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在一家国营矿山企业上班,由于上层领导之间的权利纷争,我也受到了牵连。刚过而立之年的我,就从车间主任的位置上被撤了下来,而被另外一个不懂技术、不会管理的人取代。
新上任不到一年的厂长,是个介于两个权争派系之外的外地人。他虽有着本科文凭的学历,但是个根本就不懂企业管理且刚愎自用的人。他不顾我的专业和特长,像摆弄棋子一样,把我从一个车间,调到另一个车间。那时,年轻气盛的我,真恨不得找个借口,像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一样,痛快淋漓地揍他一顿,以解我的心头之恨,哪怕是落个挨处分的下场,我也心甘情愿。
但最终,我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并且主动要求到最艰苦的车间第一线工作,做了一名又苦又累的上料工。
所谓上料工,就是用铁锨和抓钩往破碎机里铲送矿石的工人。上料工不但要有些力气,而且还要有些耐力,只有身强力壮或原先干过体力劳动的人才能胜任。所以,在那个车间里,干上料工的,都是些周围村庄里,被占用了土地而被照顾到矿上来做临时工的农民。身体单薄,又没有干过体力劳动的我,确实不适合做上料工。夏日来临,阴雨连绵,粘泥和石块掺和在一起,彺破碎机里拨料时,难拨而又特别费力。我的手掌上被磨出了血泡,身上也常常是大汗淋漓。一个班下来,不知要淌几次汗,衣服全被汗水湿透了,身体更是被累得筋疲力尽。新上任的车间主任看我干得实在是吃力,又怕影响车间的产量,就主动调我去看运送矿石的传送带,于是,我就做了一名皮带工。
皮带工虽然轻快一些,但工作环境却十分恶劣。不必说干燥的泥土和石块一起下落时扬起的粉尘,飞进喉咙,落在头上、身上,单是传送带尽头的球蘑机运转时,发出的连续不断的且震耳欲聋的轰响声,就令人难以忍受。在那种轰轰隆隆的巨响声中,人们即使面对面、嘴贴近耳朵地大声说话也听不清楚,因此,有事情必须走出车间厂房,到门外去说。
那时,每当上班时,我就戴上那种像老式发报机的耳机一样的销声器,有时,干脆就用棉球把耳朵眼塞得严严的,把所有的声音都拒之耳外。人生的失意和艰苦的工作环境,使我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是世态炎凉。那时,落寞的我,坐在传送带旁,一边默默地看着皮带尽头那些落进球磨机嘴里的矿石,一边在心里为自己愤愤不平。我痛恨那些不干正事的当权者,他们不是善于玩弄权术,整人治人;就是拉帮结派,搞政治联姻和裙带关系;不是作风败坏,利用手中的权利玩弄女人;就是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痛恨之 余,心里总是产生些不可名状的落寞和惆怅,还有那种荡气回肠的悲凉;悲凉之后,我感到人生很无聊。我真的想离开这个地方,一走了之,但又想,我走了之后,能干些什么呢?又能到哪里去呢?我的老婆孩子靠什么生活?想到这些,对于选择离开还是留下,我有些首鼠两端。最终,残酷的生存现状,使我不得不选择留下来。
之后的日子,我不但觉得人生很无聊,也很无奈。那时,我甚至很羡慕那些上料工。他们没什么追求和理想,也没什么大的的奢求,日子也过得充实而自足。他们的家就在附近,每天在车间干完工作之后,还不耽误回家种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们来厂里上班,就好像在家里种地种累了,来休息似的,根本看不出他们有苦累的表情。(在这个车间里,因为工作艰苦些,虽然是八小时工作制,但两班人轮着干,实际上每人只干四个小时的工作,剩余的四个小时,你只能呆在车间里休息,或是躲在车间休息室那黑暗的角落里偷着打牌,但不到下班时间不能离开),有时,他们当中,谁家里有红白喜事时,其他人就都随份子,然后,家中有事的人,就把他们聚在一起喝酒;即便平时家中没有什么事,他们也会隔三差五地找几个人聚在一起,凑钱到外面的小饭店里喝酒。喝完酒之后,他们就打着饱嗝,嘴里喷着酒气来车间上班,不上班的,就聚在一起,吆三喝四地打“升级”。当赢牌的一方是在旁边看闲牌的人提示下赢的,输牌的人,就会恼羞成怒地和看牌插嘴的人吵骂起来,甚至是抄起铁锨等家伙大打出手。但他们不记仇,打过之后三两天,又照样和对方说话。
那时,苦闷惆怅而又百无聊赖的我,也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起初,在不工作的时间里,我就把一件破旧的黄军用大衣,朝光线阴暗的车间休息室肮脏的地板上一铺,独自一人躺在上面昏睡起来,任凭别人是在那里吸烟、大声闲聊、或是吆三喝四地打牌,只睡到核勤下班时,才迎着外面刺眼的光线,眯缝着惺忪的眼睛,从车间休息室里走出来,然后去等待着做班车回县城。后来,我便和他们完全融在了一起。和他们一样一起凑钱喝酒,打牌,甚至喝得酩酊大醉后,骂娘打架。但酒醒之后,觉得更加空虚无聊。
无聊空虚的时候,我就对着车间内,紧挨着厂房的那片狭小的隙地上的枝枝桃子发呆。那是一片被人们遗忘的小小的长方形的空地。它周围的地方都被水泥硬化了,它附近的花圃里也长满了月季、芙蓉、冬青之类的花草树木,惟独它,还裸露在那里。或许是因为荒着有碍于观瞻,也非常可惜,开春,一位打扫卫生的老人便有意无意地在它上面撒了些花籽。
阳春三月,一场纷飞的桃花雨下过之后,隙地上还有些板结的泥土里突然钻出一些嫩芽儿。那是些竖直的、尖利的矛,它们刺破了生命禁区的寂寞,密密匝匝、挨挨挤挤,一副生机勃勃、无遮无拦的样子。不久,它们便离开地面的泥土,长出粉色的茎,嫩绿的叶。它的茎是端直得、光滑的,底部粉红,上端泛着淡淡的绿;它那披针型的叶子不浓不淡,绿得恰到好处。离开地面以后,它们只是泼泼辣辣的生长。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它们总是头挨着头、肩并着肩,蓬蓬勃勃地向上或向周围的空间伸展着,并不急于着花。
直至春天归去仲夏来临时,它们才在叶柄和茎的丫杈间对生出毛茸茸的小桃子似的绿色花蕾,然后,默默地开放。它们的花儿虽然碎小得如夜空中的星星,但五彩缤纷,色彩纷呈。有的粉红,有的雪白,有的绛紫,有的嫣红,从下到上,只至茎的顶端,每一层翠枝之上都托着一圈儿细碎的小花儿。花叶相间,谁也不淹没谁,是那样的和谐匀称,共同组成这片隙地上的风景,点缀着这单调的车间,艰苦的工作环境。
它们不像桃李那样,一见春天就谄媚似的绽放出鲜艳的花朵,然后,看到春天快要归去的时候,也匆匆跟着凋谢;更不像月季那样,月月绽放,讨人喜欢;它不想、也不屑在春天里和群芳争奇斗艳。
它们的花香是淡淡的,很少有蜜蜂来此翁嗡嗡盘桓,也很少有蝴蝶在此翩翩起舞。然而,从初夏到深秋,它却是这片隙地上不可缺少的风景。霜降过后,它们那早已成熟的籽粒随风撒落在脚下的泥土里,等待来年的萌生。
花开花落,几个春秋过去了,从没有人侍弄过它,也很少有人驻足来欣赏它,然而,它却丝毫不为此所动,只顾自己静静地生长,默默得开放,从从容容得显露生机,在自生自灭中完成生命的轮回
在那段上班的日子里,每当我坐在传送带旁感到苦闷彷徨的时候,便不由地把目光投向隙地上的那片枝枝桃子,久久地注视着它们,油然地对这些小花儿生出些敬意来。我想:普通的花尚能这样,平凡的人不也应该如此吗?
慢慢地,我从苦闷彷徨中解脱出来,此后,我不再沉沦。三年后,我取得了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汉语语言文学的本科文凭离开了工厂,做了一名中学语文教师;此后,我又取得了全国高等教育自学山东大学新闻专业的毕业证。近年来,我已经在省、市、国家级报刊上发表小说、散文200多篇并被鲁迅文学院普通班评为优秀学员,后来,我被一家市级报社录用,成为一名记者。
不知不觉中,十多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般的溜走了。如今,我还常常想起隙地上的那片枝枝桃子。我想:如果不是它们,我现在的人生,还不知是什么样的走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