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巨浪
左丞相府,正门前。
陶与孝登上马车,才吩咐道:“去建章院。”
一行车马渐渐转到牛行街,于一处大院落前停稳。陶与孝下车后,便见到来迎接的纪源和另一个奇装异服的年轻人。抬眼望去,四个高挑灯笼环绕的门匾上却是“创新馆”三个字,心道原来改了名字。
“陶五哥辛苦,这是此地东主,河中府李伯阳李大郎。”纪源上前绍介道。
“后学末进李开来见过陶衙内。”李开来行礼如仪,说话十分谨慎。
“果然一表人才。这次有劳了。”
“岂敢,岂敢。实是蓬荜生辉。院落已拾掇干净。晚生这就告退。”
“嗯。”
纪源与陶与孝进到里面果见十分干净,除了随行的几个干办,一个人影也无。陶与孝在一间字画房里未等多久,陶六便来通禀,纪源正与苏博山相伴而来。
苏博山见到纪源,心里虽然意外,但并不真个忌惮,反觉陶与孝行事操切,必是有什么缘故。见面后,三人略一寒暄,纪源便就告退,只留陶六与穆武两个家人在字画房外听差。
苏博山与陶与孝天差地远,若不是看在陶建丰面上,根本不会来。如此就谈不上关照体面。陶与孝虽是东道,苏博山却当先问道:“不知衙内夜来有何见教?”
“苏司宪果然坦荡君子。”陶与孝笑道,丝毫不觉尴尬,“某直言就是。不知章内翰之事尚有几分余地。”
“一分也无。”
“哦。那想必是有实据得了。”
苏博山似笑非笑的看着陶与孝,并不答话。
“恕某孟浪,家父想请教台主,不知小王都校之事尚有几分余地?”
苏博山闻言皱起了眉头,思虑一番,才肃容说道:“只得三分。”
“那就好,那就好。”陶与孝笑道,“章内翰与某相善,吾方才若不过问,自是说不过去。”
“人之常情。”苏博山随口应付,心里则在盘算陶建丰为何让儿子过问王景安之事。若说陶建丰古道热肠,或者与王世容乃是生死之交,苏博山是决计不信的。
“确是人之常情。朋友之情顾到,兄弟之情也不能缺漏。吾弟殒身域外,尸骨不知何在。做兄长的不能不竭尽心力使其重归故土。”
苏博山听他说的情真意切,心里不以为然,这话若是陶建丰所讲,倒是能说得通。
他随即应付道:“令弟忠君报国,自当入忠烈祠。”
“忠烈祠乃国家大典,岂能以吾弟开特例?家父训诫甚严,真真不可。”
苏博山本事随意迎合一句,没料到这衙内当真拒绝。心里奇怪之下,脱口而问道:“那不知衙内是何计较?”
“吾便只想寻回吾弟尸骨,岂敢多作他想。只是两国交战,交通不便。且私人与西贼交涉亦不合朝廷体例,某思来想去,总觉十分为难。”
“的确十分为难。”苏博山渐渐明白过来,“那想来衙内也是觉得张忠元不可纵了?”
陶与孝自然听得十分明白,因此代父答道:“纵不纵皆是朝廷旨意,某何必多言。只是小王都校以尸骨而还中原,那张忠元总也能作同样道理。如此,或可解司宪烦恼?”
倒是好毒计。
苏博山讪讪一笑说道:“不料竟是如此容易。只是衙内不顾及春官吗?只怕他那里难作。”
“这却是吾一得之愚,不够周详在所难免。想来纪大参雅量宏志,不至于为此就生嫌隙。”
苏博山点点头,心里揣测陶建丰必有什么补偿给纪源,否则纪源如何肯吃这亏。他随即说道:“纪参政若能如此交涉,小王都校尸身自当赎回。某绝无异议。”
“这就好,这就好。”陶与孝再次笑道,“台主肯留余地,在下十分承情。”
他说完就起身,亲自给苏博山上茶汤。一切招待得宜,才重新坐好说道:“说来惭愧,吾尚有一事要向司宪请罪。”
苏博山转动着茶盏,并没有真用,而是直接说道:“衙内言重了。”
“不不不。吾也是近日才察觉,下面人逐利太过,竟是干犯法禁。某一时失于管教,真是令人汗颜。不过吾不是护短之人。既然干犯法禁,自当交送法办。之前已经抓了起来,送到了开封府。今日才知晓那夏州军屯仓失火案乃是苏司宪正管,早知如此,送到兰台才好。”陶与孝说完,一脸惋惜,“倒让那申府推白得一桩功劳。”
“这有何妨。”苏博山不以为意,“俱都是为朝廷效力。想来衙内亲自出手,定然处处分明,果然好手段。”
“岂敢,岂敢。吾还是觉得心中有愧,因此别做一份厚礼,馈与台主。”
“不必了。”苏博山兴趣缺缺的拒绝道。
“非金非银,只是二三书章。台主莫要推辞。”陶与孝说完,也不客套,唤陶六进来,奉上书章。
苏博山接过翻阅,却是一份规模恢弘的河工画略,从太府寺的批注看,竟是需要五百万贯。
真真丧心病狂。
苏博山直觉以为这是陶与孝送与自己痛打落水狗张君宝的一份心意,正要道谢,却见对方似笑非笑,话到嘴边又改口道:“不知这书章从何而来?”
“此乃骆寿阳所寄,恰巧落在在下这厢。”
鬼才信你。苏博山心里不以为然,嘴上随口说道:“真是巧啊。不知寿阳侯最近身体如何?”
“亦是十分辛劳,以来信观之,实不逊于朝堂诸公啊。”
“哦?这倒是奇谈。”
“亦不算什么。汾水大坏,穿州过县,十余万百姓流离失所。他既在地方上是翘楚,虽在孝中亦不能避世,左邻州县士绅多仰赖他协调,收尸防疫,清淤排水,便连购粮施粥,州县官也颇需其襄助。这般辛苦,人就容易累糊涂。信里还说什么‘悔不早听子玉之言’,让人莫名其妙。台主亦不必往心里去。只当一副谈资就好。”
“汾水大坏?何时的事?怎地朝廷不晓?”苏博山听完立刻问道。
“便是张子玉当廷免冠那日,这倒是真个恰巧。否则吾真不耐烦记住。朝廷自然是晓得,只是输粮、拉夫诸般军政层层压下,僚吏一时未察也是有的。人谁无过,这却不好苛责。台主以为然否?”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苏博山点点头,“衙内所言甚是。”
“章内翰那里不必多讲。范司马那里还请多多包涵。”
“谈不到。某于范番禺那里并无成见。衙内不必多虑。”
“那就好,那就好。”陶与孝满意的点点头。
两方各有妥协,陶建丰既不再力保章叡,苏博山自也不能对范处圭和纪源白简交攻,就是张君宝那里,后者也不好再痛打落水狗,说不得要留张君宝一份体面。如此一来,便要将夏州案办成铁案,绝不容许章叡翻出浪花。打落一个翰林学士,还是一个即将拜相的内翰,或可差强人意,不为白辛苦。章家门生故吏颇多,须得铁证如山,迅如雷霆才能如意,这般想来,苏博山亦体会到陶与孝今日表态之重要:陶建丰愿意放弃一位内翰,但绝不容许迁涉其他陶党。如此指画分明,倒是让苏博山颇为佩服陶建丰的气量手段。
对方以退为进,却将这皮球踢了过来。如果不能将夏州案办成铁案,那便夜长梦多,只怕还会被反咬一口。想到此处的苏博山,立刻吩咐穆武去开封府推官申用休府上投帖,相约明日午后于刘家酒楼相见。
苏博山本以为陶与孝说的正式,那绑送的家仆里总有些牵涉章叡的实据,当面问过申用休才晓得,陶与孝送来的人证、物证,皆是指向几个牙掌柜,这几人分别受雇于陶与孝、罗玉枫和张远。若要牵涉到章叡身上,只好从那张远身上作法。但偏偏张远只与章府干办蒋朝升是亲戚,并无见其与章叡往来。章叡家世不凡,开封府这种百鸟林里,三木求供无异于授人以柄。申用休说的恳切,苏博山也不好抱怨,只是拱手相谢:“多亏戒之点拨,险些误事。”
申用休却有些不解的问道:“司宪客气。只是兰台自来风闻奏事而已,并不真个审结,实据与否自有大理寺和开封府周详,何必如此挂怀?”
“不然。”苏博山说道,“那章家门生故吏布列三省,若是兰台这里没有实据,大理寺那里便就不好做了,开封府也是一样,多半会不了了之。”
“司宪用心深刻,是在下失言了。”申用休连忙告罪,心里却是奇怪苏博山为什么要和章叡纠缠。左右不过几十万贯钱,又没有搭上人命,章家自己就补得上,真是何苦来哉。
苏博山客气两句便行礼告辞。
与申用休所想不同,扳倒章叡对苏博山来说则是不得不为。开边入中策之前的弊病,官家和慈圣已经深知,但对于自己的建言并不全信,他需要几个有分量的筹码来证明自己。如果张君宝算是开餐冷食,那章叡就是主菜热肴。本来还能从容周旋,只是汾水一坏,多半也瞒不过章叡,到时他反戈一击,自己倒要先失信于君前。
正是形格势禁,身不由己。
次日朝会,大宗正赵士冉代广饶伯上章,自陈“一时疏于管教”,导致家人干犯法禁,特请朝廷处罚。官家只是训诫几句,要广饶伯勤勉国事,勿要粗疏,处罚便就不了了之。无独有偶,免冠戴罪的翰林学士章叡也上章自辩,也自陈“疏于管教,家人跋扈。”,而且虽然已将家人送官,但还是请求朝廷严惩自己。官家不好厚此薄彼太过显眼,也只是说要罚俸并赔偿损失,因为苏博山的坚持,才记一过了事。苏博山看似阻止了章叡拜相的可能——以功平过之前无法拜相,但多数朝臣都以为他为自己找了一位死敌。兰台将来谁主,竟是扑朔迷离,引人遐思起来。
随后便殿再坐,纪源讲起往来国信所转交的漠南公文,竟是索要几位契丹遗贵。
“纪卿,这耶律寒是何许人?”赵㬚问道。
“正是北朝恭帝之幼弟,当年随恭帝南狩,辗转迁居西京,其时才七岁。今日亦是正当青壮。职方司言,今次辽左起兵,檄文中正是奉他为主。只是不知为何,他没有到辽左去,还是在西京养心园独居。”
“其他几人亦是北朝遗贵,多是皇室之属,今次辽左起兵,有些人也去投效军前,不过多数还是留居中原,没有妄动。”天官韩延守补充道,他署理礼部多年,于此方面掌故熟稔,倒不是有意让纪源难堪。后者也未在意。
赵㬚心里叹口气,不知说什么是好:这帮契丹遗贵究竟是有见地,还是没胆量,真真分不清。
“今次索人是何道理?”
“文书中只说是牵涉谋逆,需得赴漠南会审。”
“有什么实据吗?”赵㬚问道。
“莫须有。”
“莫须有吗?”赵㬚皱眉向刑部尚书兼参知政事、宝应侯孙振问道,“孙卿,漠南索人可合律法?”
“有实据则合,无则否。”孙振言简意赅。
“莫须有……”赵㬚重新看向纪源,“绩溪侯可有方略?”
“臣以为当驳回,有实据再提不迟。不过密府有禀,乌戈氏东患既平,或应怀柔为上。因此回文驳词需斟酌。”
“嗯。”赵㬚看了看帘后的母亲,见其微微点头,“便如纪卿所议。”
其余大小事务,都省俱都有黄样呈递,赵㬚依样画可,略问一二便即办结。便殿结束,他便想说合小王都校一事,因此留下了司马立、纪源和苏博山相商。其心中倾向如此明显,让罗太后颇有些失望:至少该留下孙卿家才是。
不料苏博山竟是极好交涉,赵㬚方讲个话头,苏博山便痛快地附议,并说只要不有害社稷,一应事务由纪参政处置就好。赵㬚听了十分开心,直觉这苏中丞真是十分好,前日还须张目怒,今日自己一说便慈眉善目,像是弥勒佛一般无有不允。他嘴上没有夸赞,只是重重点头,语气平缓的讲道:“苏卿心忧社稷,朕是明白的。”
司马立对此则是皱眉不语,颇觉其中有些蝇营狗苟,但如今结果顺遂己意,密府、三衙都有得交代,他也不耐烦去与苏博山寻短处,便就闭口不言。纪源倒是知道手尾,不过脸上还是一副忠直模样,让司马立大为鄙视。罗太后虽有疑惑,只是埋在心里,却对司马立的刚愎自负加深了印象。
“启禀官家,陕西奏报,已由密府送到。”
“传。”
“遵旨。”
殿中三大臣各自归座。不一会便有两个内侍和两个枢密院僚吏入殿。枢密院僚吏行礼后,将文书奏章交给两位内侍,便即告退。那两个内侍各持一摞书章,便上前禀报。
“奴婢范岳,参见官家。”左侧的内侍双手奉章过顶后说道。
“奴婢陆朝恩,参见官家。”右侧的内侍也双手奉章过顶。
李丞禄打了眼色,便有两个殿中内侍上前接过书章。
“范岳是枢密院的勾当官吧?”
“奴婢惶恐。官家所言极是。”范岳不料官家竟然记得自己,有些激动的说道。
“这有什么好惶恐的。你且退下吧,在西府好好办差。”
“奴婢遵旨。奴婢遵旨,奴婢遵旨。”范岳连说三遍,然后就弓着身子缓缓倒退出殿外,走在皇城中,只觉得自己骨头都轻了九分。
殿中的奏对仍在继续。赵㬚见范岳的滑稽颇为可笑,加上先前苏博山识作很让他开心,情绪便放松下来,笑着向陆朝恩说道:“朕亦识得你,是进奏司都监陆朝恩吧?”
“回禀官家,奴婢正是陆朝恩。”
“嗯,你很识大体,朕知道的,别人不敢去安西府宣旨,只有你敢。这很好。”
“谢官家恩奖。前事俱都是奴婢本分。”
李丞禄听得心头直跳,暗自警惕起来。
“说的好。你且退下吧。”
“是。”
陆朝恩正要退走,却被苏博山拦住。只听苏博山说道:“臣有事禀奏,且请官家留陆朝恩一时。”
“便依苏卿。”此时赵㬚正对苏博山满意,这种事情自无不可。
“今日章内翰自辩,只是推脱于下。一时无有实据,盖因京师不熟陕西情势,监犯一改口供,便就无可对质。今既有内侍自陕而还,当可澄清一二。还请官家准许陆朝恩讲说夏州案。”
“阉竖何敢干政?!”司马立立刻斥责道,“大臣事体自有政府查办处置,以一刑余之言而定内翰嫌疑,何以服天下?中丞执掌兰台,难道不惧士林公议吗?”
“兼听则明。内侍本官家奴婢,亦是行走耳目。是否能定大臣嫌疑,自然要看实据。没有实据便是枢使、宰相亦是空口无凭,有得实据,虽是黔首、监犯,亦得用以定案,何况是官家奴婢?天下至公,一法也。若有谁以为位高权重,则自外于法度,难道不惧士林公议吗?”苏博山自然不惧于御前廷辩。
赵㬚再次头疼起来,李丞禄则有些幸灾乐祸,并没有出言襄助。
赵㬚想来想去,也觉得用内侍证言定大臣之罪有失体统,不过还是要给苏卿些体面,便勉强道:“陆朝恩,你便说说吧。”
陆朝恩听得出赵㬚敷衍,他自然没必要为了苏博山冒险,当即跪伏说道:“奴婢遵旨。官家容禀,奴婢于陕西只是匆匆而过,多是在安西府用命,不敢擅离半步。于夏州案所知寥寥,只怕无益于国事。”
司马立听后颇为自得的看着苏博山,纪源则颇有些意外的看着苏博山。苏博山则有些吃惊的看着陆朝恩。罗太后于此情景下也颇觉有趣,炎炎夏日中也算一桩乐事。
赵㬚则觉得这陆朝恩不错,颇为识大体。不料又听陆朝恩说道:“陕西诸军开战以来详报方才已上呈。各军都校或有详情禀报,也未可知。”
“哦?”赵㬚有些意外,司马立的脸色也阴沉下来。罗太后倒是打起精神,吩咐几个小内侍去将方才的奏章中各军都校的详奏挑出,一一与赵㬚先后阅览。
三大臣不知如何,便都一旁侍立。
砰
赵㬚猛地拍了龙椅扶手一下,切齿道:“荒唐,荒唐。”
三大臣连忙躬身请罪。
“官家能制怒,方是社稷之福。”罗太后凤颜肃穆,劝解赵㬚。
“是。”赵㬚连忙收起怒气,平复一阵后,才向躬身请罪的苏博山说道:“苏卿,朕命你彻查夏州案,无论牵涉何人,一律法办。卿说的很好,天下至公,一法也。大理寺和刑部于此事上,听你调遣。务要办成铁案,不使无辜受过,不使罪人逍遥。”
“臣,遵旨。臣今日便会同大理寺与开封府合并案卷。”苏博山知道自己赢了,章叡就算不倒,自己的目的也已达成。汾水坏事也可周旋,甚至化解无形。
“不着急,苏卿家且稍待。”罗太后忽然说道,“李丞禄,去请李学士来草诏。”
“奴婢遵旨。”李丞禄斜看一眼跪在阶下的陆朝恩,心里筹谋如何防备他,乃至将其倾覆,领命后随即安排小内侍去请翰林学士兼知制诰李典。
纪源和司马立听得赵㬚切齿,连忙伏首请罪,先做自保。此时听得罗太后当廷就要草诏,不必看详也知必是龙颜大怒。此时他们撇清尚嫌不足,自然不合再出头,乖乖地一声不吭伏首。不料有些事想躲却躲不开。
“司马卿,纪卿,快快请起。” 罗太后温言抚慰,待二人谢恩起立后才说道,“二位卿家一在枢密,一在都省,务要体量官家心意。西府那里便着司马卿去复核诸军将所奏是否属实,这与兰台行事并不冲突,两下各派人马,求真求实。官家看这番安排可好?”
“母后思虑周祥,吾以为极好,是须得司马卿协办。”
“司马卿可有为难处?”罗太后问向司马立。
“回禀太后,臣无有难处。”司马立说完,又向赵㬚躬身说道,“臣,遵旨。”
“都省那里便着纪卿讲明,国事艰难,务要团结。待会李学士草诏后,便由卿与内侍一同去都省,早早附署为好。”罗太后又随口嘱咐纪源。
“臣,遵旨。”纪源不待赵㬚点头,立刻出声应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