9月30日
五坊小儿闹长安
永贞革新演悲剧
唐德宗李适当了二十五年皇帝,在六十四岁时病死了。【805.1癸巳(二十三),德宗崩】
太子李诵即位,就是顺宗。【805.1甲午(二十四),宣遗诏于宣政殿,太子服见百官;丙申(二十六),即皇帝位于太极殿。】
李诵一向体弱多病,特别有一样毛病,就是说不出话来他前后当了七个多月皇帝,便主动退位,把龙座让给太子李纯,这就是唐宪宗。
这七个多月,历史上称为“永贞元年”,别的事没有,却出了有名的“永贞革新”。这是以王叔文为首的一群中青年官员,想改革朝廷的某些政治经济政策,只是没有成功,结果上演了一场悲剧。近代的历史学家对“永贞革新”热情讴歌,大加肯定,认为是一次重要的政治革新运动。但《资治通鉴》的记载,却基本上是否定的,尤其对王叔文、王佐等主要角色,贬斥更多。情况大体上是这样的。
杭州人王伾长于书法,山阴人王叔文会下围棋,这二人经常陪侍德宗的太子李诵,作翰林待诏,关系很好。【803.7初,翰林待诏王伾善书,山阴王叔文善棋,俱出入东宫,娱侍太子。伾,杭州人也。】
王叔文聪明机智,学识广博,有空和太子谈论治国之道和民间疾苦,对“宫市”等剥削行为不满。太子听了很生气:“我要报告父皇,狠狠地刹住这股歪风!”【803.7叔文谲诡多计,自言读书知治道,乘间常为太子言民间疾苦。太子尝与诸侍读及叔文等论及宫市事,太子曰:“寡人方欲极言之。”】
周围的人都很赞同,王叔文却不以为然:“殿下若冒昧进言,陛下疑心你收买人心,又将如何解说清楚?还是冷静些,等一等的好。”【803.7众皆称赞,独叔文无言。既退,太子自留叔文,谓曰:“向者君独无言,岂有意邪?”叔文曰:“叔文蒙幸太子,有所见,敢不以闻。太子职当视膳问安,不宜言外事。陛下在位久,如疑太子收人心,何以自解!”】
太子觉得有道理,把他当作自己的谋士,格外器重。【803.7太子大惊,因泣曰:“非先生,寡人无以知此。”遂大爱幸,与王伾相依附。】
当时德宗在位,年纪大了,昏庸糊涂,只能听赞扬,讨厌批评。
京兆尹李实讨好皇帝,大肆搜刮,当作“羡余”朝贡皇帝。【803.3以司农卿李实兼京兆尹。实为政暴戾,上爱信之。实恃恩骄傲,许人荐引,不次拜官,及诬谮斥逐,皆如期而效,士大夫畏之侧目。 】
恰逢天大早,百姓生活无着,他却报称“天虽早,禾苗倒也长得很壮实。”绝不减免租赋。群众拆屋卖瓦片木料,有的卖青苗,勉强交纳租赋,非常凄惨。【803.12京兆尹嗣道王实务征求以给进奉,言于上曰:“今岁虽旱而禾苗甚美。”由是租税皆不免,人穷至坏屋卖瓦木、麦苗以输官。】优人成辅端在化妆演出时,滑稽调笑,顺口唱出一首歌来:秦地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贱田园?一倾麦苗硕伍米,三间堂屋二千钱!①
硕伍米是一石五斗米;二千钱是二缗钱。长安一带是京师风水宝地,百姓为了交纳赋税,卖田地屋宇,竟然贱到如此地步!李实却向德宗告状:“成辅端诽谤朝政!”当即拖下殿阶,一顿刑杖打死了。【803.12优人成辅端为谣嘲之;实奏辅端诽谤朝政,杖杀之。】
监察御史韩愈上书说:“百姓穷困,今年的税钱粮草交不出,等到明春蚕豆小麦熟了再补交,给他们喘口气吧。”他的意见没被采纳,反而被贬去阳山(今广东阳山)当县令。【803.12监察御史韩愈上疏,以“京畿百姓穷困,应今年税钱及草粟等征未得者,请俟来年蚕麦。”愈坐贬阳山令。】
唐德宗究竟在干什么?
王叔文的忧虑和不满是有道理的。
顺宗即位以后,嗓子发哑,不能出声,在大殿的帘子后面端坐着,由宦官李忠言和妃子牛昭容陪侍左右,百官奏事,隔着帏帐。出主意的还是王叔文。往往是王叔文把意见传给王伾,王伾传给李忠言,再向臣下宣布。【805.1时顺宗失音,不能决事,常居宫中施帘帷,独宦者李忠言、昭容牛氏侍左右;百官奏事,自帷中可其奏。自德宗大渐,王先入,称诏召王叔文,坐翰林中使决事。以叔文意入言于忠言,称诏行下,外初无知者。】
至于外头的事情,由翰林学士韦执谊负责。【805.2以吏部郎中韦执谊为尚书左丞、同平章事。王叔文欲掌国政,首引执谊为相,己用事于中,与相唱和。】
还有几位生死之交,韩泰、韩哗、陆淳、吕温、李景俭、陈谏、柳宗元、刘禹锡等人,以及凌准和程异,都是富于进取心的中级京官,他们收集各地的反映,和二王相配合,声势浩大。【803.7叔文因为太子言:“某可为相,某可为将,幸异日用之。”密结翰林学士韦执谊及当时朝士有名而求速进者陆淳、吕温、李景俭、韩哗、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等,定为死友。而凌准、程异等又因其党以进,日与游处,踪迹诡秘,莫有知其端者。藩镇或阴进资币,与之相结。】
他们以为大权在握,可以很快改变现状,互相奖掖,志得意满。【〔805.2〕以殿中丞王伾为左散骑常侍,依前翰林待诏,苏州司功王叔文为起居舍人、翰林学士。伾寝陋,吴语,上所亵狎;而叔文颇任事自许,微知文义,好言事,上以故稍敬之,不得如伾出入无阻。叔文入至翰林,而伾入至柿林院,见李忠言、牛昭容计事。大抵叔文依伾,伾依忠言,忠言依牛昭容,转相交结。每事先下翰林,使叔文可否,然后宣于中书,韦执谊承而行之。外党则韩泰、柳宗元、刘禹锡等主采听外事。谋议唱和,日夜汲汲如狂,互相推奖,曰伊、曰周、曰管、曰葛,僴然自得,谓天下无人。荣辱进退,生于造次,惟其所欲,不拘程式。士大夫畏之,道路以目。素与往还者,相次拨擢,至一日除数人。其党或言曰,“某可为某官,”不过一二日,辄已得之。】
王叔文的家门口,日夜像闹市一般,其他几家也差不多。要求接见的人,往往就住在附近街坊的餐馆酒楼边。因为人太多,旅馆早就挤满了,连一个地铺每晚要花一千钱。王伾尤其猥琐,见钱眼开,收受财礼,做了一个大柜子专门放金帛,夫妇俩轮流看守,怕有小偷光顾。亲戚朋友也跟着他们神气起来了。【〔805.2〕于是叔文及其党十馀家之门,昼夜车马如市。客候见叔文、伾者,至宿其坊中饼肆、酒垆下,一人得千钱,乃容之。伾尤阘茸〔猥琐〕,专以纳贿为事,作大匮贮金帛,夫妇寝其上。】
由于顺宗的支持,改革者做了不少好事,的确对老百姓有利。首先是大赦天下,顺带把拖欠国家的税款全部豁免了。除却一年两次的正税以外,不许另加苛捐杂税。各地的贡献要按正式规定,额外的“羡余”一律取消。德宗时期的弊政,如“宫市”、“五坊小儿”等等,尽行罢免。【〔805.2〕甲子,上御丹凤门,赦天下,诸色逋负,一切蠲免,常贡之外,悉罢进奉。贞元之末政事为人患者,如宫市,五坊小儿之类,悉罢之。】
所谓五坊,是雕坊、鹘坊、鹞坊、鹰坊、狗坊,小儿就是管理人员,为了打猎而设置的。他们假借捕捉鸟儿,在街坊人家的大门口设置栅栏,百姓进出大门,必须交钱。谁要不交,靠近栅栏,就扣大帽子:“你敢惊跑皇帝的鸟雀吗?”先给一顿痛打,再送官府,交了保钱才放出。这些“小儿”常常去酒楼饭馆大吃大喝,酒醉饭饱后,拔腿便走,店主不知身分,拦住讨钱,当即拳头耳光,打得店家鼻青脸肿,还瞪起眼珠子问:“你知道我们是谁吗?”有时,留下一袋毒蛇蜈蚣,作为酒饭钱:“好好养着,我们回头来赎取;整死了,你要负责的!”店主只有磕头作揖,求他们带走,还敢提什么酒饭钱呢?这些虐民害物的情况,顺宗当太子时就听说过,王叔文也时常提起。现在掌了权,很快就革除了。【〔805.2〕先是五坊小儿张捕鸟雀于闾里者,皆为暴横以取人钱物,至有张罗网于门,不许人出入者,或张井上使不得汲者。近之,辄曰:“汝惊供奉鸟雀!”即痛殴之,出钱物求谢,乃去。或相聚饮食于酒食之肆,醉饱而去,卖者或不知,就索其直,多被殴詈。或时留蛇一囊为质,曰:“此蛇所以致鸟雀而捕之者,今留付汝,幸善饲之,勿令饥渴。”卖者愧谢求哀,乃携挈而去。上在东官,皆知其弊,故即位首禁之。 】
德宗在位时,十年没有大赦。朝臣有小过,贬逐去外地,不得升用。现在才得到机会调动,像忠州别驾陆贽、郴州别驾郑余庆、杭州刺史韩皋、道州刺史阳城,都是当年朝廷的一流人物,国家的精华,这次才奉召进京。可惜的是,陆贽和阳城在接到赦书前几天,都因病去世了。【[805.3]德宗之末,十年无赦,群臣以微过谴逐者皆不复叙用,至是始得量移。壬申(初三),追忠州别驾陆贽、郴州别驾郑馀庆,杭州刺史韩皋、道州刺史阳城赴京师。…贽与阳城皆未闻追诏而卒。】
这是政治革新派的辉煌时期。
杜佑是老资格的理财官员,当盐铁转运使,【805.3加杜佑度支及诸道盐铁转运使】
王叔文想掌握财政大权,要借重杜佑的威望,便当了他的副使,日夜和同僚们商讨,雄心勃勃,打算进一步改革。【805.3以王叔文为度支、盐铁转运副使。先是叔文与其党谋,得国赋在手,则可以结诸用事人,取军士心,以固其权,又惧骤使重权,人心不服,藉杜佑雅有会计之名,位重而务自全,易可制,故先令佑主其名,而自除为副以专之。叔文虽判两使,不以簿书为意,日夜与其党屏入窃语,人莫测其所为。】
又叫韩泰掌握禁军,主管神策军的事务。【805.5辛未(初三),以右金吾大将军范希朝为左右神策京西诸城镇行宫节度使。甲戌(初六),以度支郎中韩泰为其行军司马。王叔文自知为内外所憎疾,欲夺取宦官兵权以自固,藉希朝老将,使主其名,而实以泰专其事;人情不测其所为,益疑惧。】
财权和军权到手后,他们以为胜利在握,头脑昏昏,颇有些威风凛漂盛气凌人,以致遭到一大帮文武老臣的嫉恨。尤其是宦官,憎恨这群革新派,咬牙切齿,欲嚼碎吞掉而后甘心。这些人很快结成伙,将顺宗的儿子李纯哄上手,组成强大的反对集团。其中如宦官头子俱文珍,老臣贾耽、西蜀节度使韦皋、太常卿杜黄裳、金吾大将军袁滋等人,都是极有权势的人物,幕前幕后,勾结拉拢,窥测时机,等待下手。
王叔文等人感觉到形势危急,但势力单薄,缺乏有力的后盾,一旦失去顺宗的支持,不过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经得起老将们的拳头耳光吗?当然是不能的!
反对派看准弱点,极力在皇帝身上打主意。这时,顺宗的病情加重,大臣们连哄带逼,要他把皇位传给儿子,很快达到了目的。【805.3宦官俱文珍、刘光琦、薛盈珍皆先朝任使旧人,疾叔文、忠言等朋党专恣,乃启上召翰林学士郑絪、卫次公、李程、王涯入金銮殿,草立太子制。时牛昭容辈以广陵王淳英睿,恶之;不复请,书纸为“立嫡以长”字呈上;上颔之。癸巳(二十四日),立淳为太子,更名纯。】
当顺宗册立李纯为太子的那天,老臣们都激动得热泪盈眶,而王叔文却忧愁得话也说不出来,在殿中站了好久,只轻声地吟诵着杜甫的名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听到的人在嘲笑慢骂:“英雄?你是英雄吗?失败注定了,英雄没分儿!”【805.4乙巳(初六),上御宣政殿,册太子。百官睹太子仪表,退,皆相贺,至有感泣者,中外大喜。而王叔文独有忧色,口不敢言,但吟杜甫题《诸葛亮祠堂》诗曰:“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闻者哂之。】
王叔文木然肃立,心里在流血,改革弊政的美好愿望破灭了,说不定屠刀就要搁上脖子呢。
接着,实力人物韦皋上表皇帝,要求惩办王叔文一党。【805.6皋自恃重臣,远处西蜀,度王叔文不能动摇,遂极言其奸。俄而荆南节度使裴均、河东节度使严绶笺表继至,意与皋同,中外皆倚以为援,而邪党震惧。】
这时,神策军受到宦官太监的挑拨,拒绝韩泰的指挥,军权也突然丢掉了。【805.6王叔文既以范希朝、韩泰主京西神策军,诸宦者尚未寤。会边上诸将各以状辞中尉,且言方属希朝。宦者始寤兵柄为叔文等所夺,乃大怒曰:“从其谋,吾属必死其手。”密令其使归告诸将曰:“无以兵属人。”希朝至奉天,诸将无至者。韩泰驰归白之,叔文计无所出,唯曰:“奈何!奈何!”】
王叔文自知完全失败,立即辞去官职,借探望母病离开了改革的领导岗位。王伾假装中风,抬回家里,再也没有出来。【805.6无几,其母病甚。丙辰,叔文盛具酒馔,与诸学士及李忠言、俱文珍、刘光琦等饮于翰林。叔文言曰:“叔文母病,以身任国事之故,不得亲医药,今将求假归侍。叔文比竭心力,不避危难,皆为朝廷之恩。一旦去归,百谤交至,谁肯见察以一言相助乎?”文珍随其语辄折之,叔文不能对,但引满相劝,酒数行而罢。丁巳(二十日),叔文以母丧去位。】
这年八月,太子李纯即位,就是唐宪宗。【805八月,庚子(初四),制“令太子即皇帝位,朕称太上皇,制敕称诰。”】
他立刻下诏:贬王叔文去当渝州司户,王伾为开州司马。不久,王伾在贬所病死。第二年,宪宗就勒令王叔文自杀了。【805壬寅(初六),贬王伾开州司马,王叔文渝州司户。伾寻病死贬所。明年,赐叔文死。】
九月间,宪宗继续传诏;韩泰贬为抚州刺史,韩晔为池州刺史,柳宗元为邵州刺史,刘禹锡为连州刺史。【805.9贬神策行军司马韩泰为抚州刺史,司封郎中韩晔为池州刺史,礼部员外郎柳宗元为邵州刺史,屯田员外郎刘禹锡为连州刺史。】
两个月以后,老臣们议论纷纷:“这帮人扰乱朝纲,还要当刺史,太便宜了,我们不服!”宪宗违拗不得,改变原来的决定,加重处罚,叫他们都去当州的司马,比刺史降了两级。这些人就是历史上所指的“永贞革新”失败以后的“八司马”。【805.11朝议谓王叔文之党或自员外郎出为刺史,贬之太轻。己卯(十三日),再贬韩泰为虔州司马、韩晔为饶州司马、柳宗元为永州司马、刘禹锡为朗州司马,又贬河中少尹陈谏为台州司马,和州刺史凌准为连州司马,岳州刺史程异为郴州司马。 】
改革派就这么垮台了。政治上的落魄,心里是委屈的,委屈又往往给人以激励。不平则鸣,冲决而出,表现为诗歌文章,最能打动人心。像柳宗元和刘禹锡一同到贬所上任时写的诗歌,柳宗元写的散文《永州八记》,都是最为精采的作品。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后人对唐宪宗和反对派的名字大都遗忘,却永远记得、吟诵那些充满感情的诗文!
①这首歌见于《旧唐书·李实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