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当空。
一座画楼临江而落,被月光映得通体宛然覆了一层雪。月光如水般流入楼中,与江上送来的波光,影影绰绰地晃动着,洒在楼里的妆镜台上,洒在妆镜台前端坐着的玥娘身上。她那略施粉黛的削瘦的俏脸经这一照,竟现出近乎透明的白。晶莹的眸子颓然地呆望着镜子里自己那日渐消瘦的面庞。轻轻叹了口气,眉角尽挂着数不尽的凄愁与哀伤。
该卸妆了。
只是,自己整日里徒自修饰的妆容是给谁看的!
那日思夜念的人啊,作何总也盼不来总也等不到的!
洗把脸褪了去吧。
刚一起身,一转念,又坐了下来。反倒拿起桌子上的胭脂水粉对着镜子又细细地抹了一层。又将发髻散开来,细致地梳了一遍又一遍。
梳着梳着,竟自痴痴地笑了起来,脸上骤然升起一抹红晕:相公在家时,怕是梳理地比这还要小心吧。
还给自己画眉点胭脂,浑似个“张敞”。自己呢,想也是举案齐眉像极了是那孟光。伉俪二人相敬如宾,卿卿我我,本是甜蜜地紧哩。谁成想,他这一去便教人等到心慌。独守空闺的苦啊,又有哪个堪生受得住呢?
念及此处,心下一酸,差点就落下泪来。
别再弄花了妆啊。
拿手帕掩着抽了抽鼻,强忍了下去。挽起个鬏来,起身整了整衣裳。
月儿爬上了楼尖。发出温柔宜人的光,像是专为了楼里那可怜人而停留不前。
游走的云来催了,扰了它的光,使它像风吹烛火般明灭不定。
绕是如此,那月也不动。
好像要和玥娘作伴,为她解忧。
月儿伸出一双温暖明亮的手臂,轻轻抚在玉户帘上、捣衣砧上。
玥娘眼瞅着这般光景,心下蓦地涌出一股愁绪来,眸子一下子就红了,眼看着蒙上了一层雾。
她紧攥着拳头,像是要掐到肉里去。她蹙着眉尖,幽怨地睨着玉户帘上的那几缕月光。
“你这可恶的,来扰我做什么,快走开,走开吖!”
一边嚷着一边冲上去将帘子卷了起来,待放下,见月光仍旧照在上面。再卷再放、再卷再放,反复几次,却哪里有什么作用。
她挽起衣袖转过身去拂捣衣砧的月光,依旧如此。气得蹲下身来掩面大哭。
茫茫天际,那轮孤月,终于被云遮住了满是忧伤的脸。
好一会儿,她抬起头来,仰面看向泼墨般的天际,月光重又洒落下来,洒在她梨花带雨的面庞。
它是多么温暖,多么明亮呀!
此时此刻,这月,不也正照着我那远在天边的爱人么。
可我们共乘一轮明月,不能相知,亦无可相晤。
明月啊明月,小女恳请告知,我那远在他乡游学的相公可否无恙,可曾受过饥寒,可曾事事如愿。
明月啊明月,愿你千里寄相思,代转奴家衷情,这厢日夜企盼,旦能如愿。
玥娘仿似瞧见那月子在冲她笑哩。情不自己地露出小女儿家的羞怯来。
你这厮,是在瞧我的丑吧。
她负气般跺了跺脚,掩着脸慌慌张张逃也似的躲进了里屋。
待洗了把脸,对着镜子理了理额前的湿发,随后搬起身前的檀木镂花小凳,噔噔噔踱到楼前,一手支颐,拐肘立在雕栏上,蛾眉敛黛,嫩脸匀红,怔怔地瞅着烟雾朦胧中波光粼粼的江面,一时出了神。
“楼上的,楼上的,下来接信咯......”
猛地,自楼下传来一声呼喝,将玥娘惊了起来。
她双手轻揉了下眸子,眯着眼睛探首往楼下瞧,却瞧见下头一位头顶竹笠,身披蓑衣的摆渡老翁站在一叶泊在江畔的小舟上,正冲她喊。
“这就来了,老人家......”
玥娘心下一阵欢喜,匆匆下楼间碰倒的小凳子也无心去顾了。待气喘吁吁地奔到楼下小舟前,忙不迭地接过老翁递过来的信件。
霎时间,心里溢满甜蜜。
“这是昨夜,江对岸一位小相公嘱我转交给你的家书...”
老船夫约莫六旬,身子佝偻着,脸上布满江风吹打出来的沧桑之色。
“太感谢您老人家了......如此说来,您是从江那头摆过来的,恁远的路,真是辛苦您了.....小奴家这厢真不知如何......”
“小姐可别这样讲,那公子是个爽快人,小老汉这些日子净吃你家相公酒了,这信不过是顺路送过来罢了......”
“如此,那也是感激不尽的......老人家,家夫可曾有那一言半语托您嘱咐给奴家?”
“哦,你不说我还忘了.......他说,这个年,怕是难能归来与小姐你团聚了。”
“哦......”玥娘脸色黯了下去,便是一副泫然欲泣的神色。
“信已送达,那小老汉这就走了....”
“江上湿气大,您注意身子....”
“哎—”
那船老儿应了一声,便自摆桨去了。
玥娘满腹心事地上了楼,将手上的卷轴铺在桌上,缓缓打开,一副美轮美奂的画卷便呈现在她眼前,卷首题有五个字:春江花月夜。
映入眼帘的这幅画卷不禁让玥娘像在做一场梦,一场发生在春夜的梦........
浩瀚无垠的湖水远远的与天相接。
也是如此一个月夜。
浩瀚无垠的江水远远的与天相接。一轮明月随潮水涌生。月光闪耀千万里之遥,哪一处不在明月朗照之中!
江水曲曲折折的绕过花草遍地的春之原野。月光泻在花树上,像洒了一层洁白的雪。月光荡涤了世间万物的五光十色,将大千世界侵染成梦幻一般的银灰色。空中漂流的霜雾竟觉不到它在飞动,汀上的白沙也混淆在这片银色天地中,分辨不清。
只看到天空中那轮孤单而又明亮的月,在倾洒着它的光华......
玥娘醉在其中,深吸一口气,彷佛吸到了相公残留在上面的气息,清凉而又温柔。
画的右侧,还有相公题的几行诗,她随口吟了起来: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玥娘吟罢已是泪流满面。
可怜的相公啊,没想到你远在他乡竟也生受这般相思之苦。
玥娘将手中的画卷铺平放在书桌上,研好笔墨,略一沉吟,便在花的左侧奋笔疾书: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题罢,吹干墨迹,将画轴小心卷了起来。
蓦地,又想起什么来,转身奔到楼前,凭栏高呼:船家,船家......
眼看江上烟波浩渺,却哪里有人回应。想是那船家已行得远了......
玥娘眼前一黑,忙扶住栏杆才止住欲坠之势。却是再也使不上一分力气。就这么呆呆地望着黑漆漆的江面。周遭静得清晰可闻江水流动之音。
玥娘脑袋里忽然现出一个念头:此情此景不正是相公画里的那副景象吗?只是那摇向远处的船,一个是载着希望,一个是载着失望......
她颓然地回到书桌前,重又打开卷轴,挽起袖子,提起那未干的墨笔续写起来: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那泪珠儿一时间止不住地滴在卷上。之后弃笔,掩面跑进里屋。
接着便传来呜呜的压抑的哭声。
月光还在楼上徘徊,照着空楼,彷佛在叹息。
昨夜此时,大江对岸。
一位峨冠博带的文士书生站在江边,看着江上远去的渔船,仰首望向天上朗朗明月,一时悲喜交加,喟然长叹,吟道: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