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四季,荣枯有时(九)

刘焓

朱颐发现这才过一年,家里的变化已经很大了。以前的公路重又铺了一层柏油,道路两旁的庄稼地里种满了桃树,枝叶茂盛,在顽强地抵抗着秋意。岔路口新建了三栋楼房,刷了雪白的漆,贴了绛红的瓷砖,屋檐看起来小巧婉转,如江南的姑娘那般玲珑。

这次电话来得突然,就像之前老朱担心的那样,没有任何的征兆。在一次例行的检查之后,所有的情况就突然地急转直下,不可收拾。癌细胞扩散。如果说之前医生说平均一年半,那么现在,三个月,不是平均,是最多。

那一通电话催得朱颐飞奔着回到出租屋,简单地收拾行李,买了一张两个小时后的机票。这是朱颐第一次坐飞机。

山脉连绵起伏,渐渐远去,渐渐变成一块暗色的布,渐渐接近白色的云,渐渐什么也看不到了,朱颐在轰鸣声中昏睡了过去。

到家的时候,院子的大门紧闭着,钥匙寄放在三姨家。三姨看到朱颐时惊讶得站住了,她没想到朱颐在几个小时的时间内就赶回来了。

朱颐放下所有的行李往医院去,三姨帮忙叫了一个面包车。

面包车里就朱颐一个人,宽敞得有些不自在。那通电话里老朱说话时呼吸的声音此刻正贴着头皮在不断地向上爬。

“你快回来吧,你哥……这次问题大了!”

朱颐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老朱在刻意地隐藏情绪,控制呼吸,可越是这样,朱颐的心里越是没底。老朱越是沉着冷静,朱颐就越觉得哥哥的情况糟糕。那天电话里老朱说话的口吻和停顿的间隙,让朱颐觉得这次哥哥的情况不能更糟糕了。

挂掉电话之后手一直在抖,他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死亡?终别?消失?湮没?这种无法猜测的不确定一直裹挟着朱颐。他匆忙之中给那个女生发了消息,告知了朱槿的事情。

面包车有些老旧了,车门关牢了也留着不小的缝隙,一路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司机一只手掌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夹着烟,偶尔遇到错车或是急弯的时候便把烟叼在嘴上,烟雾从面颊向上爬,把眼睛熏成一条直线。

朱槿昏迷了两天,朱颐就一直在病房门口守着,也不进去,也不离得太远。站久了就去医院大门外的台阶上抽支烟,一支烟燃尽的时间过去,他立马回到病房门口。

医生建议化疗,老朱似乎看到了希望似的跟医生讨论着痊愈的可能性,朱颐站在医生办公室外偷偷听老朱和医生的谈话。

“化疗只是能最大限度延长他的时间,这个阶段了,要治好,几乎不可能,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就在这儿签个字吧!”

朱颐没有听见老朱后面又跟医生说了些什么,转身走向了朱槿的病房。朱槿依然像睡着了一样,生气正在从他身上消散。嘴唇干裂,眉头上颧骨突出,四肢由于近期的不断治疗而浮肿,平躺着,眼球一动不动。

当老朱拿着签了字的单子过来找朱颐的时候,朱颐正在用热水给朱槿擦脸。老朱把单子递在朱颐面前,用眼神示意朱颐看看。朱颐放下手中的毛巾,手上还滴着水,扯过单子就撕掉了,目光没有落在单子上。

“哥他不需要化疗,他不需要在这个时候了还要去承受那么大的痛苦,他一定不愿意被折磨得体无完肤,然后惨烈地倒下去,我们让他安静一点,平和一点,行吗?”

几乎是带着哭腔喊出了最后两个字,关于化疗,老朱什么也不懂,但听了朱颐的话,像个哑巴一样被什么东西定在了原地。

医生开了一个月的药,然后就说朱槿可以出院了。

朱槿醒了已经一周了,没有问过老朱和朱颐关于自己病情的事,每天按着朱颐买来的饭菜吃下去,即使有时候只能吃很少很少。

有时候阳光特别好,朱槿就跟弟弟在医院的亭子里坐一会儿,穿着毛衣,披着大衣。朱颐告诉朱槿,广州的出租屋里又来了一个新租客,是个每天朝九晚五的女人,话很少,每个周末都不在家。

朱颐还告诉朱槿,赵沁会来接他出院,这是他们之前就商量好了的。朱槿听了这话,马上哦了一声,声调里拖了长长的尾巴,“原来你们成了啊,爸知道吗?”

“他肯定知道啊,这种事,三姨肯定会第一时间告诉他的,他没有告诉你吗?”
“倒也是啊,给你介绍什么人你都不要,爸也没了心思了,索性就没告诉你,要不你知道了还不得难过啊!”

朱槿倾着身子推了朱颐一把,自己却一个踉跄。朱颐赶紧扶住哥哥,连忙道歉,好了好了,我不说了,看把你激动得。

这段时间天气都很好,每天很早的时候太阳就出来了,光线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杵在朱槿的病床上,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移动。楼下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开得繁盛,流淌着比院墙上的阳光还深的金色。桂花树下围坐着一群穿着病号服的人,包着纱布的中年男人,翘着二郎腿在讲电话;坐在轮椅上的小孩儿嚷嚷着让妈妈给他摘桂花;拄着拐杖的老头站在树下指着桂花树跟老伴儿聊天。

赵沁捧着一束花突然出现在病房门口,朱槿还在穿衣服,朱颐去走廊尽头的水房打水了。这是朱槿第一次见到赵沁本人,赵沁以前也是只在朱颐和朱颐的三姨口中知道朱槿的。此时赵沁几乎是蹦着跳着走到朱槿面前的,一点都不生分。

“哥,来,送给你,祝你早日康复!”

赵沁双手把花送到朱槿面前,朱槿赶紧把没穿上的另一只袖子穿好,伸出手接过花,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这么多年,没人跟朱槿说过这样具有仪式感的话,他们三父子从不这样说话,对他们来说,过渡地表达似乎是一种隔阂。

空气安静了几秒,朱槿把花放在床头,“朱颐去打水去了,应该马上就回来了。谢谢!”

老朱叫的车停在医院门口,时间尚早,阳光斜斜地照进医院大门。坐上车的时候朱槿脸上的血色似又恢复了一些。

几个小时的折腾回到了家里,一路上赵沁都在跟朱槿聊天,聊自己的工作;聊朱颐告诉她的有趣的事;聊很多很多……

赵沁扶着朱槿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老朱在和司机寒暄,两人倚在车门处各点了一支烟。朱颐拿了个矮凳坐在院子门口有个伤疤的地方,背对着客厅,那里曾有一株绿油油的枣树,枣树下栓着一只毛发旺盛,叫声洪亮的大黄。

赵沁告诉朱颐这段时间就住他们家,“你们两个大老爷们儿怎么能把哥哥照顾好呢,还是我来吧,工作那里我已经请假了。”

楼上的地砖已经很久没有打扫过了,生了灰。每个房间都紧闭着,像是生了锈的厚重的铁门。赵沁把门一一打开透气,拖地擦窗。

有一天晚上,夜色如水一般从大地万物上滑过,冬日正在哗啦啦地往深处开进。朱颐躺在床上身体突然没来由地抖了一下,十分剧烈,像是血液瞬间被抽取了温度。赵沁附在朱颐肩上,问他怎么了。

朱颐翻过身子,不让赵沁看到自己的脸,剧烈的抖动变成了缓缓的抽搐,肩膀随着抽搐有规律地上下起伏。赵沁翻过身从背后抱着朱颐,脸埋在朱颐的肩胛里,“不要这样,很多事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能做的就是让哥哥过得好一些,少些痛苦和折磨。”

沉默了半晌,“哥还这么年轻,他还不满三十岁,家里的条件刚刚有了起色,他还没有结婚,他……”

后面的话赵沁已经听不清了,呜咽声掩盖了一切,像是胸腔里打开了一道阀门,有东西流出来,让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赵沁把朱颐抱得更紧了,嘴里一直重复着“别这样,让他好好走吧”。

突然,赵沁的声音变小了,可依然把朱颐抱得很紧,“我们结婚吧!马上!”

朱颐木然地不动了,把脸埋进早已湿透的枕头中。夜色依然在流动,像布匹轻柔地划过手掌;星辰毫不费力地就闪耀了起来,如呼吸和脉搏跳动般自然;梨树已经脱落了大部分的叶子,可明年春天他依然会成为复苏的万物中的一员,重燃生机。

大黄走了,被埋得很深很深,也许现在早已成为了土壤的一部分,它终止了和这个生生不息的世界的一切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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