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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点也没有吹牛,我还没有上初中,就可以在任何能画的地方,画出战国七雄的简易地图。如果我有成年男人的肾,而且是好肾,也许我都能尿出一个基本轮廓。有一次,就让我老舅尿给我看。他把我揍了一顿,我想他一定是心虚了。我的意思是他历史一定很差。
“妈,你格认得战国七雄。”
“不要疯。”
“就是战国七雄呀,我今天刚学的。”
“你要么就回去,不然不要靠在门上拦着我卖东西。”
“哎呀,你就听我说嘛。”
“你皮子痒噶。睡觉去。”
那晚我躺在床上扯着红领巾,背了好几遍战国七雄。我还是不服气,而且那会儿小卖部里还有几个学生。我认为他们听见我背出齐楚燕赵魏秦,立马就会呆住,母亲会以此为荣。我把红领巾盖在眼睛上,想到六国似乎就是这么被灭掉的。
我还是感谢甚至倾佩陈师,他绝对是个好的历史老师。首先他会骂人,这在羊醇街就称得上好老师;其次他教会了一个小学生战国七雄是哪七个。他教了十一二年历史,和我父亲是老搭档了。那年我父亲教一班语文,他教历史。一班的学生都很喜欢我,特别是女生。她们经常捏我的脸,带我去买东西,虽然我压根就不用花钱。于是,我能在一班横着走,或者说走十字。我也能随意去旁听,只要不闹事。
我一直很疑惑,被他教过的学生大部分会叫他“暴君”。他们透露给我的消息是,他骂人特别难听,而且会有些莫名其妙。他会在课间突然走进教室,然后板着脸,四处盯着学生看,不说一句话。或者,他会把中午来得早的学生,全部叫去树底下背诵历史,然后抽查。反正他们觉得很冤。我并不这样认为,他对我很好,我们很亲近。而且他从不打人。
有一天早上5点40左右,我拉肚子但又不敢去学校的公厕。那个公厕死过人,一个初一的学生掉进坑里,被噎死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公厕里经常爬满蛆。它们会一堆地叠在墙角蠕动,还会拖着黄色混合液沿着墙壁往上爬,摔下去就继续。那一点也不励志。我就只能去学校外面的臭水塘上。他就站在楼上看着我,对我挥挥手,让我拉完和他一起去吃早点。
“陈师,我背得战国七雄,我背给你听。”
“厉害嘛,你背。”
“齐楚燕……,齐楚燕……,齐楚燕魏,不对不对,齐楚燕……”我不知道那会儿怎么了,我给忘了。后来我知道了,我一拉屎就紧张。
“没事孩子,已经可以了。上好了嘛,揩揩屁股么,吃早点去。”
从那天起我发誓我一定要将它们烂熟于心,并且把简易图画出来。我先去找他检验,然后涂鸦在我妈小卖部的墙上,还要署上我的名字。
2
他抽烟特别凶,而且还酗酒。羊醇初中的男老师都这样。我就见过一个校级领导,他浑身酒气地在教学楼角张望。
“楼上的学生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你们这群小杂种,读,读不成书的东西,一天天,在学校里面,混日子,滚,滚回去放牛去。”
学生们笑得更大声了。他就抬起手,指到哪骂哪。骂完学生骂老师。
“妈,他怎么了?”
“哪个认得。应该是被骂了。今天教育局领导下来么。”
“他一点也不像一个老师。是不是,妈?”
“一个小娃管那么多整囊?”
后来父亲告诉我,他心里变态。也是在无意间,我看到羊醇初中的校歌是他写的。——“在祖国灿烂的旗帜下,青春的激情在燃烧,我们是年轻的太阳……”
陈师酒品就很好,大家都爱和他喝酒。他喝完酒一般不去上课。但是他会在课堂上抽烟,那个时候他就用方言话上课,也允许学生起哄。他就站在讲台上,手夹着烟,讲得尽兴了就滩开双手笑起来。他时常穿着灰色燕尾服、一条蓝色牛仔裤和皮鞋,裤子上别着一串钥匙。他留着三七分,那会儿很多男人都留这个发型。
可是,他上课的时候,不怎么允许学生在氛围外开玩笑。有一次,我去旁听他的课,他在和学生讲试卷。我听见后面一个男生总是在小声附和,答案一致了,他就说一个我不知道的英语单词。而且他会用力打响指。就这样过了半节课,陈师放下卷子走了下来。
“你觉得自己很厉害吗?响指打得够响嘛。出来。”
那个学生被他拽了起来。陈师把他的手指压在桌子上,取下钥匙串。
“拿哪两只弹的,说。”
我看见他打开了一把小刀,掰开那个学生的手指。学生就是一直哭,一直在求饶。
“我喊你说。哭囊?”
他把那个学生叫去了门口站着。我们都吓坏了,他不像开玩笑。他讲着讲着会走去门口。
“你是谁呀,站在这里干什么?”
3
关于他喝完酒一般不上课这事,当然也有特例的时候。
那晚他就喝了酒,迟到了半节课才来。我坐在靠后门那桌,那股酒味还是很刺鼻。
“我喝酒了,心情还不错。原本想着刚才要是有人吵闹,我就揍他一顿。”
我们都知道他在开玩笑,但他确实很高兴。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图,画了又擦,黑板擦掉在地上了,他就拿手擦。我们都不知道他要干嘛,或者他是否知道自己在干嘛。画完以后,他倒在椅子上,开始找烟。
“这就是战国七雄。”
他用烟头指着那副地图,测过脸去看。我看到他的胸脯起伏得厉害。他站起来画了很多箭头,有几条很粗很显眼,
“你们看这条,韩国是最先灭完的。”
他坐在椅子里,抽了很多烟,用方言讲完了战国七雄。那晚大家都用方言回答问题,就像都喝醉了一样。
“都不要说话。你们说,陈老师龌龊吗?”
他站起来笑了。
就是那晚,我背得了战国七雄。
4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老婆,甚至都觉得他也是一个光棍。
“他和我们同一年结婚的。他老婆呀,是外县的,就在那里工作了。听说也是老师。我都没有怎么见过,你怎么会见过。”
有那么几天,我都没有见到他。
“妈,陈师去哪里了?我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
“他老婆生了,他回去了。”
“哪个时候回来?”
“这个是你操心的?不要给我发现你又偷喝饮料了。”
刚开始,我以为用不了多久他就回来了。可是我一直没有他的消息,直到快过去一个月。我躺在床上听见父母聊到他。大概就是他家里出事了,但具体是什么他们不愿说。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每天早上我蹲在臭水塘向上看时,那里始终没有一点光亮。
5
陈师回来以后,像是变了一个人。我和他打招呼的时候,他开始不耐烦,甚至开始怒斥我。我对他背战国七雄,他说,“这是你该学的?”
让我不愿接受的是,他会揍学生了。他不拿树枝,而是直接拿门后的扫帚。他揍默写不出来的学生,揍考试不及格的学生。
“你们这群蠢猪,我平时怎么教你们的?”
我抬起头看着楼上,他又把学生叫去职工宿舍了。我真想知道怎么了。总有学生被他带去家里,如果他是不想让学生出丑,可这么一来那些学生更加丢人了。我真觉得他们倒了血霉。他不仅是一个好的历史老师,还是优秀的历史老师了。
没过多久他喜欢揍学生也出了名。我们班主任还和我们说到他。
“比起那个老师,你们老师可是温柔多了。”
如果她不拿高跟鞋揍我们,也许我们真就信了。
有一次他差点和一个家长打上一架。如果事情只是这样,兴许还好得多。然而,让我更疑惑的还在后面。他甚至不允许有人在他背后说话,哪怕不是说他。有人就这么做过,他就突然站住又转过身,瞪着那个人怒吼。他好像有些神经质了。
“妈,陈师到底怎么了?”
“小娃少打听。说了你也不懂。”
我再次去找他,他差点揍我。他抽着烟对我说:“以后少来烦我。”
当我再去臭水塘拉屎时,他会指着我让我去一边。那个塘子就是被你们搞臭了。他会这么说。
让我彻底害怕的,是他对我说:“你信不信我喊你爹打你。”我认可了他们的说法,他很莫名其妙。
6
从他变了一个人开始,我就再也没有旁听过他的课。大家也都避着他。后来我去县里上初中,渐渐地忘记了很多事。那一个学期的历史课,我在课本上看到了战国七雄。
“妈,陈师还在羊醇中学教书囊?”
“早就不教了。我记得我和你说过了嘛。”
“没有嘛。”
“他被调出去了。”
“为囊?”
“就是有一天,老怪兽在背后说他,被他听见了。他回家拿了把菜刀,撵着老怪兽砍。”
“后面呢?”
“说起这个还有点好玩的。老怪兽看着高高一大个,连步都不会跑。夹着屁股跑步咋个会跑得快?差点被砍了嘛。撵到操场么,被拦下来了。”
老怪兽是一个教化学的老师。
我想过很多场景,就是想不出,他拿着菜刀撵着人砍的样子。
7
再次看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五六年后了。那会儿,他应该是记不得我了。他带着他女儿,就在县里面的彩园路。至于他老婆,在我心里依旧是个谜。
他们和我说,要是没有那场意外,他至少还有一个儿子。
“是他把自己的孩子给埋了。他用手挖出一个坑。后面还不是挖出来了送去殡仪馆掉。他自己说的么。你不信算球。”
我相信他会那么做,但我难以接受甚至恐惧的,是那是个没有五官的孩子。那会儿我有些不想结婚生子了。
我在想那天他认出我会怎么样。
“陈师,战国七雄是齐楚燕赵魏秦。”
或者。
“陈师,好。”
但,至少我认为我被他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