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篮球,留在了阳光的怀里。我注视它许久。或许是没有风,或许是在沉睡。可无论怎样,我终是看出了它的不平静。诱人的光,从它的底部,与地面的最顶端的那一粒接触面开始,撩拨着似有若无的纱,摩挲着它的全身。它变成了一滴朱砂痣,或许就在此刻,钉在了哪个小男生的心间,成了牵挂。这牵挂,始终透着一股神秘,一股诱惑,一股由抵制而来再由叛逆而生的气质。时而浮现,时而隐没,时而魂牵梦萦,时而无处可寻。在许多个夜,一个少年颤抖地与魔鬼纠缠,那个魔鬼的始源,可能也不过是一枚小小的篮球,掉进了当初无边的童心中,化作了一滴狡诈的朱砂痣,藏匿起来。待到身体的懵懂和挣扎开始碰撞,在夜间嘶吼之时,它又猛然膨胀成一只魔鬼。这种尴尬的撕扯,或许在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只是有些被放大,有些又被忽略。放大的人总是敏感的。他们有诗人一般的敏感,又不可抑止地脆弱,所以面对魔鬼时才会那样深刻,深刻进灵魂里,足以改变他之后的人生。F便是这样。一朵百合,被扭捏成一团,碎在一个暴雨之夜。
F是个诗人,虽然他实际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但我仍以诗人为他的职业。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明确性的职业,比如教师、医生,也有许多概括性质的职业,比如诗人、预言家、冒险家等等。我更倾向于后者定位别人,这样显得露骨直接。F是个诗人,但他并非生来浪漫。或者说,其实他一点儿也不浪漫。别人总以“浪漫”来形容诗人,其实也是种错误。你不能把“看不懂”当作故作深沉的浪漫,诗人的许多情绪都暗藏悲伤,他们华丽的辞藻修饰的是他们心中如白骨般凄惨的梦。F便是如此。
谁都没想到,F会选择做一个诗人。他小时候,没有一点多愁善感的样子。然后突然有一阵子,他变得沉默了。没人解开他沉默的谜,他便走进了诗人的故乡,成了那的族人。
这沉默的旅途,是每个人必经的。又由于F自小的敏感,比别人更明显地感受到了。那定是个烦闷的夏夜,田蛙不住地叫,风也不肯来安抚,只剩下F在床上辗转,他关掉咯咯作响的电扇,席子上便渗下一些深色的汗水。脑中挥之不去的是一条旋转的白裙子。我想那定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姑娘,在樱花纷飞的背景下,与同伴赏花,又或巧笑倩兮,又或裙袂摇摆。就如清晨的雨滴跌进花蕊中一般,定是清新可人的。可对于F而言,竟成了一个魔咒。十几年后,或者还不到十年,F明白了那条裙子为什么总是纠缠着他,在那些闷热无奈的夏夜里干扰着他。可明白了也无济于事,那就是个魔咒,就是一个乃至之后许多年都无法解开的魔咒,一个驱使他成为一个诗人的魔咒。
F在后来结识了许多女孩子。她们被F身上那种偶尔忧郁偶尔又纨绔的气质所迷惑,成了任他摆布的木偶。他遇到了N,然后又写诗讽刺她那不加修饰的脸;他又遇到了Y,做了一天骑士,然后匆匆离开。因为他是一个诗人。我以为,他是十分渴求爱情的。也许是N,也许是Y——但她们又是那么善良——那么,就让她们偶尔为了爱情迷失一回狠毒一回,定是这样,她们在F离开后对他下了诅咒,一个永远抓不住爱情的诅咒。于是,命运之神接受了她们的请求,转动时光之轮,将一条白裙子,转动着的白裙子塞进年少的F的梦。任他辗转,任他痛苦,任他走向诗人的故乡,而无动于衷。
F写过许多诗,每一首诗都是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子的组成,是她的眼睛,是她的鼻子,是她的鬓发,是她的唇。他遇见过许多女孩子,但就是再遇不到那个曾出现在他梦里的姑娘。于是,他的诗,每一首华丽的诗,每一首让人称道的诗,都埋葬着一个破碎的梦,残缺的梦。
有时候,他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坐在年少时的床上,满头大汗。窗外有风声,但他不开窗,那听着就像是嘲笑声的风,怎么可以任它进来?月光从窗沿上爬进来,也似乎正偷笑着看他。
在那个闷热的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