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宝玉生日时,大观园中众姐妹齐聚怡红院为他庆生,众人占花名取乐。宝钗擎出的签是“艳冠群芳”牡丹花,上有唐罗隐一句诗“任是无情也动人”,看金钏投井、柳湘莲出家两件事上她的反应,说她无情,还真不算冤枉。
除了平日的为人处世,宝钗的“无情”也反应在她的住处,刘姥姥第二次来贾府,贾母带着她逛了大观园。到了宝钗住处,只见室内“如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案上只一个土定瓶,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轻纱幔帐,寝褥也十分朴素。”正当花季的少女,摆设如此素净,有些过于无情无欲了,贾母直接表示不满,并出主意给她装饰屋子。
贾母这次逛大观园还去了黛玉的潇湘馆、探春的秋爽斋、妙玉的栊翠庵。潇湘馆窗下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黛玉的才情爱好表露无疑,刘姥姥直以为是哪位哥儿的书房;秋爽斋更不用说,梨花大理石案,各种名人法帖,数十方宝砚,笔海内的笔多如树林一样,另有颜真卿的字米芾的画汝窑官窑的器具,满满当当热热闹闹;就连栊翠庵也是花木繁盛,贾母看了笑言:“到底是修行的人,没事常修理,越发好看了。”人人都活得有声有色,为何独宝钗的屋子寂寥得与年纪不相称?
这儿就不得不提到“原生家庭”四个字。贾府虽已渐没落,但就像刘姥姥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又有贾政、贾珍、贾琏主持家事,迎探惜三位小姐虽各有烦恼,还用不着她们为家族太过操心。黛玉父母早逝,寄人篱下,伤春悲秋,但她的童年父慈母爱,很是享受了一段幸福的家庭生活。湘云出生就没了父母,也就相当于没了家,豪爽乐观的她反落个自在,虽婶母待她一般,但她也不需为叔父家操心。
薛家世代为皇商,有百万之富,如果薛蟠上进,薛姨妈管理有道,即使薛父早逝,薛家仍可富贵不倒。偏薛姨妈看着儿子是独根孤种,溺爱纵容,惯得薛蟠性情奢侈,斗鸡走马,一应经纪世事,全然不知。宝钗见哥哥不能安慰母心,只得背负责任,留心家计,好为母分忧。
这么盘点一圈,大观园里住着的这些姐妹们,宝钗是唯一一个需要负担起家族责任的。从宠爱她的父亲去世后,她的的童年就戛然而止,多舛的命运催熟了这位少女。
二
她也许不能称为家里的支柱,但绝可以称作精神上的指引者,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她都要操心过问。薛蟠被柳湘莲痛打一回,薛姨妈要捉拿柳湘莲,是宝钗一针见血指出:“咱们家的无法无天,人所共知,这么兴师动众,倒显得妈妈纵容他生事。”让薛姨妈弃了报官的念头;薛蟠要出去学生意,薛姨妈舍不得,也是宝钗予以理解和支持,分析利弊劝说薛姨妈;薛蟠回来后,杂事不断,也是她提醒要请一请同去的伙计:“该酬谢酬谢才是,别叫人家看着无理似的。”
若是男儿,她有能力有智慧去重振门楣,偏偏生作女儿身,她的人生被限制住了。若想给家族带去庇佑,最好的路只有一条:入宫。像表姐元春一样,飞上枝头做凤凰,成为“上头那个穿黄袍的”,有地位有话语权。
她已做好了万全准备,性格大气稳重,做人滴水不漏——哪有人是天生的世故啊,不过是为入宫后的远虑。她还杂学旁收,什么都懂:惜春要画大观园,她开出的物品清单颇具专业水准;黛玉吃药,她讲出一番养生道理,劝黛玉多吃饭少吃药;行酒令时,黛玉随口说了《牡丹亭》、《西厢记》上的文字,没人留心,唯独宝钗听出。做了如此丰富的准备,也不过是为了一朝入宫,能扬眉吐气出人头地。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然而东风却没有刮起来,没有“送她上青云”。端午节前,宝玉一句“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也体丰怯热”, 直接把一向随和娴静的宝钗激怒了:“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杨国忠的!”
这明显可以看出,宝钗选秀失利了,她要貌有貌,要才有才,铩羽而归的原因很可能是薛蟠的品行失了口碑,毕竟薛蟠是有案底的,没个好哥哥还无妨,可要有个尽能惹事的哥哥那就只能抱憾了。
三
选秀失利是宝钗第一次情感困顿,实际上,与其说是情感困顿,不如说是第一次“职业生涯规划”失败。选秀并不能真算感情上的事,这实际上是宝钗人生规划的一部分,而接下来的,才是真的给她触动的。
宝钗落选后,王夫人、元春其实都挺高兴,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么好的媳妇打着灯笼也难寻。所以端午节赐礼,元春迫不及待表露了心声:将宝钗和宝玉的赐礼规格定为一致,其他人次一等。宝玉直纳闷“别是传错了吧”,他不知道,这是母亲和姐姐给自己选妻之路鸣响的第一枪。
落选的宝钗痛定思痛,薛家虽为皇商,实则富而不贵,若能与荣国公之后联姻,可谓是强强联合了,因此家世不俗、本性不坏、知根知底的表弟宝玉无疑是最佳婚配人选。在王夫人和母亲的渗透下,她默认了她们炮制的金玉良缘,自己也开始参与其中。接下来的文本中,宝钗经常有事没事跑怡红院,在宝黛二人聊天时倏忽而至。
宝钗沉稳大气、丰盈动人,为人处世很有一套,在贾府是当之无愧的人气No.1。宫里入不得了,做贾府的女主人总该没问题吧?她自觉不在黛玉之下,她以为她的资质超过黛玉,宝玉就该选择她,而人生,而爱情,哪有理所应当呢。
夏日中午,宝钗到怡红院,恰遇宝玉午睡,袭人很是识趣,搭讪着走了,留下宝钗和睡梦中的宝玉,宝钗顺手拿过袭人放下的肚兜接着绣。多情的少年躺在床上慵懒地午睡,怀春的少女坐在床边绣着他的肚兜,小丫头们歪在外间的床上歇午,再没有人打扰他们。这时间、这空间是独属他们的,宝钗沉浸在这静谧美好中,却不想正听到宝玉在梦中喊骂:“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曹公写道:宝钗听了这话,不觉征了。一个征字,饱含万千情愫。此时的宝钗如梦方醒,那一瞬间她大约是顿悟了,她终于明白宝玉睡里梦里忘不掉的人是黛玉,是那个小心眼、爱哭鼻子、行动就恼的小女生黛玉。
宝玉的话如一盆水,将她的追求和欲念浇了个透心凉,也让她一瞬间清醒起来,没办法,爱情里一定要学会认输,因为从来就不是你不够好,才赢不了。纵使自己处处比黛玉高上一筹,终究不是那把能打开宝玉心门的钥匙。
四
人终归是要成长的,而在年少的时候,成长有时就是一瞬间的事,某个诱因,因为天时地利人和,会成为绝好的催化剂。宝钗这番就是,这困顿情感给她的一击,让她跳出当局者的迷途,抽离开来,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待这些,人生慢慢明朗起来。
就在宝玉睡梦中发表爱情宣言后不久,宝钗去探望黛玉,宝钗敞开心扉,说了很多掏心掏肺的话,黛玉和宝钗之前较劲无非是因少女的小心思。这边厢天资颖慧的宝钗一通透一释怀,那边厢冰雪聪明的黛玉马上感受到宝钗不同往常的姿态,于是水到渠成,孟光接了梁鸿案,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二人芥蒂全无,真正情同姐妹。
当初宝玉去看宝钗时,提出要看她的金锁,宝钗“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摘将出来”,这时的宝钗虽则外表朴实清素,实则内心仍追求华贵。而历经选秀失利、宝玉梦语这两件事之后,金锁再没被提到过,之前薛蟠要炸金锁时,宝钗就说“黄澄澄的,又炸它做什么”,后来,怕是真的就用不着了。
从她劝黛玉少吃药可以看出,冷香丸她也用不着了,先是落选,再是宝玉的话,颗颗都是加强版冷香丸,直将她一颗对情对欲火热的心浇冷。从这时起,这位聪慧的少女终于了悟,与人生握手言和。
这年底,第一场雪时,众人在暖香坞制灯谜,宝钗做的是“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的松果。比起红楼梦中其他女儿,十几岁的她,内心已经历过沉浮,她似已参悟,见了小小松果,也能有此感慨,梵铃声不闻,其实已响在她的心间。
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圆融通透,大气从容,只是这之中已带着勘破尘世的智慧,于生死,于变数,她亦能坦然接受。纵使情感恒无缘,那就守住自己的内心,将人生的路走向明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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