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身披稻草,手执木剑,脚踩稀泥,澎湃扑腾而来。
我们头戴花环,腰系草裙、颈挂野果,丁当潇洒而来。
我们是主,我们是王!我们辟疆拓土,画地为界,结成各自的阵营。田野山沟,每个角落皆有我们的子民。虫蚁草木,每种生物皆恭听我们的调遣。
我们会矗立对峙,来场大战,也会相亲相爱,聚集欢歌。
我们在一片星辉中奔跑,在奔跑中呼喊,在呼喊中成长,如猎猎山火,亮堂半面天空
……
那时候,一年四季,乡间的孩子们,总有新鲜的玩法。
杂草野花长起来了,女孩们就玩“斗草”。竞采花草,以种类多者为胜,是“文斗”。两草相结,叶柄相勾、拽拔,断者为输,是“武斗”。
这项游戏太古老,古老得无法考证起源。田坎、土丘上席地而坐,那些笑从双脸生的少小女伴们呀,谁又去管去问,这游戏入了多少历代典籍,添了多少墨画辞章?只“喜去喜去觅草,色数莫令少”。竟有些策马点兵的气势——采来的花草,便是我的兵士,要浴血,要奋战呢!
渠上堰边,战场就地拉开,文斗武斗,小木兰小桂英,凛凛挂帅,率着向天地借调来的花草队伍,一起去征服,去博赌,同生共死,切切地,圆一回英雄的热梦。
草木拼了单薄的身子,相陪相助,贴心贴意,乡里人怎么能和它们不亲?这是一项游戏,却又只是游戏么?
我要你知道,石头上,也是能开出花来的。
“打水漂”,怕是从石器时代就开始了。
想啊,几百万年前,江南的某个部落,傍湖而居。人类的某个先祖,劳作之余,闲看清清水,只将手中片石,无意那么一掷——石走水上,乍开一路花。
这极简的游戏,是先民流泻的一笔写意,烙刻于历史长卷之上,被渺小的后辈苍生无数遍拾起,少小时,拿家乡的石,长大后,捡异地的石,一次次,面朝岁月的长河撞击。我们抛掷出去的,分明是自己。人生开不开花,开几朵花,最终都会沉于水底,归于平静。这小小的石,漂打出的,竟是人类的轨迹,生命的弧线,叫我如何不摩挲生情?
“抓石子”这项游戏,手上十八般功夫,翻、转、抛、接、夹……坚硬的石,百炼钢,化成绕指柔,耍出花来。不仅是力的征服,美的创造,更是智的玩味——人类语言口口相传,我视为神迹,而乡野游戏中,那一套套流畅的闯关规则,手手相传,身身相传,我亦觉神奇。
“过家家”,我的孩子也玩。他们手中的道具,精致仿真,一度让我惊讶不已。
扎堆谁家屋檐下,搭灶生火过日子。我们挖把黄土作饭,扯把叶子做蔬菜,鹅卵石敲碎磨细作盐。碗盘是废纸,锅是小铁盒,筷子是树枝……
被大人们提回去吃饭,总依依不舍。不忘约好:明日,明日,一定再来。无数个明日,就在我们一次次的约定中,消散或永恒。野孩子总会长大,青春,总会散场。你我终将穿梭在烟火百味中,与一个个平凡的日子深情相偎。我只愿,童真啊童真,莫失莫忘。
仍在流传的,或已在岁月里遗失的,有名或无名的游戏,无法一一列举。
读起《诗经》和《古诗十九首》,我常要把儿时的游戏,再想上几回。
那些诗与游戏,原创作者皆无可考。悠远的诗歌,是没有主人的奇珍,散落在广袤的诗园中,低调却夺目,一辈辈得慰藉;古老的游戏,是没有归属的璞玉,寄放在天与地之间,温润有灵气,一代代受欢愉。那些游戏,本就是一首首动情耐听的歌诗啊!
民族的文学从自发性的、群居性的游戏中发源,他们浸润了文化与文明的野稚时期。我生命的童年,由于有了这些藏在山水间的游戏,而变得更加蓊郁苍翠。我的整副心灵,才得以完整鲜活、多情富足。
我知道,那些生动智慧的、充满盎然美感的游戏,还蕴于山山水水中,等待无数有福的赤子心将它唤醒。
只是,如今的孩子们,已离山水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