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大地,从我小的时候就已经存在在这了,在此之前不知道存在了多久。从前这儿可以长出高粱、长出玉米、长出谷子、长出所有的农作物。如今却只能依靠化肥才能长出玉米,只长玉米,因为相比之下,只有种玉米收入稍高一点。
这片土地越来越贫瘠,不知道是不是只针对玉米。当然,贫瘠只是对于人来说的,实际土地从来都不会只服务于某一个特定的植物,或者生物。人,只不过是利用土地,汲取甚至掠夺有利于自己的一部分罢了。
土地对农作物的乏力,是对生长其上之人的一种善意提醒,因为它无声,所以很少被人听见。
这片耕地,从前一直被村里人称作“大地”,它足够辽阔,六七十年代养活了两代贫穷饥饿的胃囊。那时粮食不够吃,自家菜园子里种满了粮食,而地里的野菜成为佐饭的家蔬。春天一到,大地上高高矮矮的人和大地上拥挤的野菜一样热闹,人和这个世界的节令同作同息。
如今科技进步了,涂满农药的培育种子在刚刚抽芽破土的时候,打上一种除草剂,便可以让除了玉米苗之外的所有杂草统统死在胚胎里,实在方便。人们已经不需要野菜了。
村里的人在饭后闲聊。
“你家大棚今年挣了十几万了?”
“哎,哪有钱啊?今年还得盖房呢,也盖倒置(混凝土平房),镶上瓷砖。话说以前的瓦房又麻烦又不结实,当时人咋想的!不抵现在彩钢瓦,方便!还不漏雨!”
“啧啧!可不是!以前真是太落后了啊!”
“我今年园子里连菜都没种,都种苞米,现在都扣大棚,集上菜有的是!还便宜。”
“你家那些梨树放(砍)了得了,值几个钱呀?”
“早放了!”
……
这片大地靠近山边的地方有一块坟场,连绵成片,埋葬着世世代代的人。因为不被人打理,土坟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植被,展眼望去,郁郁葱葱,成为了这片耕地上最茂盛的所在,生机盎然。
只有这时候,才让恍然发现,原来大地一直都是大地啊。
在这片坟场的外围,有一座坟孑然孤立,在大地深处。
那是村长冯国军的祖坟。冯国军当选村长五六年了,这是祖坟冒了青烟,于是冯国军在土坟的周围栽了三棵松树。今年夏天松树从树冠处开始出现枯枝,随即向下蔓延。也许是天气太干旱了吧,都快六月了也没下一场像样的雨,冯国军这样思忖着。而不远处山边正有几棵青松摇曳着身姿,把根扎在岩石缝里。
在山顶上,还有一棵不知道活了几百年的老松。从前人们相信老树有灵,所以这棵老松不断享受人间香火,身姿也越发挺拔,山风一过,万千嘶声,仿佛悬挂在树顶之外,让人顿生敬畏。后来再没有人祈福消灾,老松竟死了半边,如今已是残年,经过那里的风,再也没有吹向大地。
河水断流,井水枯干,大地也到了耄耋之年。
只有人的欲望年轻,强壮有力,充满希望,悠远绵长。
这里地属关外,满人入关后颁布了禁令,关外是满洲龙兴之地,汉人不得出关,直到咸丰年间才开禁,此后就不间断的有大批的人涌出山海关谋生,或因旱涝蝗疾、或兵差苛税、或军阀战乱。听祖辈的人说,最早是有两个张姓的山东人闯关东至此,望见群山烟岚,小河潺潺,于是便在这里生了根,繁衍了一群后代。
他们是这片土地的先人,我离他们竟如此的近,近到血缘的传承还未出五服。我离他们又如此的远,远到距我千万光年之外。
当时的那两个兄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流浪到这片大地,于此间呼应,就此决定在这里生根、发芽。他们是大地孕育而出的两株最壮大的植物,或者他们就是大地本身。
他们无缘得见几代光阴,也无缘得见经过数个轮回的翻滚,这片土地已经变了模样:河床干涸,人喝的水井都开始乏力;土地枯竭,周边昔日的水渠堆满了塑料垃圾。
我常常想,再过十年或者二十年,这片大地的地下水位会不会落到人无法取饮的程度,那时会出现什么事。
人们会最后望上一眼这片村庄和大地,然后扶老携幼成群迁徙,重走先祖的旧路。
这些花费金钱堆积的钢筋混凝土房子,一个个空荡荡地伫立在大地上,成为绵延群山里,最突兀而尴尬的存在。
或许那是这片大地为人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事。
从此人们把大地还给大地,它或许重新长成离离荒野,又或许它退化成凄凄沙地。那些钉在大地上的小小屋脊经年日久,风磨雨蚀,颓垣塌陷。再久之后,颓垣又变成了泥土,就像一场梦。
或许久到遗忘的时候,会再迎来一场梦,又有两个人来到这片大地。
而大地始终是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