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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暴风雪在窗外张牙舞爪地咆哮，冷空气扑到暖意犹存的窗框上，形成一团团白色雾气。小芙坐在窗旁一把木质摇椅上，百无聊赖用手涂抹着雾气玩。摇椅是小简为她亲手做的，上面还铺着毛茸茸的毯子。

在严寒里，火焰在炉内跳着不知疲倦的舞蹈，映衬着小芙疲惫的脸。

一摇一摆，吱吱嘎嘎，在这有规律的声响中，等待是如此漫长，悄无声息爬满了岁月陈旧的皮袄。

在一连打了第一百零七个哈欠以后，门把手处传来了低低的声响——被拧开，熟悉的脚步声进到屋内，冷空气迫不及待地刚探进半个身体，就被门毫不留情地挤断。

外面的风雪还在嘶吼，被吹进来的冷风在屋里游走，然后被火炉融化。小简换好拖鞋，只见小芙从摇椅上跳下，吧嗒吧嗒向他走来。

“怎么样了？”小芙焦急地问。

小简摇摇头，不发一言。小芙了解小简的个性，他就是不爱说话，但是为人老实忠厚。小简开了一家孤儿院，专门收养因各种各样理由而被抛弃的孩子。

小芙原来是在一家出版社上班，后来觉得这样的生活太过无趣，便辞职和小简一起在孤儿院工作。

事实上，托儿所的活儿远远不如出版社轻松，但小芙却觉得比出版社有意义。在以前，她每天都要蹲在那个笨重的大机器前，一刻不停看着那些陌生又熟悉的字，以一种千篇一律的姿态呈现在她的面前。当你看到文章的题目，你往往就能猜到结尾是什么：

《叫声老公，命都给你》

《七年前，他狠心扔下她；七年后，十个小总裁出现在机场》

《七个哥哥：宠，给我使劲宠！》

《重生之豪门千金爱上恶魔少爷》

……像这样类型的还有很多。总之那是一个稳定却无趣的工作，陪伴小芙的只有枯燥的机器声和一个又一个哈欠。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有了小简，有了孤儿院，有了孩子们。孩子们有的长得美丽帅气，有的只有一张脏兮兮的脸蛋，有的衣衫整洁一尘不染，有的甩着淡黄色的鼻涕透明的口水到处乱跑。

孤儿院是吵闹的，仿佛几十台出版社机器在你耳边嗡嗡嗡嗡，尖叫声哭声笑声翻滚成海洋。

小简和小芙在孤儿院工作了十几年，他们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或者说，孤儿院里的孩子就是他们的孩子。每当有孩子被领走时，那些孩子无一例外地舍不得离开，眼泪汪汪。

小简不爱说话，但是也常常湿润了眼眶。小芙则是呜呜掉着眼泪，像个乖巧的小兽。好像被带走的是她。

在孤儿院工作并不是一件好事，大多数费用得靠社会上的爱心人士和政府补贴，但永远不够。孩子们像个快乐的无底洞，吃掉小简、小芙和其他人的一切。

他们总是睁着大大的眼睛，又黑又亮，可怜兮兮地向你央求各种各样的玩具和食物。小简和小芙不得不另外做一些零工，来让这所孤儿院维持下去。

二

小简和小芙分工合作，小简负责孤儿院日常的吃喝拉撒，小芙负责教孩子们识字、画画、唱歌。有一些孩子会对某个领域产生热爱，小芙便会全力支持他们去追梦。

但是近几年经济萧条，生活压力增大，来领走孤儿的大人越来越少，孤儿院的开销悬在半空中。小简和小芙的生活也很不好过。

即使是下着暴风雪的冬天，小简也要跑到外面去问，有没有人家愿意收养孩子（小芙想跟着去，被小简拒绝了），或者是提供一些爱心补助。90%的人家都摇摇头，小简看着那些头，不免觉得有些头痛。可是又没有什么办法。

小芙仰起头来看着小简。小简的头发上全是雪，被屋内的热气一烤慢慢地化了，不住地往下淌水。她拿了一条毛巾递给小简，让他擦头发，小简接过来，一边擦一边不住叹气。

“现在的情况那么难，要不我们暂时也别给孩子们上课了吧。就是认字画画什么的。”小芙盯着小简淌水的脸颊，幽幽地说了一句。

小简忽的抬起头来，那双漆黑的眸子和小芙对视上了。过了两三秒钟，他才慢慢地说：“不能停，继续上。”

又继续擦着头发。

小芙咬紧嘴唇，由于干燥，上面起了一层死皮。她想把死皮咬掉，但是咬掉会流血，而且还会再长出新的死皮。一层又一层，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一天又一天，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老院长交代的，孩子的热爱都是热爱。”他又补充了一句。

“可是，这些热爱无法盈利啊……”

小简换了个方向擦头发，这边的已经基本干了，只是摸上去还有一点余留的湿气，如膜覆盖在发丝上。

“要看见每一种兴趣，都是星星。”他定定地说。在那个贫苦的日子里，岁月是灰暗的，风呼呼刮着人脸，让人心寒。可是小简的眼睛依然那么明亮，如同夜空中的启明星。

这个孤儿院主要的功能不只是收留孤儿，还有帮助他们发现自己的兴趣，支持他们追求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论那个事情有多么离谱，都应当被尊重。

这些兴趣中，有写小说，有画画，有创作音乐，还有人喜欢用各种玩偶玩过家家，把玩偶当做人，想象他们之间的故事……这些都是孩子们的乐园。

小芙不忍心拆除乐园，但是现实是如此残酷，它毫不留情地摧残每一个“不够格”的人，嘲弄他们的热爱与梦想。小芙没有那个勇气也没有那个能力去对抗现实的窘迫。

钱，他们需要很多钱，需要能够维持孤儿院周转的钱。想看到孩子们健康快乐地成长，有着他们最纯粹的热爱，被大人们领走，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

三

暴风雪发出尖锐的嚎叫，重重地、噼噼啪啪砸在窗上，似乎整座木屋都在震动、癫痫。

小简的头发擦干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拿着毛巾去浴室里洗。这样的天气实在是糟透了，让人的心冷到了极点。即使是再温暖的人，面对这如雷似电的胆战心惊，心都会变得寒冷起来。

小芙不想心变得硬邦邦的，小芙想有软软的心，和小简一样。尊重每一个孩子的快乐。

现实说，快乐有什么用？如果你喜欢的东西很大众，那也就算了。但是如果你喜欢的东西很小众，那有什么意义？它不能让你生存。

这有什么意义呢？热爱是什么呢？

“要看见每一种兴趣，都是星星。”

小芙呆呆地站在原地，两只手紧紧攥住衣角，身体不知为何发抖。嘴唇更干了，她稍微呡了呡。小简的开支其实远比她大，他还没有放弃救孩子们。

她不是故意的，她也希望能有一道光，照亮孩子们。孩子们可以吃得饱穿得暖，可以自由自在地跟随自己的喜好去走。而不必担心被人指指点点：

“喜欢这些有什么用，你看看谁还喜欢这些！”

空气中浮动着冰雪的气息，那是咸咸的。房间里已经没有小简的身影，小芙伸出手去，想抓住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抓到。

大颗大颗的冰雪融化，溅在地上，打在心里。

浴室里穿来水声，小芙仿佛没有听见。她慢慢地向门外走去，那里有张牙舞爪的恶魔，亦有渴望被救赎的天使。

凛冽的寒冬充斥着整间屋子，挤出窗外，弥散到整个世界。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大雾。

小芙在大雾里走了很久。

四

那年春节来得比平时都晚，漫长得仿佛被拉面师傅抻成面条，甩过来砸过去的，有点变形。小芙裹着红艳艳的围巾，穿着一件棕色的女式风衣，套着褐色长靴，站在孤儿院门口等小简。

天幕是黑色的，鹅毛似的雪花一片片落下。她冷得不住跺脚。

好冷啊。

如果她转身的话，可以看见孤儿院的窗上贴满了大大小小或干净或肮脏的脸蛋，上面有星星一闪一闪。

小简骑着自行车回来了，两个人都成了雪人。小简从车上取下一盒盒礼品，有画笔有画纸有DIY小屋甚至还有刺绣，那些都是社会上的爱心人士赠送的。

春天来了，也许还在落雪，可是它真的来了。

那年冬天是个奇迹，小简、小芙、孤儿院熬过了最困难的时刻，生存了下来。小芙找到了一份报酬还不错的短工，孩子们的兴趣爱好又有了着落。

与此同时，政府实行经济干预，对弱势群体进行补贴，孤儿院也分到了一笔钱。人们的生活开始好转，来领养孩子的夫妻也变多了。

“哇～好多玩具！”

一看到五颜六色的盒子，孩子们激动地纷纷从屋内跑了出来。雪势变小了，地面上只积了一层薄薄的白色地毯。一些调皮的男孩子故意重重地一脚踩进去，再踢向同伴，腿上都沾满了雪花。

两个人和一群孩子进到了暖烘烘的孤儿院里面。孤儿院的外墙还是老旧的，有些地方有些掉灰，露出斑驳的砖块。得到的帮助始终有限，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雪停了。

房子里暖烘烘的，孩子们欢快地跑来跑去，蹦蹦跳跳，追逐打闹。大人们忙碌着，微笑着倾听他们的呓语与诉说。火炉里的火烧得正旺，在跳一支幸福的舞蹈——小小的小小的幸福。

怎么能说没有意义呢？怎么能说没有价值？

纵然是再小再微不足道的热爱，都如同雪夜里的一点火星，照亮人们的生命。也许被冰封埋没，可是火种仍在，春风一吹再度生机勃勃。握着那小小的火星，有些烫手，可是又好像握住了一个小小的温暖的生命。

小简总是沉默不语，以自己的行动去为这世界创造温暖。而小芙呢？她在那个雪夜里，那场大雾里，有没有找到支撑自己走下去的那枚火种？

鞭炮在院子里噼啪作响，火红的灯笼照亮每个人脸上甜甜的笑容。在温柔的时光里，小芙和小简对视了一眼，也不自禁微笑起来。

五

冬去春来，雪化了。将又是一年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四季春常在。

良久，小芙悲欣交集，终于禁不住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