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安好后，我就去医院接佳晴了。

不管出于哪一方面，我都很感谢佳晴的家人把佳晴让给了我，让我在佳晴最后的时光里陪她一起度过。

佳晴微笑着说：“那是因为他们知道，把我接回去也不过是等死，没有任何办法。所以不如干脆送给你。”

“其实他们也舍不得你，毕竟你是你爸妈的女儿，你弟弟的姐姐，你姐姐的二妹。我算是夺人所爱。”

“是啊，他们都是我的亲人，如何舍得不要我呢。但在现实面前，我是最容易被放弃的那一个，不过我幸好有你。”说着放弃的话，佳晴依然笑着。

至此，我才了解到曾经被忽略的事，佳晴从来没有提过她的家人，也只在春节时回一次家。

佳晴的老家是云城一个偏远的县城的小山村，贫瘠而又落后。落后的不仅是那里的经济，还有那里重男轻女的思想，和读书无用的文化理念。

佳晴在家里排行老二，大姐从七岁就开始跟着父母上山种田，采草药。小两岁的佳晴就在家里看顾三岁的弟弟。很小的时候，佳晴就知道，有吃的要让着弟弟，因为弟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也要让着姐姐，因为姐姐已经可以干活了。

在缺衣少粮的日子里，佳晴会带着弟弟去潜水溪里捉小鱼。刚开始的时候，站在水里的脚都泡肿了，还抓不到一条鱼。而弟弟也不那么安分守己地坐在岸边等着，想要帮忙却总是捣乱。

等到佳晴七岁也可以上山干活时，因为弟弟没人看顾，佳晴得以继续在家陪弟弟。那时候，佳晴捉鱼的本领已经练出来了，10条鱼可以抓到6条。那是她最好的大餐了！虽然能进到她肚子里的连半条都不到。

当弟弟六岁要进学校的时候，佳晴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小孩们是可以什么都不做，坐在屋子里听大人讲课的，而且书里是一个她不知道的世界，那里有阳春白雪，也有和她一样的下里巴人；那里有日月星辰，也有市井凡尘；那里也有一些受尽磨难，却最终不平凡的人。

她疯狂地迷恋学校，迷恋书里的一切一切。 不曾饿过肚子的人，永远没办法理解食物的珍贵，那绝不是一句“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就说尽的苦。

在电子设备司空见惯，各种信息铺天盖地的今天，又有多少人理解能读书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当然，这幸福并不属于佳晴，她只能常常躲在弟弟的教室外听老师讲课，还要防备随时被家人带走。

因为不用再看顾弟弟，佳晴需要像姐姐一样和父母一起去山上干活。但佳晴不甘心，常常溜回山下，躲在教室的墙根。她不止一次被母亲揪着耳朵揪回家，也不止一次被父亲用藤条打，姐姐也不明白书有什么好读的，难道付出疼痛也在所不惜。 但小小的佳晴，依然不屈不挠地偷溜着去听课。

小孩子总是拗不过大人的，后来佳晴不再和父母对着干。白天她就和父母姐姐一起去山上，认认真真地做好手里的活。晚上，当所有人都睡了，她就翻出弟弟的书，点着油灯自己学习。 终于有一次，夜起的母亲发现了她的“秘密”，从此油灯被收起来了。

夏天的时候，她就捉萤火虫做灯，冬天的时候她就对着雪光看书。有月亮的时候，在月亮的怀抱里看书，没月亮的时候，就偷偷想念那些学过的知识。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三年，山里也开始通电了。在村大队的院子里，有一盏灯是不熄灭的，佳晴就常常翻进院子，就着灯读读写写。

在最开始翻墙时，摔过几次，手掌摔流血，脚也扭着了。第二天又怕大人看到，还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手上的伤随便拿土擦擦，幸好脚不严重。后来熟练了就再也没有摔过。。。。

那个时候，日子虽然艰难，但每次想到晚上那些独处的时间里，有很多有趣的文字在等着自己，就觉得没那么苦了。

那个时候，觉得日子那么短，在满怀希望里匆匆而过。又感觉那么长，长到自己怎么也长不大，什么也改变不了。

直到十二岁那年，佳晴因为长期睡眠不足，晕倒在路灯下，第二天被村支书捡到。

大概那次晕倒花了家里不少的钱，家里反倒不再拘束着佳晴读书。她可以和弟弟一起走进教室，但为了省钱，姐弟俩用一套书。除了需要交给老师的作业本，佳晴的家庭作业本是各种各样烟盒纸码在一起，用线纳成一本的，而烟盒是她在村里各条路上捡到的。

那时候村里的路上一度很干净，除了落叶，一片纸不见。

后来，路上的纸捡完了，她就守着吸烟的男人们，笑眯眯地讨要他们剩了一根两根烟的烟盒。那些长辈，总也不好拒绝郁家这个见谁都一脸笑容的二丫头，总是匆匆拿出最后一两根烟，或递给身边的烟友，或别在耳朵上。

不管我们的生活经历着怎样的风风雨雨，日月星辰总是波澜不惊。每一天，太阳照常从东方升起，西方落下，星辰也总是亘古不变地遥挂在永恒的天际。

对于佳晴的父母和大姐来讲，今天的一天和昨天没什么不同，不过是多采到了一些草药还是少摘到一些野味。

但对于佳晴来讲，每一天简单却又丰富多彩。早晨，她会在大家都还没有起床，连太阳都打着呵欠的时候，准备好一家的饭菜。下午，她会在一天的学习后，去溪边打草，回来喂家里的山羊，会去河里捉鱼，准备一家的晚饭。如果幸运，她会捉到一两条两斤左右的草鱼。

这些年下来，尽管鱼儿只有七秒的记忆，依然“敬畏”着佳晴。在看到她的一瞬早就一哄而散，也不再轻易受她蛊惑自投罗网。所以，她更多的是带回去四五条小鲫鱼，炖一锅清汤淡味的鲫鱼汤。

晚上属于她自己的时间，她便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遨游在知识的殿堂。

在这个清贫的家里，大姐早早订了一家人家，生活的负担落在了父母和佳晴的身上。高二那年父母要求佳晴退学，读书无用论一直充斥在佳晴的耳边。佳晴第一次体会了什么叫软暴力，那是你没办法拒绝，却又不得不承受的伤害。

父亲抽烟的频率越来越高，蹲在墙角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母亲躺在床上，默默流泪，不吃不喝闹绝食。大姐也一遍一遍地劝说佳晴。

诚然，山里的孩子，别说女娃，就是男娃，也没几个上学的。一年一年，一代一代，大家都是这么生活过来的。他们都不明白，怎么佳晴就是个另类，铁了心的要走出山呢。

直到佳晴承诺不再用家里的钱上学，并且需要她做的活，一件不落。父母才松了口，同意她读书，但从此也真的不再管她的学习开支。

虽然父母不再支付学习费用，但佳晴毕竟是他们的孩子，并没有为难她，让她像大姐一样整日劳作。也不可能让她像大女儿一样，毕竟高中在县里，有30公里的山路。

佳晴说为了凑足高三的书本费，她走20里路去县里刷了30多天的盘子。那时候哪有什么护手手套，就那么把手泡在水里，用碱水涮去碗碟上的油渍。一天下来，手泡得白得像胖胖的蚕。

高三上学期结束，小弟便因为打架被学校劝退。春节一过，他就拎着行李去云城市里打工了。

大概有了佳晴不听话一心向外的前车之鉴，父母对小弟佳佑的外出没有强烈的反对。

那个时候，山里也有一些年轻人走出山里，走进城市。看着那些外出的人归来后，也全模全样的，村里的人觉得外面也没那么遥不可及，也没那么不安全了。

高考倒计时100天的时候，佳晴收到了弟弟寄来的生活费。那一次，佳晴刚刚取得了全校联考第一名。她捧着弟弟写的信，和信里夹的300元钱，在宿舍哭得差点晕倒，似乎把积蓄了十八年的眼泪都倾倒了出来。

弟弟在信里说，让她把两个人的书一起念了，不要再给别人当家教，把时间都放在高考备战上，他挣钱了，可以供姐姐读书了。

佳晴对着信，又哭又笑。从跟着弟弟走进学校那一刻，她没有一天不在努力着。努力着对身边每一个人好，希望大人可以看到她这么乖，满足她上学的念想。她努力地做事，没有一天偷懒，就是告诉所有人她不是为了逃避做事，才进到学校里。她努力地学习，取得好的成绩，就是让大家知道，她是女孩子，一样可以很优秀。 她不敢懈怠，不敢交朋友，不敢浪费一丝一毫的精力。

她是独行者，不曾渴望被谁理解，也不在乎是否有人在意她。她习惯了所有的冷冽和孤独，因为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带大的弟弟成了他唯一的支持，在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

经历过高考的人都会明白，全力以赴都未必能独占鳌头，何况她还各种“工作”。弟弟的来信是压在她心上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她情绪崩溃。原来还是有人在意她的！

有了弟弟的支持，佳晴终于可以全心投在学习上。曾经她的一切努力都是为自己，可以见识到外面的世界，现在她多了一个人相伴，也多了一份责任，她要实现两个人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