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8.
虞飞的妈妈不小心骨折，本来说好周末要来建州玩的虞飞只能临时取消火车票赶回家去。无独有偶，大倩倩突然得了急性肠胃炎，这会儿还在医院挂盐水。霸仔和晓江接到消息的时候闹了点小脾气，响河在微信群里劝着，心里莫名地舒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有些感谢受伤生病的虞飞妈妈和大倩倩，当她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时，她的身体里有另一个人在嘲笑自己。面对葫芦娃，她一贯是不会撒谎的。就是不想撒谎也不擅长含糊其辞，所以当听说虞飞和章倩倩要来建州时，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她们一定会问响河在怀真过得好不好，而说起怀真不可能不说到顾恒。虞飞是认识顾恒的，而大倩倩观人于微，只要响河稍微露出一点龃龉之色，她就会看出来。
响河握起拳头捶捶胸口，心里直呼是中饭吃得太快噎着了。她沿着楼道窗一直向前走，直到走近培训教室的门才停下。她静静地立在门口张望，里面隐隐传来一股怪味道，背对着门的装修师傅正在刷墙。
“看什么看，要么来帮忙要么走开。站门口看热闹啊？”师傅突然转过身来，一脸凶相。他的大嗓门在空旷的培训教室里激荡着几层回音，把响河的意识带入翻腾的波浪里，她一时有些发怔。
“发什么愣，说的就是你。”响河下意识地回头看看，没想到又被揪住错处，数落了一顿。见他走过来，响河只好礼貌地微笑。
但见他满脸横肉，两眼狭长，盯起人来眼珠子比常人小一圈似的，露出的眼白都能吓死人。一说话，酱红色的双唇开合，露出烟黄色的牙齿，简直就是穷凶极恶的面相。
“师傅，您怎么称呼？”
“钟小平。”他说自己的名字时眼珠子往下一沉，眉毛舒展开，额前的三横皱纹也跟着延长到眉尖，像拉长的皮筋一样，虽没绷紧但冷不丁地叫人觉得被弹到皮肉般的疼。
“钟师傅，你吃饭了吗？”响河估摸着这位师傅平日里就经常这么吼怀真的同事，所以即便不认识她也依然摆出这副架子。倒是这边，钟小平见是一位面生的小姑娘，打量了一会，因之前没听说怀真来了新人，不免有些好奇。
“你们吃饭，我一个搞装修的怎么吃？”他这话可没半分自贬的意思，纯粹是说自己身上占了浆的黑夹克，还有那肉缝里的灰。
“那师傅你要不教我怎么刷墙，然后我来刷，你去吃饭？”响河打着商量的口吻，一点没有退缩。这下钟小平更加确定她是个新人了。说起他钟小平，怀真上上下下哪个不是没见面就跑的，如今有一个自己送上门的，就是眼前这个吃饭不消化想活动活动的岳响河。
“嗯……”钟小平沉吟了一会儿，觉得有意思，转过身，勾勾手指示意她跟上。
响河心里暗暗觉得他惹不起，直呼一口气，乖乖地跟上了。
“以前刷过没有？”钟小平问。
“刷过一次，不过不太好。”
“哼……”他冷哼一声，“不太好，我干了这么些年都不敢说好，你说不太好，就是不太差咯。”真是个怪脾气的老头，怎么说都不对。
不过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把其中一把滚筒给了响河，耐心地教了起来。
“别装装样子，要做就好好做，要学就要学透了。”钟小平一边蘸点白浆往墙上刷，一边不苟言笑地对响河说。
响河一门心思都在刷墙上了，也没想别的。直到小宋被宋经理逼迫着来寻人。
小宋最怕挨小平师傅的骂，刚来那会儿还被骂哭过。其他人见到他还能避开，但是他们行政部本就是找他来干活的，想避也避不了，这不宋经理也怕了他，小宋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被当作炮灰。钟小平最讨厌她畏畏缩缩的样子，可是他越说她就越害怕，越是畏畏缩缩也就越不招他待见了。
“小平师傅，你在这啊，都干了一上午了，休息一下吧。”小宋小碎步迎上来，干对着钟小平的背影也是万分客气。她一边说一边瞅瞅站在小平师傅旁边的响河，脸上的表情除了吃惊和紧张，竟然多了一份同情。
响河正做筋骨，即便听到了小宋的声音也回不了身。钟小平更是没正眼瞧她，把她晾在一边。响河刷完一条边，竟意外得到钟小平的夸奖。小宋听了也高兴，只以为今日小平师傅心情好才会这样，心里直叹响河运气好。
“钟师傅，你去吃饭吧。我一定照你说着刷，不会心急的。”响河看了一眼小宋殷勤的模样，信心十足地对钟小平说。
“行了，就让你试试还以为自己真是这块料了。”钟小平用毛巾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接着说：“你穿成这样怎么刷，墙没刷好，人倒可以白一圈。”响河顺着钟小平的眼睛瞅了瞅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及踝的毛衣长裙，此刻已经在大腿一侧沾上了小手指甲一般大的白浆。小宋尴尬地看着那点白浆，倒是响河不以为然。旧衣服总要换的，何况不值几个钱，不保暖。穿过今年春天，她就打算不穿了。
“没事，都是旧衣服了。”
“旧衣服就不是衣服啦？”只见小平师傅教训人的架势要起，小宋拼死上前一扶，托着他的手肘就要将他请出去。嘴里连说着饭菜要凉了，也不忘给响河使眼色。响河笑着接受了好意，也把钟师傅哄到了门边上。
“小宋你陪钟师傅去吃饭吧，回来的时候帮我把椅背上那件运动服拿来，我穿上就不会沾着毛衣了。”
钟小平没吭声，顾自己走了。
响河屏气凝神，一会儿直立一会儿扎马步，一会儿又蹲在地上的，就为了让滚轮和手臂尽量保持在水平位置。她上上下下，沿着墙面移动，身躯瘦长犹如画笔。面前的一面墙刷到底，响河缓缓站起来，转了转脖子，动静不敢太大。
“来啦。”响河听到脚步声说道，背对着来人。她双手握着滚筒手柄，把它驾到与自己眼睛齐高的位置，头微仰，发梢触着毛衣，起起伏伏，格外缱绻。
脚步声更近了，衣服抖落着风的声音。响河张开手臂，背对着来人说：“你帮我系上好了，我就不穿了。反正上半身也沾不到的，昂。”
顾恒展开衣服，走到她身后，环过她的腰。响河低头一瞧，瞧到了一双男人的手，“顾总？！”响河往后退，后背直接撞在他的手臂上，她又往前倒，不想腰间的衣服却勒住了她。
“别动。”顾恒左右手攥着运动服的两个衣袖，在响河腰间滑来滑去，像是手掌正抚摸着她。
响河心里一阵躁动。
“你离我远点。”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顾恒手一拉，响河不由地贴近他几分。她向前走一步，腰间又吃紧一分。
“好了。”
响河转过身，望着正在整理西装袖子的顾恒。
“谢谢顾总。”
顾恒依旧只在意自己的着装，并不打算接话。
响河想解释什么，又觉得没那个必要。无非是顾恒找不到她时恰巧碰到了拿运动服的小宋，她告诉他自己在这儿。倒是他，一声不响地出现在自己身后，勒着自己不放。不了解内情的人还以为他对她有所企图，毕竟刚才两人的姿势，实在是有些暧昧。
响河见顾恒不领自己的情，遂有些尴尬，不自觉想抓耳挠腮时手一下子被他抓住。响河一惊，挣脱不开，另一只拿着滚筒的手就要挥过来。
“离我远点。”顾恒重复着她的话，“你刚才是这么说的吧?”
响河立马停住，这才明白自己是哪里惹到了他。
“我的意思是怕弄脏你的衣服，所以才”
“我的意思是没见过你这么邋遢的女人，手这么脏还敢往脸上摸。”他摇了摇手里的“乌鸡爪”，发现自己居然笑了。
不过是点灰，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响河一脸的不以为然。
“接下来是不是要说‘放手’？”
“唔……那我一定会加个‘请’字。顾总，你抓着也累，请放手吧。”响河皮笑肉不笑地说。
“嗬，我不放呢？”
“你不放她怎么干活？”钟小平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顾恒身后，响河探出头，吃惊地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钟小平。在他身后，小宋那双兴奋而疑惑的眼睛一会儿瞟瞟响河，一会儿瞅瞅顾总，内心戏直白得一览无余。响河不知道他们看了多少听了多少，只觉得钟师傅肯定是误会他们的关系了。
倒是顾恒一脸淡定，坦然地松开手，转身就向钟小平问了声好。
“顾恒啊，我叫你的助理帮我刷刷墙，怎么你自己还上手了，哈哈哈哈……”果不其然，钟师傅已经向小宋打听过响河的身份了。
“我没想到她还能帮上你的忙，不太放心，所以来看看。她没坏你的事吧？”
“没有没有，刷得还挺好。我看收作徒弟也行。”
顾恒没接话，侧过身看看响河，“那你再帮着小平师傅打打下手，下午两点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知道了，顾总。”
顾恒出去后，小宋也跟着离开了。顾恒走在前面，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刚才在办公室里找不到响河，听小宋说她被小平师傅揪着不放，担心她会像在自己面前乱说话一样不懂分寸，所以才接过衣服急匆匆去了培训教室，结果小平师傅对响河倒没什么不满意，却对他露出一副颇有微词的样子。顾恒一边摇头一边苦笑，看得小宋浮想联翩。
教室里又只剩下响河和钟师傅两个人。响河继续干活，弯腰的时候发现衣服紧紧束缚着腰，叫她呼吸都不畅快。想到刚才的一幕幕不知道被钟师傅撞见多少，心头不禁一阵热。
“那个，钟师傅，我”响河嗫嚅着，想说的话就噎在喉头，见钟师傅对自己不理不睬的样子，她不自觉地收了口，又回去刷墙了。
“你叫岳响河？”
“嗯，钟师傅你向小宋打听我啦？我就一新来的，随你使唤的。”钟小平并不接招，反倒对她的名字感兴趣，“新来的，怎么取这么个名字，叫起来怪，不过怪就怪在倒是让人记得住。”
响河扯了一个笑容挂在脸上，“能被钟师傅记住，应该也算是个好名字吧。”
“嗬，我要知道你是他的助理，我才不会叫你帮忙。”
“你看你这话说的”响河故意放低音量说：“我看不惯他也就算了，你都是过来人了，还是长辈，跟一个年轻人较什么劲。再说了，你不是要收我做徒弟嘛，你喜欢我就喜欢我，关他什么事？钟师傅，难道你喜欢吃白菜，还介意它是用粪浇的？”响河在钟小平面前倒不怕得罪人，说的都是大实话，语气贱贱的，笑起来也不牵强。
或许她就是累了，懒得装懒得瞎逼逼。
钟小平冷不丁地听到了几句大实话，烟嗓子“吼吼吼”地笑出千层浪来，又混浊又深厚，“你这个小鬼，嘴巴这么不牢靠，自己领导都敢说！”
“那钟师傅你说说看，为什么我是顾恒的助理，你就不让我帮忙啊？”
“这小子心思深着呢，就喜欢肚里做文章，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你自己要拎的清，只管好好做事，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管的事别管，知不知道？”
响河如捣蒜般点着头，满脸“英雄所见略同”的信服表情。
“钟师傅，那我要赶紧回去了。”
“回去吧回去吧，回去听了骂声不要来怪我嗷！”
“不会的，钟师傅。”响河放下滚筒，正要走，钟小平用毛巾在她脚背上横扫了几下,笑着说:“一个姑娘家喜欢在灰尘堆里刷墙，邋里邋遢的，难怪你们顾总嫌弃。”
响河先前还觉着这体己话匪夷所思，过了半晌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反射弧太长，这不就是刚才顾恒抓着自己的手时说的话吗？
她一阵脸红，呢喃道：“钟师傅……你真的误会了……”
“以后和他们一样，叫我小平师傅好了。”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