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雪初霁,满月当空,整座城都是流转着银辉的模样,静谧安详。
倘若不是火车“呜——呜——”的鸣笛声打破夜的沉默,很难想象,在这座偏僻的小城里面竟还会有一处火车站台。
“喀嚓”
停靠的火车匆匆来去,为小城留下异乡人的异梦。裹着风衣的男人孤零零地站在出站口,微弱的橘黄灯光将他的身影拉长、变暗,与夜色融为一体,和雪色交相辉映。他艰难地挪动着步伐,一双旧皮鞋与冰冷的月台摩擦出燥热的“喀喀”声,橘黄灯光倾泻,落在男人瘦削的脸上,摩挲着岁月精心雕琢的痕迹。最后他停在长椅旁,屈身直直坐下,泪水突然满面——这是他最后一次回家。
男人在小城里长大,那时候火车站这一片区域都是农田和村落,春有“风细柳斜斜”,夏有“清风半夜鸣蝉”,秋有“无边落木萧萧下”,冬有“千树万树梨花开”,一年四季,一年四样。可是当“轰隆隆”的火车带着冰冷的铁轨从另一端驶来,这一切都改变了。
它带来了希望。随着铁轨延伸的不止是旅途和乡愁,还有小城的成长轨迹。它让一个男耕女织、过着传统农居生活的城镇摇身一变成为拥有各式加工工厂的新工业城市,并且也给小城里面所有的家庭带去了希望,男人也是它的受益者。给他最直观的感受是,以前农忙的时间可以大把花在学习上,教学的老师终于也不再是单一的一个人,所开设的课程也不仅仅是单调的语数体,使用的教室、课本都不是从前那般简陋,这一切都给了男人远走高飞的资本和构画未来蓝图的底气。
可是接踵而来的不再是希望而是毁灭和失去。由于工厂的环境排污问题,市里面的环境巡查小组强行关闭了小城所有的工厂,要求进行整改。小城的领导人自然不敢怠慢,要知道城内有一半的人都是靠着工厂吃饭,可是当他们调查到事情真相后却是傻了眼——这些工厂都是一线城市的重度污染工厂,因为在一线城市的排污检测中不合格才被移出一线城市圈,不得已之下决定在三线小城市寻找排污检测的空洞。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男人的家乡就刚好符合他们是的要求,于是这些工厂有“蓄谋”地向这座小城转移,带来了泡沫的繁华和永久的创伤。
最初开始改变的是小城的四季分明,本该有遵循自然规律的春夏秋冬却只剩下夏冬分明,春的柳絮纷飞和秋的枯叶堆砌已经成为了一种文字,流于唇齿间,留在时光里。工厂的排污隐患也在之后开始“初露峥嵘”,农田减产、河渠萎靡、树木白虫……所有的山清水秀都要靠着记忆去慢慢回味。除此之外,由于“城市化”的成长,一系列的“城市病”随之而来,给本是宁静不争的小城带来太多喧嚣,也颠覆了男人记忆中的小城。当人所期望的实际和记忆中的不一样的时候,我们会选择逃离去否认这个事实,男人也不例外,他和小城里所有的年轻人做出了一样的抉择——背井离乡。
那唯一的火车站便又再次成为了希望。可是让男人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一走竟是二十余年,从青年走入迟暮,走尽了小城的寿元。由于小城的地处偏远、交通不便,大部分年轻人都选择追随火车的轨迹,远离故土,而年老一辈,安土重迁,不愿离乡就待在毫无生气的小城里面直至时光消磨完生命。
这样的城市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只需等老一辈都化成一抔黄土,小城就会自己涅灭,不再留下一丝痕迹。可是对于男人来说,小城的逝去就是他根的断裂,他再也没有“回家”二字可言。
无声的泪水在静悄悄的夜色下忏悔。从“少年不识愁滋味”的负气轻狂开始,他最初的离开并非是真的发展不下去,只是想去追逐少年人的理想,那时候他想要的成长是离乡。等到时光渐长,尝遍人世间酸甜苦辣,才恍然悟出故乡的好,那时候想要的成长是思归,是最质朴的落叶归根。可是成长并不是想要就有,每一个阶段的都是有相应的代价,在最后付出的不会是生命,而是走出时间的永恒。
天色渐渐明朗,晨光挪动靠近长椅,男人仰面躺在长椅上,枕着故乡最后的山水,走出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