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走失”的人(通缉令08)

(一)

此时,我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张寻人启事上的照片,照片上那人光着膀子,穿着一条皱巴巴的藏蓝色五分裤,脚上一双人字拖,脸上笑嘻嘻的。

平时这种寻人启事我顶多扫一眼,根本没兴趣多看,可今天这张寻人启事却令我忍不住驻足看了快十分多钟,只因照片上的那张脸与我出奇的相似。

我一眼看去,还以为那照片上的人就是自己,当时心里还疑问,这到底是谁贴的,怎么用了自己的照片,可仔细看了一时半会后,才发现那照片中的确实是另一个人,只是脸型和眼睛与我十分相似,而且告示里还说那人脑子有些毛病。

这家人出的感谢金也挺高,足足有五万,看来这人在家人心里十分重要。

我把告示揭了下来,折的四四方方的放进裤子后袋,打算带回去给女朋友看看,看她会不会第一眼也误认成我。

心里正想到她,她的电话就打来了,“周振~你怎么还没回来啊。”

“快了快了,等急了吧,我打包了你最爱吃的麻辣烫,哈哈。”

“你最好了,我在家里等你哦~”女朋友在电话里隔空送了我一个飞吻,我美滋滋地笑着,挂断了电话,三个月前我才和现在的女朋友认识,两个人可以算是一见钟情,发展迅速。

独自一人在这座城市里打拼,时间久了难免寂寞,幸好认识了现女友,现在两人同居了快有两星期,一想到回家后再也不用面对空荡荡的屋子,心里更是欢喜。

回家的路上有一段没路灯的小路,算是一条近道,天一黑就很少人走这条路,黑灯瞎火的大家都怕会发生些什么,可我不怕,这条路我每天都走,就算闭着眼也能走过去。

我戴着耳机哼着歌,在一条黑漆漆的路上慢悠悠地走着,耳机里的音乐让我忽略了身后多出的脚步声。

约莫走到小路中间的时候,我隐隐听到有人小跑的脚步声,我摘下耳机,脚步声骤然清晰。

谁会在这么黑的路上跑步呢?

我刚回头,一个黑影已猛地窜到我面前,我来不及反应,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便砸向我额头,我还未觉得痛,便已经失去了意识。



(二)

我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一张陌生的床,我想坐起来,脚腕上却传来铁器碰撞的“叮当”声。

我低头看去,脚上挂着一副自制脚镣,脚镣的另一头连接着窗户防盗网,外面天已大白,暖暖的阳光虽照射在我身上,我却出了一身冷汗。

我脑中浮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被绑架了,我连忙伸手去扯防盗网上的铁链,明知那链子扯不开,但我还是忍不住去拉扯。

铁链的碰撞声惊动了屋外的人,有人打开门走了进来,却是个头发已有些花白的老人,那老人看见我,开口就是一句,“儿啊,你醒啦。”

我转头看了看四周,这屋里就只有我一个人,难道叫的是我?

“您是?”我问。

“儿啊!你又不认得娘了?”

“我不是您儿子,您仔细瞧瞧。”

“儿啊,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我真不是您儿子,我叫周振。”

“唉,儿,你怎么醒来就犯病啊,你看看。”老人说着拿起桌子上的一张照片递给我,那照片上竟是老人和“我”的合影。

乍一看时,下意识便觉得那照片中的人就是自己,待看到第二眼第三眼时,才发觉那人根本不是我,但看着确实眼熟,像是……昨天那张寻人启事照片里的人,难道……这里是走失那人的家。

我把手伸进口袋里,想用钱包里的身份证证明自己的身份,可钱包却不翼而飞,就连手机也不见了。

“老人家,您把我钱包手机放哪去了?”

“你哪来的钱包手机啊,又在胡说。”

“不是,老人家你听我说,我不是您走失的儿子,我叫周振,我钱包里的身份证能证明我的身份,只要您能把钱包给我,不然让我打个电话也行。”

“你每次一犯病就爱把自己当做别人,唉,作孽啊,看了那么多医生也看不好。”老人说着走了出去,过会又端了水和白粥进来。

“老人家我真不是您儿子啊,求求您相信我吧,让我打个电话,打个电话就行。”

“你先把粥吃了再说。”

我肚子正好饿了,连忙乖乖地把粥和水都喝了。吃饱之后正欲再说,却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三)

再醒来时外面天已经昏黄了,那粥或水里大概放了什么药,我醒来时头痛欲裂,恍恍惚惚地无法集中精神,嘴里干的难受,连下咽润喉的口水都没有。

我在床上坐了好一会才渐渐缓过来,恢复点精神后,我拿起桌子上的照片细细端详起来。

那人的眉眼与我说不出的相似,倘若只看他的眼睛,任谁都会认为那人就是我,可那老人毕竟是他的母亲,她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呢?这事也太奇怪。

但我要是一直否认,那老人只会以为我又犯病了,倒不如假装自己真是走失的那个人,骗取信任后,倒还有机会脱身。

我一想到这,便伸手去摸裤子后袋,那个四四方方的小纸片果然还在那,我掏出寻人启事再次细细阅读起来,借此了解了一些关于那人的信息后,我朝门外大喊,“娘!我饿了。”

门外老人听我叫她娘,便真以为我恢复正常,端进饭菜笑眯眯地看着我大口吞咽着。我边吃这边打听那个将我送来的“好心人”。

老人家说那人是在一个小巷子里,“捡到”摔的不省人事的我。我问老人家能不能联系上那个“好心人”,我想当面“谢谢”他。

但老人却说那人拿了感谢金就走了,联系方式也没留下。

一个线索断了,我只能另寻它法,吃完饭后我躺在床上看着寻人启事上的照片,心里想着该如何说服那老人相信我不是她的儿子。

若是能在他身上找到几处与我不相同的地方,或许就能说服那老人呢?

我看着照片里那人光着的上身,似要把那张照片看穿看透,可那人上半身没有疤痕也没有胎记,我的上半身也没有痣疤痕没有胎记,真是见鬼。我此时真巴不得自己身上出现一块胎记,再难看再大都行。

外面的灯关了,屋里的灯也关了,我就借着窗外那点月光继续看那张照片,眼睛都看红了看花了我也没停下来。我似要把那人整个刻进眼睛里。

足足看了一个晚上,直到外面的天开始大亮,我终于找到了照片中,那人和我不一样的地方,那人手心有个褐色的疤,不明显,挺小,但总归是一个惊喜的发现。

我忍不住大叫道,“老人家!老人家!”老人正好在厨房准备早餐,听到我在呼喊,很快就进来了。

我举起右手,手心朝外,激动地说道,“您来看看我的手。”

“手?”老人握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地看着,“这手怎么了?”

“您没发现我的手上没有疤吗?”

“你的手上本来就没疤啊。”

“怎么可能,是不是记错了,您再仔细看看!”

“你手上确实没有啊。”

“那您再看看另一只手!”我又伸出了左手。

“你左手也没疤啊。”

“不可能不可能,那照片上明明!”我说着掏出寻人启事,摊开来指着照片中那人右手的位置说,“看!这明明有个疤!”

老人接过寻人启事看了会后笑道,“应该是什么脏东西蹭上去了。”

但她一看见我有些癫狂的样子,马上想到我是不是又犯病了,便转身出去倒了杯水给我喝。



(四)

我醒来时外面天已经黑了,我的头晕的厉害,感觉床和房间都在旋转,我刚坐起来又倒了下去,实在支撑不住,一股恶心感在喉咙眼翻腾,我再也受不了了,哇的吐了起来。

屋外的老人闻声跑进来,又是拍我的背,又是帮我清理一地狼藉,看她忙上忙下的,我心里竟涌出一丝感动,我想起了妈妈,已经两年没回过家了,也好久没给她打个电话了,她还好吗?我失踪了快两天了,她知道吗?着急吗?此时此刻我好想她。

清理完一切后,老人又回到了客厅,我这时才发现那张寻人启事不见了,看来已经被她收走了,我现在唯一能找到的照片,只有桌上的那张合照。

我拿起相框,相片里两人仍是笑得那样开心,但我却是半分也笑不出来了,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关进精神病院的正常人,我越是说自己没病,别人越认为我有病,真是百口莫辩。

一连几天的饭菜里都被加了药,每次吃饭时老人就坐在一旁看着我吃,我不得不吃,吃完后便沉沉睡去,一天里难得有几小时是清醒的。

睡梦中我迷迷糊糊地梦到了妈妈,她就坐在我的床头,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抚摸我的脸,那只手很温暖,也很大,但我却看不清她的脸,无论我如何拼命睁大眼睛,就是看不清。

忽然,她站了起来,她要走了吗?

“妈!你别走!”我大叫着睁开双眼,却见老人从门外冲进来紧紧抱住我,“娘在这!娘在这!”她的怀抱也很大很温暖,有种妈妈的感觉。

她如果真是我的妈妈就好了,我心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我的身上开始起疹子,大片大片的疹子,痒的我夜里无法入眠,我只好用手抓,抓烂了一块又一块,伤口开始化脓流水。

可那老人居然用嘴帮我把脓水都吸了出来,她跪在床头,用药帮我擦着身子,我晚上痒的睡不着,她也不睡,就在床头帮我轻轻的挠,连熬了好几个晚上,她的脸色差极了,可她还是坐在床头陪着我。

只有一个母亲,才能对自己的孩子如此无微不至地关照。她……真是我妈妈吗?

因为怕衣服盖住疹子不利于恢复,老人拿来了一条藏青色五分裤让我换上,我穿着裤子光着膀子,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寻人启事照片里的人,我咧嘴强迫自己笑了笑,那笑容虽没照片里那么自然,但也可以说是十分相似。

竟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就是他,我和他的脸在镜中重叠在一起,变成了同一张脸,我和他的身影也重叠在一起,变成同一个人。难道我们真是同一个人?

老人除了照顾我之外再没其他活动,每天只有早上会出一趟门去买菜,其余时间都呆在客厅里,时不时会进来看看。看来她确实很爱这个儿子,她的生活完全是围着他转,她余下的生命就是为了照顾他。

我无形中开始觉得那个老人就是我的妈妈,除此之外的其他种种回忆都是假的,都是我的臆想,我不叫周振,我是老人走失的儿子;可有时我又分外的想逃出去。我几乎每天都在这两种想法里挣扎。



(五)

终于有一天,我得到了可以和外界沟通的机会,老人儿子的高中同学想叫他参加同学聚会,可找不到他人,就把电话打到了老人手机上,老人把手机交给我,我极力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接过手机。

我挂了电话,拨通了唯一记得的一串号码,那是我女朋友的电话,如果我真是周振,如果所有的记忆都是真实的,那么电话另一头的人一定认识我。

电话接通了,我的嘴唇忍不住颤抖,连说话都有点口吃,我极力平复心情,试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我是……周……周振……”

“你有病吧!”

电话那头的人说完后就挂了电话,我呆住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快要被粉碎推翻,我的灵魂也被人捏成了一团,要重新塑造。

难道之前的种种真的只是我的臆想吗?

我不敢信,也不想信。

我瞄了眼屋外的老人,老人正看着电视,似乎没有注意到屋里的情况。

我重拨了那个号码,再次说道,“我是……周振,你……认得……我吗?”

“你有完没完!开死去的人的玩笑很有趣是吗?”电话那头的声音竟带着哭腔。

“周……周振死了?”

“对!他死了!你满意了吗?”

“不……不可能,你确定死去的人是周振?”

“我确定!就算他的下半边脸都没了,我也照样能认出他的眼睛!”

“不,不可能,我才是……”

“你要再打来我就报警了。”那女孩说完这句话就挂了。

“不!我才是周振!我才是!”我激动地大叫起来,不停重拨那个号码。

屋外的老人听到我的叫声,急忙跑进屋来夺过我的手机,安抚道,“你不是周振,你是我儿子,你是我儿子。”

“我不是我不是!”我一把推开她,“我是周振,我叫周振。”

“你说你是周振,那你的父母呢?他们在哪?你失踪了,为什么他们没来找你?”

“他们都不在这,他们都在老家照顾我奶奶!”

“儿啊,别骗自己啦,我就是你的娘,你爹早和别的女人跑了,一直是我们母子俩相依为命。”

“你胡说!我有爸爸!我有爸爸!”我边说着边在大脑里搜寻关于爸爸的记忆,却发现无论怎么想,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

“儿!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个爹,但娘若是再嫁给别人,就不能再好好照顾你了,你别怪娘啊。”

“我不是你儿子,我不是你儿子。”我捂住耳朵,催眠似地念叨着,“我还有个女朋友,她很漂亮,她还在家里等我。”

“你怎么还没忘掉那个女的?她跟别人跑了!漂亮的姑娘都靠不住!儿啊,你忘了你就是因为她才犯病吗?”

“不!她不会离开我的,她不会!”我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一阵揪心的难过弥漫全身,喉头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老人将我抱在怀里,摸着我的头,拍着我的背,轻声安慰着,我没再推开她,我在她怀里感到一股熟悉的温暖。

“娘。”我轻声喊道。



(六)

自从我想起她就是我娘之后,娘对我的看管就没那么严了,娘每天会解开我的脚镣,让我自由活动三个小时,我知道娘锁着我也是为我好,毕竟我犯起病来实在太可怕了。

没了脚镣我也不乱跑,而是利用这个时间帮娘做做家务,娘看见我的病情日益好转,她很开心,而娘开心,我就开心了。

在我回到家的第二十一天,家里来了一个客人,娘说那是她的妹妹。

两人坐在客厅聊了起来,阿姨问娘,“小天情况怎么样,还经常犯病吗?”

“最近好多了,刚找回来的时候病的比较厉害。”

“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也太辛苦了,你不该整日把自己锁在家里,也该出去见见亲戚朋友。”

“我要出去了,我儿怎么办?”

“不是用铁链锁着吗?肯定不会再跑出去了。”

“不,我得自己看着才放心。”

“那你也不能为了照顾他和所有亲戚都断了联系吧。现在所有亲戚中也就只剩下我和你还有点联系了,我们是亲姐妹,自然是不能断的。可其他亲戚呢?你真的再不联系了?”

“他们都说我儿子没病!小天走丢了也不帮我找,这样的亲戚还有必要联系吗?”

“唉,好端端的一个人,说他脑子有问题,谁愿意相信呢?毕竟他以前都好好的。”

“时间差不多了,我该给我我儿子煮饭了,你也该回去了吧。”

“我看一眼小天再走。”阿姨说着走到屋门口。

“姐,我怎么觉得……他有点……不像小天。”

“你胡说八道什么!”

“姐!你仔细看看!是不是别人找错人了?我怎么瞧着不像,他瘦了好多。”

“我是他娘!我会认错吗?因为他瘦了太多你才觉得不像而已,你看,他那眼睛明明和小天一模一样,好了,你快走吧!”娘说着将阿姨推出门外。



(七)

在我回到家的第二十二天,家里突然来了许多警察和医生,警察抓住了娘,我在屋里叫着让他们放手,但他们根本不理会我,娘也在大叫,娘一边叫一边看着我,她好似在哭。

可我挣脱不了脚上的链子,只能眼看着娘被人抓着。那群王八蛋,娘的岁数都已经那么大了,她的头发都花白了,可他们居然还那么用力地按着她,他们真不是人!

有两个警察进屋切割我的脚镣,我拼命挣扎着不让他们碰我的脚镣,一个警察就出手按着我,我太瘦弱了,拗不过他,眼睁睁地看着娘亲手为我戴上的脚镣被他们一点点破坏,我的心里难受极了,便开始呜哇乱叫。

还有一个医生边观察我,边在本子上涂涂写写,这些人到底要干嘛,为什么要来破坏我平静的生活。

过了一会有个医生拿着一瓶药走了进来,对另一个医生说道,“那个老人一直给他服用维思通,他在精神上应该受到药物极大影响。”

“老人哪来的药?维思通不是处方药吗?”

“是她自己的药,她患有偏执性精神障碍。”

“那她是妄想自己有病?”

“据报案人的说法,她长期妄想自己儿子患有精神方面疾病。”

“那他……”那医生说着看了我一眼。

“应该是被她非法囚禁的人吧。”医生说着走到我面前,俯下身问道,“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我是小天,是娘的儿子。”我坚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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