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缝隙小镇上空总迷着一层黑云,却很少下雨,只保持着一副黑云压城的架势。其实到底有几层云谁也说不清,即便是下了雷雨,几道闪电划破天空,也只是从缝隙中撕出些细碎的光,照不清这纠缠与混沌。尽管如此,我还是最喜欢雷雨,喜欢呼啸的风,喜欢热烈的雨,喜欢似从万花筒迸发的电闪雷鸣。
哦对,忘记告诉你了。你的世界里一个礼拜一定有七天,周六周日是休息日,对吧?但在我们镇上,一个礼拜只有六天,每天都是工作日。起初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好,毕竟大家笃信这就是日子该有的模样。大肆赞扬着日复一日的劳动与勤奋。直到镇子上第一台电视机通了信号,人们恍然发现原来一周可以有七天,原来有两天可以用来肆意挥霍。度假,出行,运动,甚至只是躺在床上大摇大摆地做白日梦……一切只需放大心中所想。少了多长时间的劳动,大伙怎么看待懒惰而挥霍的行为,这些都不重要,自然没什么好在乎的。
自此,镇子上的人慌了神,好些人批判这种“周末”制度下人们暴露出来的懒惰与放纵:缺失了纯粹而质朴的勤劳与节俭,怎么符合一个勤劳的人的标准呢?于是他们多次公开强调:无瑕的勤劳与美好的生活是必然联系的,将能吃的苦吃遍才是走向成功的关键。
而我属于另一种,有些离经叛道的人。我觉得电视里的世界并非是全然懒惰与纵欲的。在那里,“不光彩”的话题可以被大声讨论,“不完美”的人可以被接受。五天工作日的成果一点不比我们差(镇上的小老头一定是选择性忽略掉了)而对我来说最最重要的,是那里的世界天空多变而绚丽——当然啦,我还是最喜欢雷雨天气,只是说不定多看一点世界,就有新的事物排在第一位呢?
我与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了一个秘密组织,叫做“光从千万缝隙进来了”。我们一并探索着离开镇子的方法。可无一例外的,都遭遇了一件怪事:
我们在星期四失语了!
二
你一定觉得离开镇子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吧?不过是开着车,踩一脚油门的事,只要花些功夫驯服一辆汽车不至于横冲直撞罢了。然而即便我们怀着一颗虔诚的心也永远无法走出去,只能在镇子上打转。
“镇子上的人过着的一直是与世隔绝的生活,这样的日子在我们身上留下‘烙印’,我们的规则与外界不同。因此两个世界可以互窥,却很难交融……”阿夏说着说着就睡着了,他快累晕了——这位勇敢的志愿者夜闯图书馆禁书区,通宵奋战查阅资料,比期末复习还要认真。我谨代表“光从千万缝隙进来了”全员向他致敬!
我们试图抛弃小镇上的记日法,学着一周七天双休的生活。可为了不让镇上的小老头们察觉,我们必须像往日一样完成相应的工作量。五个工作日里我们更加卖力地学习,盼望着周末到来。镇上的人只知道我们几个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几天的任务量,然后请假做点课题研究——谁知道呢?毕竟这几个孩子挂上闲人免进的牌子就待在房间里不出来了。似乎有人看见过阿夏在街上溜达,说是要买些材料。
工作日里常有人夸我勤奋。这样的话放在以前简直是天大的褒奖,可现在我只会一笑了之——小镇总是将勤奋作为至高的追求,这样的夸赞只会加深我的“烙印”,阻碍我出逃的计划。我难道是从勤奋中获取了什么吗?我加倍勤奋是为了获取了双休啊!我自豪于我已不被“勤奋”的美名绑架!但奇怪的是,自认为脱离缝隙小镇世界观与价值观的我们,还是没能走出去。
然而这五个工作日却越来越漫长,工作日里我越来越沉默,周末我即便表现得闹腾心里却也不再那般欢愉。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工作量不够导致休息日附加了罪恶感?那我一定要在工作日更加卖力!可我越这样想,这五天越是难熬。最终每到星期四,便再也没有力气去劳动。起初是没有力气学习,后来是不能分享表达,最后甚至没有力气去哭去笑了。又一个周末,我们齐聚一堂,我看着身边同样心事重重的阿夏,便小心翼翼地问:“你也在星期四失语了吗?”没想到此话一出,千呼百应!
三
我们在星期四失语了。
我们失去了表达的能力,丧失了生活的动力。
为什么我们明明摆脱了缝隙小镇的世界观与价值观,仍然不能走出去?
“不对,这不是‘烙印’的问题!”阿夏打开手机,给我们看“勇闯禁书区”那天拍下的关键内容:
“使用空气炸锅时不要将普通塑料容器放入空气炸锅中,以免容器受热变形或产生有毒物质……”
“这是什么东西啊喂?说好的关键内容呢?!!”
“不好意思啊,当初忙着备考新东方,存了点厨房安全注意事项……诶你看!下面就是了!”
“‘烙印’的存在依赖于人们对勤奋的信仰与追求。一旦人们不再追求对勤奋的赞扬,开始悦纳自己的惰性,‘烙印’就会失效。”
“想要去另一个世界需要与之契合的三观和一颗虔诚的心。”
我们大眼瞪小眼,也找不出其中的问题来。
回家后,我再一次理清思路:
世界观的打破早在第一台电视机通信号的瞬间,我们深信不疑的作息和记日遭到质疑;价值观的重塑在于我们不再追求一味的勤奋,悦纳惰性和欲望的一秒;人生观的改变应当是与价值观紧密相连的;至于虔诚的心……总不能是因为不够虔诚吧!
窗外雷霆乍惊,第一道闪电划破云层,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今日的雷雨似与往日不同,星星点点的光汇成一股,有力而野蛮,似要吞噬这座沉睡在黑暗中的城。
四
我是缝隙小镇上的一棵古树,几百年来,这里从荒野蜕变成乡村,寒来暑往,四季更替,乡村又汇聚成了小镇。这片土地的成长离不开那些淳朴而美好的人。他们热爱着劳动,将勤奋视为至高无上的赞誉;他们追求纯美,为一切美好的品质唱响赞歌。只是和谐的音律后来再也容不下杂音,“纯粹”成为一切的主题。他们逐渐忘了懒惰与勤劳并生,节制与欲望共存,将一切灰色压抑,数朵双生花枯萎,后来成为久久盘旋在城头的黑云,不肯消散。可生命的乐趣就在于此,总有人的灰色情感觉醒,每当他们对这个世界产生怀疑,便能引来一道惊雷,撕开一道口子,让光进来。
离开小镇有两个条件:革新的三观及一颗敢于拥抱一切的心。其中最为苛刻的是人生观的改变——这个世界是不够真实的,它过分强调着纯粹的美,不承认不完美的存在。然而这个世界并非一无是处,反而处处闪耀着人性的美好。镇子孕育出这么一些小人,如果一味否定小镇的价值,也就否定了镇上成长的人本身的价值。人一旦没有了对自身价值的肯定,无论做什么都是瞻前顾后,顾影自怜的,自然也就无法离开小镇去追求其他。
最近有个叫小楠的孩子总在我旁边徘徊,她总是在工作日里愁云密布,休息日里憔悴不堪。她总嘟囔着如果今天不能完成某些任务就不可以拥有双休了,劳动在她看来似乎已经丧失价值,只是逃离某种惩罚的必经之路,也难怪她至今没有走出去了。
轰隆隆,一阵雷声将我的思绪拉回。数十道闪电一齐迸发,像烟花那般绚烂,真是令人战栗又兴奋。看来已有人参透这其中的道理了。
五
耳边狂风呼啸,雨点拍打面庞,我正奔向那座小山丘。那里的云已被劈开细密的缝隙,光正一点一点闯进来。
“小楠!你等等我!”身后传来阿夏的呐喊声。我猛地回头,对上阿夏明朗而自信的目光,身后的小伙伴们也都跟上来了。我们会心一笑,不需其他解释。走上山丘,雷雨带来的光终于放大再放大,刺眼又真实。
睁眼,只见万物明晰,双桥落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