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粒微小的从不被察觉的尘埃,我耗尽整日整日的晴光,漂浮于深邃且寂寞的虚空,就像漂浮于某双幽暗的即将失明的眼睛。
我喜欢安静,喜欢与都市的喧嚷始终保持着一株马尾榕的距离,这样能给我些安全感。我时常感觉混乱,所以时常要绕开一些宏伟的命题和陷阱,比起那些遥远的未知的空难和末日,一片叶子死亡的消息更令我心动乃至震颤。
在数不清的天气里,意外地很喜欢晴天,阳光会把我极小极小的影子投递到马尾榕繁复且零碎的叶缝间,我通过一片叶子浩荡的皮肤表面寻找存在的立场,寻找我不慎丢失的身影。这一刻,我觉得我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我可以听见阳光穿透身体时的溪流和响骨,可以听见我细微的脉搏对遥远的生命节拍的附和。
在这片时而华丽时而破败的虚空,我不知道我漂浮了多久,也不知道我思考了多久,也许有两百多个昼夜,也许还要更久一点。事实上,我所有的感官都只跟随从A点到B点的矢量转移和迁徙,我并不通过时间来计算和表达我的生命。时间对我而言同样是某种深不可测且类似虚幻的东西,我可以准确地说出我的形体所经过的任意坐标和轨迹,但我并不知晓这坐标和轨迹背后所黏着的时间的质量。
我有理由认为时间并不存在,它只不过是我的知觉和感官里泄漏的一种逻辑表达,我通过这种逻辑表达构建相对合理的空间和秩序,从而使我生命的运行轨迹看起来更合乎情理也更具美感一点。
然而我无法从同样的B点返回至同样的A点,如同我不能再以相同的力坠入她身体中某个相同的部位。
我该称呼她为什么呢?女神,或者神?不,这些称呼都太奢侈了,这些关乎性别和信仰的定义是我至今都难以想象和判断的。或许我该简单的称呼她为它。
它是我时常望见的马尾榕上的一片叶子,我遇见了它,或者说我坠入了它。在此之前,它只是一片很普通的叶子,和无数其它的叶子一样始终围绕在一棵老树身旁,仿佛它们存在的使命就只是为了支撑起星星点点的绿色和天气。我从未想过某天我会如此疯狂的爱上这么一片普通的叶子。
我与叶子的恋爱是从夏天开始的,我们之间相互吸引的力有些超乎寻常,抛却任何有关天气和雨水的因素,我们的遇见似乎是某种必然的事件,我们是如此难以预料难以自主地接近并触碰到了对方。虽然我们之间从未产生过任何对话,我甚至不知道它是否也能感知到我,但我确信,我们恋爱了。
我和叶子之间,唯一真实可靠的关系就是恋爱。除此之外,我们并无瓜葛,我们之间的恋爱似乎充满了矛盾和悖论,但却又是如此的和谐与准确,我喜欢这种难以解释的现象。任何强大的逻辑和想法都不能将我们强行拆开或者重新组合,我们之间的恋爱不隶属于任何强大的事物。我们拥抱,我们亲吻,我们可以是纯粹物质和本能的,也可以是纯粹精神和自由的。我们以超越目的和算计的轨迹彼此贴近彼此融合。
我喜欢它身上沙砾一样粗糙的肌肤,喜欢风起时它不由晃动的身躯,它性感极了。
我想我会把它占有,如果占有的本质是一个生命体对另一个生命体以难以抑制的渴望和想象,我太喜欢它了。
我已经想好了,我会带着它远去,我们要逃离这里,逃离这片被无数的死亡尘埃所包围和封锁的天空,这太令人窒息了。我想我们会逃到外太空去,脱离氧气,脱离水分,脱离一切会造成腐坏的东西。是的,我们可以永生,可以和意志一样长存,如果我们愿意,这都是有可能的。
然而,它会愿意跟我走吗?它会回应我对它狂热的爱意吗?它应该会顺从我的吧,它并不曾抗拒我施加于它的所有情感的重力,它是如此敏锐又机警地察觉着我一点一滴情绪的起伏。它一定看不得我伤心,它会心软的,它怎么也会心软的。
可我怎么越来越看不清了呢?它到底是怎样的一片叶子?我开始看不清它的眼睛,它的鼻子,它的曾经像火一样燃烧着的嘴唇,它好像从我的视野中慢慢隐退了。
或许它会单方面地切断我们的恋爱关系,它会让另外的尘埃住进它的身体,它会接受它们虚伪的馈赠。它甚至会和它们交换灵魂,它会对身体里我曾占据的微小的残缺视而不见,它会去过另外一种完全不痛不痒的生活。这可真是令人烦躁,令一粒随时都有可能消失的尘埃烦躁。
我应该拯救它,应该让它回心转意。可我发现我对它竟然一无所知。我只能以卑微之眼存在于它叶脉间的缝隙,它每天都要在风中放纵它那该死的美,它的所有细微的情感对我而言都是猛烈的浩荡的,甚至是毁灭性的。我害怕我会先于它死去,虽然死亡在此刻也显得如此的新鲜可爱和动人。
我开始祈求毁灭,死亡是我所能想到的拯救它最后的办法。我似乎在诅咒它死去,于是它死了。一切似乎如我所愿,但我并未感到超乎寻常的开心或者难过,我平静极了,它的死变成了遥远的未知的一次空难。
傍晚,无数和我一样的尘埃们纷纷远去,一切已知的定义和轨迹都变得无迹可寻,只看见叶子般的凋零,从我片刻的语言开始,从悬在夜空中孤独的眼睛开始,从颤抖着的身体与灵魂开始,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凋敝和冷。
此时此刻,我感到失恋就是死亡,死亡就是失恋,它们所对我施展的毁灭性的力是相同的。
我似乎想起了一个名字,一个轻轻一唤就能心惊肉跳的名字。
我不敢接着往下确认,我只是一粒尘埃,是追逐着夏日之光的蛾虫身上千万分之一的碎片。我应该恪守尘埃的本分,我应该归于湮灭,应该什么都不再记得。
我感觉痛苦,这很不像话,明明我已经没有了可供痛苦的身体,我是被分解了无数次的微小到可以消失的尘埃。
我看见眼角有叶子正在死去,我感觉破败,屋子里还堆砌着爱情的残骸。一束枯萎的满天星倒在墙角,一枝死去的向日葵在桌底下吐露着阴影,凝固在纯白色墙壁上的纪念日脱下了厚厚的壳,相册里露出女孩无比幸福的眼睛……
风裹着什么东西呼啸而过。我被窗子隔开,屋内弥漫着瘴气,这瘴气来自南方,那里总是多雨的天气。碎裂的玻璃表面还沾着血迹,他妈的,我应该收收自己这暴脾气的。
我拉开厚厚的窗帘,窗外是一株略显老态的马尾榕,时值夏末,满树的叶子有了些斑驳的痕迹。
我看见一片叶子落了下来。我看着窗外,我不得不接受遥远的空难和末日已经发生的事实,不得不接受失恋和死亡具有同等重量的事实。该死,真不该让她一个人坐飞机的……
抽屉里,我亲笔写下的遗书和女孩的相册封存在一起。我将化成尘埃,在所有的爱与思念都被一笔带过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