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浪涌
六月十五之后的汴京,仿佛上元节一样热闹。
陕西大捷传遍京师后,百姓们沉浸在极大的欢乐与自豪中,遍布酒肆茶铺的说话人,弹唱伎人纷纷以大捷为背景创作新的艺术作品。大相国寺和护城河前的卖画人也赶紧挥毫泼墨,作一副黄昏饮马傍交河或者黄沙百战穿金甲,总之要有西域沙土风采,以便招揽生意,否则便要被汴京人以为画工不时兴。
与陕西大捷一同报入朝廷的,还有骁骑军全军覆没,都校王景安战殁的消息。不仅如此,会川城与定西城先后落入贼手,整个陇右局势大坏。只是御前会议决定暂时压下这个坏消息,根据《皇宋新闻出版条例》,各报社也不得公开报道。当然,于官绅良善来说,这种人为的秘密,自然瞒不了多久。
至少瞒不过风头正盛的御史中丞苏博山。
御史中丞号称独坐,绳纠百官,地位自然尊崇。大观以来,宰相权重,于兰台压制便厉害,多年来的御史中丞皆无能对抗宰相。只是如今不再是太平时节,而苏博山本人也不是陶党或者史党,陶建丰自然不能从属视之。因此他索性将苏博山加入御前会议,并借御前会议达成压制陕西败绩传播的决议。
苏博山勉强答应下来,却并不甘心。纪源所倡议的赎回王景安尸身的提议便被他反对。这倒不是因为什么私仇。
“子清接掌部务未久,莫要被那西贼使节所欺。”苏博山直言不讳的说着纪源,他资历远胜对方,也不怕被说跋扈。
“赎回阵亡将士,乃是国朝成例。倒谈不上为使者所欺。”纪源干脆的回答道。
“成例不假。但赎回阵亡将士,不是贼人提什么条件都要答应。否则,朝廷要子清何用?”
“小王都校为国捐躯,朝廷岂能漠视其忠骨遗于敌手?”翰林学士章叡说道。
“章学士何曲吾意哉?小王都校自然要赎回。但不能事事顺贼人之意。无论给钱还是给牛马,或者另寻财宝,总之不能放还张忠元。须知纵虎容易缚虎难。内翰如此草率的放还那张忠元,莫不是不晓得其利害?”苏博山说着说着,眼睛半眯着看向章叡。
“哼。”章叡不客气的反驳道,“小贼不过一营校,苏台主倒是好志气。”
“若某所记不差,这‘小贼’一营兵马力敌神锐第四军与云翼军夹攻,专为贼将陶季先殿后,使其逃出生天。”苏博山盯着章叡,“章学士既颇为不屑,想必是自负有能胜之者,何不举荐为朝廷效力,剪灭西贼?”
“你……”
“某这里便有战事简报,威远军、云翼军、神锐第三军皆有,并都直言不讳,深为忌惮此獠。倒是神锐第四军颇多掩饰,料来章学士不曾细查,那便无需赘言。且看详报就是。”苏博山曾为先帝师,声势上并不忌惮章叡这位即将拜相的翰林学士。
整个御前会议中,若说有人让他仍存有敬畏,那只有现在沉默的左丞相陶建丰了。他环视一周,只有枢密使、开国华原郡公司马立敢与其对视。
陶建丰默默地盯着身前的茶盏,都堂中的气氛诡异的安静下来。
“各位相公,官家已移驾至宣政殿。请诸位往便殿相见。”一名内侍赶来传旨意,也被都堂里的气氛压抑的冒冷汗。他赶紧说完,便转身带路,片刻也不想多待。
宣政殿,东阁。
枢密使司马立与左丞相陶建丰分坐左右,苏博山立于阶下,力陈张忠元之恶,讲明为何不同意以其换回王景安尸身。
之前反对苏博山的章叡,此时已经免冠退居阁外,脸上阴晴变幻无常,好似此时的天色一般。他才进殿未久,便被苏博山指名参劾,讲他涉及夏州军屯仓纵火案,导致夏州兵马未能及早出发。此后陕西谢江泊惨胜、王景安身死军覆,都成了他章叡的手尾,简直似被一缸污水反复浇透。
章叡本是教授出身,实务上便吃亏,好在门第出挑,国朝官制又成熟,他走的是钱粮路,这一路仕途如何做事、做人皆有榜样,公文事体上不至于坏事。不过,兵事却非其所长:若讲声色犬马或可有余,一讲金戈铁马便就不足。那枢府简报,他知晓大概,府上幕友告诉他没有犯规例处,他便没有心思细看——左右不过是些数字,有甚要紧。
今次却是吃亏。苏博山弹劾他时,口中时辰、钱谷、兵员、道里种种数目不一而足,说的字字扎实,险些让章叡也信了。这般御前廷辩自然吃亏,无法取信于官家与慈圣,还不如学学辞官的张君宝,于是章叡索性一言不发,免冠谢罪。官家果然将他挽留在殿中休息,没有当场让他难堪。
苏博山于东阁说什么,此时章叡已不甚在意,他在意的是如何保住乌纱帽,乃至于反戈一击,让苏博山吃些苦头。可是搜肠刮肚,他也没想到什么奇谋妙策。只好就扮作高士模样,闭目养神——趁机细细思量,究竟是哪个该死的给自己惹了这一身污水。
军粮这种生意,他家里自然是要为国尽忠的,但也没多少赚头,只是胜在稳妥。今年开烟禁,他一早得了消息,便和广饶伯合股做了这桩大富贵,没有多少本钱去做军粮。开边入中废除时,他可是点过头的。想到这里,又不禁恨恨:这苏大鼻子却是个不识好歹的,竟翻俺底事,实不该允他掌兰台的。
年少的赵㬚还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他无法剔除大臣建议中的旁枝末节。他对朝政的判断,更多的还是依靠母亲罗太后的暗示。如果让他自己来做选择,多半会选择人多的一方——这是朴素的安全感带来的倾向。
在陶建丰发表持平之论后,以司马立、纪源为首的一方与以苏博山、孙震为首的另一方旗鼓相当。这就让赵㬚感到为难,他偷偷看了看母亲,但没有得到任何暗示。此事便只好容后再议,至于苏博山要求百官聚议定夺则被赵㬚本能的驳回了,他并不想让这事闹大。在他想来,王景安是梓国公的骨肉,他总要给这位肱股老臣留些体面,这就必须赎回王景安的尸身;以社稷而论,他又觉得苏博山说的是正理,不能放虎归山,这张忠元又最好不放。他私心想来,自己贴些钱将王景安尸身换回来也是可以的。如此便需纪源操持牵线,若是百官聚议定夺,纪源只怕也会不安其位。
赵㬚想想先前辞任的张君宝和刚刚递上辞章的范处圭,还有此时等在阁外的章叡。似乎陶丞相善用之人多是刚劲之人,宁折不弯的样子。
他趁着陶建丰奏禀封赏提拔诸杂事,细细打量这位左丞相,竟是十分沉稳从容,丝毫没有因为数员干将有损而失措的模样。想他幼子伤逝,也是不得见尸身,于王景安之事恐怕还是支持纪源多些吧,这倒是人之常情。而方才他分明讲的持平之论,倒有些回护苏博山的意思,处事公允,不掺私心,实在是人臣楷模。
宣政殿里君臣奏对约一个时辰,除了交换阵亡将士之事容后再议,其余封赏抚恤提拔迁转皆已定论。禁军诸军生还者赏十贯,斩首、陷阵另算,战死者恤五十贯,烈属岁给粮米五十石、绢二十匹,厢军减半,乡兵再减半。战死者皆得入忠烈祠。谢江泊毫无意外的封武功开国常山郡公、授陕西路安抚使,署理陕西军政。灵州知州濮永道升两阶、加宝文阁直学士,知安西府事。西定州知州刘钝升两阶、加华文阁直学士,出任陕西路提刑副使。威远军军都指挥使郭永瑞斩获最多,升为游骑将军,授朝城侯、陕西路提督使,移驻会州,协助秦、巩二州布防陇右。云翼军都指挥使郑祖兴俘获张忠元等西夏十二军将,升为游击将军,授富顺侯【1】、知灵州军州事,神锐四军都指挥使安正芳,升为游击将军,授长垣侯、知西定州军州事。其余文臣武将,升赏各有细目,多半是皆大欢喜。只是陇右出了那般惨事,升赏便谈不上,王景安为国捐躯,而且忠良之后,朝廷不好苛责,但秦州、巩州乃至熙、河、会三州皆有处罚。会州知州冯宝被免职,移驻会州的郭永瑞会暂代其职,直到朝廷选任的新知州赴任。
诸宰执事毕出宫门,便各自回返。章叡临别前还特意去陶建丰车前说了几句,只不过也没人在意,包括刚刚弹劾他的苏博山。
苏博山刚刚回府,家仆穆武便进屋禀道:“老爷,有位陶相公的门人来递帖。”
说完,穆武便将一副禀帖双手递前。
苏博山眉头一皱,旋即接过。一眼看过,便吩咐道:“你先备车。我们用过饭便去拜会。”
“是。敢问老爷用饭可要佐酒?”
“不必了。”
“是。”
“1350年7月30日。
尊敬的乔纳斯,我已抵达陕西。身体健康,不必担心。这里的百姓并没有受到战争的困扰,也许实际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好得多。
……
必须承认,李的仆人们技艺高超。他们将我的头发染黑,又用一种类似牛脂的软膏将我肤色变得发暗。当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时,对自己是一个赛里斯人深信不疑。他们的表演和化妆技能超过大多数希腊演员甚至罗马剧团的御用演员们。这也许是你在汴京所不能接触的一面。
他们在道路旁杀死了一只黄羊,并以此举行了一场简单的祭祀仪式,名义是庆祝我大病得愈。我不确定当时有没有笑出来,反正我带着附有面纱的斗笠,总算避免了尴尬。但这一场有些古旧的祭祀仪式,带来了显而易见的好处:检查通行者的渡口士兵并不愿意与我多讲话,他只是让我讲面纱掀起来,便嫌弃得让我通过了,并没有查验我的文书。
……
我所乘坐的船与之前我们见到的所有船只都不同,据说是李和他的朋友们的新作品。它看起来有些怪,中前部和中后部两侧各有一个类似水车的百叶轮,李的仆人们叫它车轮船。它不依靠船桨,也很少依靠风帆,多数情况下是依靠车轮脚夫们的蹬踏轮板来提供动力,我想这一定牵涉到复杂的齿轮和滑轮结构,你会感兴趣的。另外,前后的两组百叶轮并不一样大,前部的比后部的大约小三分之一,不得不说李的‘开创性发明俱乐部’确有真实本领,值得敬佩。它的汉名叫作‘创新馆’,有机会的话,我建议优先向它的成员布道。他们也是你说的教士阶层的一部分。
……
我们花了四天抵达了河中府,李的家乡,其中有一天是在船只检修和补充给养中度过的。很难想象未来在陕西的旅程会如此便捷,我已经预定了两张去京兆府的长程船票,大概明天早上出发,四天或者五天后抵达目的地。李的父亲非常好客,他挑选了一个家乡在京兆府的仆人给我做向导,并承担了旅费。
……
最后,愿主的恩赐照耀陕西,也愿主保佑我的朋友乔纳斯长寿、快乐。
一切荣耀属于主。
阿尔贝托·桑德罗·巴亚伊”
彭安图收到伍伦贡这封信时,伍伦贡早已离开了京兆府,那位李仲禄的仆人也已折返河中府。伍伦贡在得知陕西帅司行辕自京兆府迁往安西府后,毅然改变了在陕西腹地布道的计划,转而聘用两个老厢军做向导,又雇了几匹健骡,沿着陕西帅司的脚步向安西府进发。这一番折腾下来,原本彭安图给的营建陕西方十字庙的银钱便十去五六,不过伍伦贡并不对自己的伟业感到担心,反而十分兴奋。他在从陕西给彭安图写的第二封信中说道:“……我坚持认为,在战争前线,主的荣光能感化更多迷途的羔羊。这比待在祥和富足的京兆府,于教堂里做个本堂神甫有意义的多。……”
【1】泸州本有富顺监。政和四年(西元1131),泸州知州何忠(字尚义,籍浙江丽水,西元1092-1149)奏请设县,次年改为富顺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