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如此喧哗,让沉默的人显得有点傻。
而我就是世人眼中的那个傻子。
一直以来我都相信人才是这世上最会伪装的动物,哪怕是我这种喜欢独来独往的怪人,在外面的时候,我也会眯着双眼,嘴角上扬,努力做出一副友善的表情。毕竟,独来独往是性格,待人友善是修养,我只是不想和不怎么熟的人交流而已。
电视机前,我拿着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修着指甲,脚下躺着我那条智商为负250的哈士奇,一人一狗,盯着电视机屏幕打发时间。
“自从2月18号,本市发生一起恶性杀人案件后,到今天7月3号,凶手已经在警方的眼皮底下连续犯案4起......目前警方已将5起案件共案调查,由省公安厅成立‘218割头凶杀案’专案组......”
我撇了撇嘴,看着桌子上几张泡在福尔马林里的人头照片,摇了摇头。
我住的地方比较偏僻,到了晚上,甚至路灯都没有。不过对于住处,我从来都没有什么要求,像我这种人,办事方便就好了,就如所有的罪犯相信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越恐怖的地方就越宁静,我也一样相信。
夜晚的时候,楼下的小巷子里会摆起一长条烧烤摊,小贩们将灯泡挂在自己立起来的帐篷里,倒也形成了一个伪繁华的九流场所。而灯泡照不到的地方,才是附近上班的男人最爱去的,一个个浓妆艳抹的姑娘,站在挂着红灯笼的门口,肆无忌惮的拉扯着过往的行人。
我将手术刀收起来放到上衣的口袋,然后扯开胳膊上的绷带,露出几条深深的抓痕,涂了点药,把绷带缠上,皱着眉头踢了一脚脚下的蠢狗,站起身来......
烧烤一条巷的生意最近冷清了不少,“割头凶手”没抓获之前,每个人都处于恐慌之中,夜晚出门的人越来越少,小贩们都坐在一起无所事事的闲聊着。
我和往常一样,来到张老头的摊子上,点了几手牛肉,一叠花生米,拿了几瓶啤酒。
“小王,最近乱得很哟,年轻人都不怎么出门哒,生意越来越不好做诶。”
“嗯,是挺乱的。”来张老头摊子的次数多,每次都会闲聊几句,一来二去的,我这个怪人似乎还多了个能说话的朋友。
张老头是个挺和蔼的人,其实也不老,五十刚出头,只是长得粗犷了点,满头的白发,一脸皱纹,不认识他的人都以为他六七十了。
“牛肉串,慢用!”张老头将烤好的牛肉串端了上来,顺势坐到了我旁边。
“喝点?”
“喝点就喝点,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人。”
我笑了笑,并没有答话,举起酒杯示意两人喝一口。
“小王,你胳膊咋回事?”张老头一口干完,撇了撇嘴,开始直接用手抓盘子里的花生米吃,同时一双小眼睛死死的盯着我右手胳膊。我低头望去,才发现刚刚上完药之后,绷带没有缠好,有一截露在了外面。
“哦,家里的狗挠的。”我若无其事的将绷带缠了上去。
“哎哟,你这不能喝酒勒。”
“没事,好得差不多了。”
“少喝点少喝点,等你伤好了来我这,我请你喝个够。”
一个将独来独往刻入骨髓的怪人,突然感受到别人的关心,不管真不真实,都让我有点惊慌失措,我笑了笑,端起酒杯,示意着不碍事,张老头便不再劝我,两人一杯接一杯的喝光了所有的酒。
“今天痛快,咱爷两再整点,整高兴了。”
“整点,好。”
我一向不会将自己喝醉,因为没人比我更清楚喝醉了对人的伤害,我是个需要靠头脑工作的人,所以我并不买醉,只是借酒精让自己稍微放松点。而这点酒对我而言,只是漱口。
张老头却似乎喝高了点,说话开始前言不搭后语。
“谁想犯罪啊,犯罪都是被逼的,谁不想安稳的过日子。”
“你喝多了。”
“没有,我没喝多,我说的都是实话,有些人,就是该死,当官的不作为,吃苦的都是老百姓。”
我拿起桌子上的烟,递给张老头一根,自己点了一根。有意思,我没想到张老头竟然还是这么愤世的一个人,毕竟到他这个年纪,心态都应该平和了。
“老张,也不能这么说,社会是讲法律的,该死的人也应该由法律来惩罚。”
“法律,哈哈哈,法律能抓住新闻里那个凶手吗?呵呵。”张老头听了我的话之后,似乎瞬间清醒了过来,一脸不屑的盯着我问道。
我笑了笑,似乎找到了有共同语言的知己一般:“这凶手是个厉害的角色,他的动机还真让人摸不透,毫无头绪。”
张老头给我倒上了酒,两人也不相互敬了,各自喝着各的。
“小王,你是做什么的?我老汉没啥其他的,看人那一看一个准,你肯定不是普通人。”张老头露出一口黄牙,对着我憨笑着。
而我似乎已经进入了角色,并没有理会他:“犯罪如同一把刀子,锋利地将社会切出一个横断面来,让我们看到社会最真实、最残酷的一面。”
“社会本来就是残酷的。”
“犯罪是一种行为,然而也有复杂的心理过程,它是社会因素结合的产物。”
“你想说什么,我咋听不懂了。”
我笑了笑,示意他继续听下去:“这个割头杀人凶手,警察一直查不到他的作案动机,案件不涉及抢劫,也没有仇杀的可能,但如果是随机杀人的话,凶手为什么要残忍的割掉受害人的脑袋?如果凶手是个心理变态,那么刑罚不足以畏其意,杀戮已不足已服其心,凶手肯定会再次作案。”
张老头环顾了下四周,两只眼睛似乎充满了恐惧,然后把脸凑到我面前,小心翼翼的问道:“小王,你怎么知道这么多,难道你是警察?”
“我比负责这件案子的警察更聪明而已。”说完,我又不禁的苦笑起来,聪明又如何?
酒越喝越多,我打开的话匣子也关不上了,也许,我并不是怪人,只是一直找不到述说的对象而已。
“这个凶手肯定是有动机的,只是潜伏得很深,所以警察到现在也没发现。其实你想,犯罪是一种行为,然而肯定也有着复杂的心理过程,这个心理过程是社会因素和心理因素结合的产物。每一个犯罪行为人都有其特定的人生轨迹,正是由于其与常人不一样的轨迹,导致犯罪行为人心里充满罪恶,而当一个人心里充满罪恶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是罪恶的。所以在犯罪行为人眼里,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可取的,这就是动机。”
张老头越听越有劲,眼睛眯成一条缝,笑眯眯的盯着我,时不时的点点头。
“照你这么说,这个杀人凶手肯定有过什么特殊的经历吧。”
“肯定有,可能是噩梦般的童年,可能是不幸的婚姻,可能是被这个社会伤害过,总之,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去杀人,没有谁生下来就是变态。”
我将手里的烟头摁熄,瞧着张老头略显惊讶的面孔,继续说道:“而且,这个凶手被社会伤害的可能性最大。”
“为什么这么讲?”
“五个受害人,全部都是男性,年龄最小的19岁,最大的53岁,完全没有任何交集,可以说凶手确实是随机作案,但是如果是噩梦般的童年,和不幸的婚姻,那么给凶手造成阴影的肯定是父母辈的人,也就是已经结过婚的,或者有孩子的,但是受害人中有三人是没有结婚的。”
“这只是你的猜想。”
“对,如果警察想找到凶手,那么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将自己变成‘凶手’,什么样的人才会做这样的事。”
“嘿嘿,我说了你肯定是警察?”
“我刚刚说过了,我比办这个案子的警察更聪明。”
“嘿嘿。”张老头又笑了笑,继续说道:“那你说,什么样的人才会做这样的事啊?”
“带着仇恨的人。”
“哈哈,这等于没说啊。”
“确实,人性是摸不透的,像《唾弃你的坟墓》、《基督山伯爵》、《暴行开膛手杰克》这些电影中复仇和杀人已经成为了艺术或者说生命的一部分。”
“难道这个凶手也是追求艺术的人?”张老头用一种奇怪的语气问道,这让我略显惊讶。
“张老头,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我突然有点看不透你了。”
“你也讲过,人性是摸不透的嘛,一个人哪么能完全的看透另一个人?”
“这可不是一个摆烧烤摊的老头能说出来的话。”我笑了笑,意味深长的盯着张老头的眼睛。
“哈哈,不说了不说了,我不懂什么事艺术,来来来,咱们喝酒,凶手杀他的人,和咱们没关系,咱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张老头打了两个哈哈,端起酒杯自顾自的喝了起来。
我无奈的摇了摇头,他说得并没有错,世人不都这样吗,只要不杀我,不杀到我身边的人,死几个陌生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们一直喝到了凌晨一点多,中间我接了一个电话,老余在电话里告诉我,通过海量数据的匹对,终于找到了受害人的共性。我心头一惊,随后放松了整个身体,对啊,邪不胜正,每个人都将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为自己的邪恶赎罪,逃不出法律的,终将受到制裁,逃出法律的,也将收到内心的折磨。只要找到受害人的共性,就能找到凶手的作案动机,找到作案动机就能勾勒画像,这样一来,凶手就跑不了了。
喝完最后一杯,我付完钱,准备走人,张老头,一边收拾这桌子,一边问道:“小王,你是不是警察?”
我笑了笑,点了点头。
回到家打开门,蠢狗二哈猛地向我扑来,爪子又一次搭在我胳膊上的伤口上,我摸了摸它的狗头,脱掉鞋子,走到沙发旁边直接趴了上去。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我看了下手表,是凌晨四点三十四分,老余火急火燎的站在门口,我打开门的瞬间就冲了进来:“你没事就好,打电话为什么不接,急死老子了。”
我看了看没电的手机,不解的问道:“我能有什么事。”
“割头案破了,我们根据你的方法,找到受害人共性之后,通过数据筛选,匹配到了十年前的一个案子,然后锁定了几个嫌疑人,一一排除后,在凶手的家里将他抓获,我们在凶手一个记录受害人资料的本子上看到了你的名字,你好象就是下一个目标。”
“我?凶手为什么要杀我,我就一法医而已,和受害人也没什么共性。”我着实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成为凶手的目标,紧接着,我似乎想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等等,凶手是不是姓张,一个白头发老头?”
“你怎么知道?”老余一脸惊讶的望着我。
“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回局里。”我麻利的穿好鞋子,和老余跑下楼去。
一路无语,我脑袋里一直在回想着晚上和张老头喝酒时的对话,后背冒出了阵阵冷汗,我竟然在凶手面前分析了这么多,如果不是老余这边在这个时刻抓住了他,我似乎将成为第六具无头死尸。
凌晨五点四十七分,市局重案组特讯室。张老头平静的坐在凳子上,手脚都已经上了拷链。我和负责案件的组长打了声招呼,然后获得了参与审讯的权限。
张老头看见我的时候,露出招牌式的憨笑,主动打起了招呼:“小王,哦不,王警官,你来了,我晓得你会来的。”
“别套近乎,把你的犯罪经过全部交代清楚。”一同审讯的还有省刑侦的李队长。
“还是我来替他说吧。”我翻了所有的宗卷,然后盯着张老头的眼睛:“十年前,发生一起强奸杀人案,死者张婷婷,23岁,罪犯刘某豪有精神分裂,在犯罪后也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起案件就这样完结了。张婷婷的父亲,也就是这位张德保,从此内心充满了仇恨,潜伏十年之后,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开始肆意的猎杀那些薄情薄义又或者说欺负女人的男人,来发泄心中的仇恨,他认为这是替女儿报仇。 他把我列为下一个目标是因为他知道了我是警察,而且他认为我知道得太多了,快要查出他是凶手,所以不得不把我杀掉。”说完,我似乎有点伤感,毕竟我的朋友不多,我曾把面前这个看上去和蔼的老头当作朋友。
张老头并没有说话,不过我注意到他的眼皮耷拉了下去,我继续说道:“挺累的吧?”
“你为什么将人杀死后还把死者的头割掉了扔在旁边。”李队长拍了下桌子,厉声质问到。
张老头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重新抬起眼皮,盯着我看。
“我想他学过犯罪心理学,并且已经小有成就。”我点了根烟,虽然案子破了,但心里却有点不好受。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失去了女儿,从此便生活在仇恨中度过十多年,五十多岁的时候,已经是六七十岁的面容,这一切到底是谁造成的......
“当社会将咱们老百姓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不是还有一条路吗?那就是犯罪,说这句话的洋鬼子说过,这不可耻。”张老头终于开始说话了:“我学了十年的犯罪行为学,心理学,割头就是为了造成社会恐慌,混淆你们的注意力。”
“张德保,仇恨不能成为你变成恶魔的理由,你的女儿遇害,我们也替你难过,但是你这样报复社会,又会有多少父母,多少家庭和你一样。”李队长义正言辞的说道。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怎么可能管那么多,我只是个小老百姓而已,我的女儿,那么好的年纪就没了,我找谁去哭,法律?法律能让我女儿复活吗?法律能让这社会绝对的公平吗?有些人,就是该死,可法律还在保护着他们。”张老头不满的咆哮着。
“那我也该死吗?”我开始有些愤怒,可怜之人也许真有可恨之处吧。
审讯一直持续到上午九点十三分,我们收拾好审讯记录,准备离开。张老头已经把详细的犯罪经过交代清楚了,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判决,令市民恐慌的割头大案凶手终于落网,重案组也准备开新闻发布会了。
我走到张老头旁边,替他点了一根烟,点火的时候,我凑到他耳边说道:“老头,你儿子来看你的时候,告诉他,好好做人。”
张老头猛地睁大了眼睛,惊恐的望着我的脸,叼着烟的嘴唇开始不停的颤抖。
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张老头喊了一句:“王警官,你是个好人。”关上门之后,传入耳朵的是一个老人沙哑的哭声,哭得让我难受。
恨,不能成为我们变成恶魔的理由,仇恨的深渊是一旦下去就再也爬不上了。也许在这个喧嚣的世界,我们太沉默的话都会被别人当成傻子,吃很多亏,受很多罪,而我,在张老头案件里面,又做了一次傻子,一个铺一条救赎之路的傻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