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大多数人这样度过一生好像欠缺点什么。我承认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我也看到了它的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渴望一种更狂放不羁的旅途。我的心渴望一种更加惊险的生活。” —— 毛姆《月亮和六便士》
如果只当它是本小说,那么这只是关于一个中年男人,抛弃自己家庭,丢掉了证券经纪人的工作,跑到巴黎去当画家的疯狂的故事,不会有人相信那是真的,少数人会为他的勇气感动,多数人会觉得他疯了。可是假如人们都知道,书里那个名叫思特里克兰德的中年男人,确有其人,而且他就是著名的画家高更,人们会怎样看待这个故事?会不会也有这样的念头:应该像他一样勇敢一点,去追逐自己的理想?
然而,“追逐梦想就是追逐自己的厄运,在满地都是六便士的街上,他抬起头看到了月光。”毛姆并不是为了浪漫才这样写,月光代表那个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理想,六便士意味着世俗和现实,只看到了月光的人,失去的是世俗的安稳生活。
这里面,有毛姆他自己的影子,整部小说里,都贯穿着毛姆个人的人生观,而他的人生观,我认为和他写的画家,没什么不同。他们是一样的人,为了理想放弃所有,否则,他也不会写出这样真实的高更,也不会用这样的眼光来看待高更的疯狂。
虽然这本书并不是高更的传记,而是根据高更的一生写的小说,可我觉得,比起那些与高更过从甚密的人,毛姆无疑是最懂得他的:“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生活在自己喜爱的环境里,淡薄宁静、与世无争,这难道是糟蹋自己吗?与此相反,做一个著名的外科医生,年薪一万镑,娶一位美丽的妻子,就是成功吗?我想,这一切都取决于一个人如何看待生活的意义,取决于他认为对社会应尽什么义务,对自己有什么要求。”
高更抛弃家庭,丢了收入稳定的工作,从伦敦到巴黎,和弃医从文,哪怕穷得吃不上饭也要写作的毛姆,不是一样的么?
不同的是,高更的人生中没有爱情,而毛姆的人生中有。同性恋也是爱情啊。
毛姆让我们在一个与爱情无关的小说里,看见爱情的真相
这是一本与爱情无关的小说,书里的人,他们心里只有理想,没有爱情。可这个无关爱情的小说,却暗藏一个有关爱情的真相,我觉得这也是毛姆的小说里常常传达出来的一个真相:男人可以为了理想放弃爱情,也可以没有爱情这件事。
可女人的世界里不可以,哪怕是个热爱自由的女艺术家。比如在电影《罗丹的情人》里那个拜罗丹为师的女雕塑家卡蜜儿,最初她只是个渴望成为雕塑家的19岁少女,她才华横溢,最后却因为罗丹堕落发疯,爱情可以让一个女人颠覆了自己的世界,甚至毁了自己的才华和天赋,男人却不会。
高更最开始是抛弃妻子,后来又抛弃了他在巴黎时深爱他的情人,最后跟他过完人生最后一段路的,是热带雨林里的土著女人。
其实算不上抛弃,他从来就没有接纳过任何一个女人,他只有他和他的画。除了绘画,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他投入热情。其他的艺术家,喜欢在爱情里寻找灵感,爱情厌倦了作品也就苍白了,所以他们不断地寻找爱情,情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毕加索就是其中的代表。
当高更最初抛弃家庭的时候,他的妻子以为他是去巴黎过放荡的生活去了,巴黎,是艺术的城市,也是奢靡的城市,最美的事物在巴黎,最堕落的生活也在巴黎。谁也没想到,他仅仅是来画画而已,他既不是来挥霍的,也没有爱情。高更的灵感全部来自于内心,不需要任何人、任何感情,他就让自己隐藏在一片热带雨林里,也能创作出巴黎那些艺术家们难以企及的作品。
最后他死在了一座名叫塔希提的岛上,在热带丛林里,说是因为染上麻风病死的,可我觉得,是他耗尽了自己,一个灵感来自于内心的画家,耗尽了自己全部的热情,生命也就算是到头了。
你内心深处渴望的故乡,不一定是你生活的地方
《月亮和六便士》里,我看到了一件熟悉的事情 —— 去巴黎。
这世界上,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根艺术、艺术家有关的故事,都要发生在巴黎,海明威在巴黎写作,夏加尔在巴黎终于得到自由,莫奈在巴黎成了莫奈,巴黎,天生就适合艺术家栖居。
不过在我看来,《月亮和六便士》比海明威的《流动的盛宴》更能让人明白,为什么所有的艺术家都朝向巴黎,为什么只有巴黎才是他们流浪的最后居所。就像书里所说的那样:“我认为有些人诞生在某一个地方可以说未得其所。机缘把它们随便抛掷到一个环境中,而它们却一直思念着一处它们自己也不知道坐落在何处的家乡。”
海明威在巴黎的时候,已经是个作家,巴黎给他的是创作的灵感,还有精彩的生活,以及莎士比亚书店的下午和啤酒。而巴黎给高更的,是他的理想,一个从来没有学过绘画的英国中年人,逃离了他的安稳生活之后,去的不是别处,而是巴黎,且一无所有,他不能像海明威那样去享受巴黎,高更也并不是来巴黎寻找灵感的,灵感就在他心里,他是那种不需要寻找灵感的画家,可巴黎成全了他,巴黎让他学会了绘画,让他看到了自己的天赋,让他最终离开巴黎,成了世人难及的艺术家。
他经常去的小酒馆,以及他住的巴黎公寓,与海明威写作和思考的地方截然不同,高更来这儿不为巴黎的生活,也不为巴黎的文艺气质,而是他清楚知道,想要画画,他只有去巴黎。可能也只有在巴黎的小酒馆里,他的思想才能始终停留在他所追求的事物里,这是一个哪怕穷困潦倒也能让人热爱艺术的城市,一个不会将人困在世俗里的城市,适合一切追寻美的灵魂。
不知道自己天赋,没有所谓理想的人,都会过得更幸福,有稳定的收入、物质、家庭和社会地位,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拥有的一切,确保自己平静而安稳地过一生。可人一旦发现了自己内心真正热爱的,白天黑夜都想要去做的事情,人生就开始动荡了:“我告诉你我必须画画,我由不了我自己,一个人要是跌进水里,他游泳游得好不好是无关紧要的,反正他得挣扎着出去,不然就得淹死。”
人的理想,强烈起来,可以比任何欲望都强烈。只是人们往往分不清,心里动荡的,究竟是理想,还是自己的异想天开。这区别也许是,理想是一种不掺杂任何世俗功利欲望,只是单纯地热爱一件事情,想要去做,将它视为生命的最大意义;而异想天开,可能是希望借助某件事情为自己带来名与利,将他视为改变生活本身的途径。
高更和很多从其他地方来到巴黎的画家都不同,他要的只是画画,仅此而已。巴黎的艺术圈,评论家,画商如何看待他,完全不重要。
所以其他的很多画家终身就在那个文艺而华美的世界里,做著名的画家,而高更在看到他自己真正的天赋之后,离开了巴黎,在热带雨林的小木屋里画画,一直画到死去,成为了未来的画家。
他的画,是留给未来的。
而巴黎,属于所有艺术家,无论过去、当代还是未来,无论是理想还是异想天开。
如果终将像高更一样悲惨,你们还会不会去追寻理想?
高更的最后潦倒而又令人同情,无人问津的塔希提岛,热爱雨林里偏僻的小木屋,匮乏的物质,麻风病,没有人愿意接近他和那个陪伴他的女孩儿,甚至到了最后,他双目失明……很多人肯定都会说,落到这样的地步值得吗?
就是因为他的悲惨和天赋一样深重,我才觉得,《月亮和六便士》是我看过的最励志的小说,也是我看过的励志小说里,最现实的。毛姆,不是那种只给人“梦想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的鸡汤语录的作家,他尽力真实地还原了高更来到巴黎以后,成为高更之前,所过的穷困潦倒的生活。
我们生活的时代,有越来越多的人苏醒过来,看见了自己的内心和想要追寻的理想,我们都被这句“梦想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打动着,都曾这样告诉自己:“一个四十多岁的证券经纪人,居然可以成为举世闻名的画家,我为什么不可以?”可是,别忘了书里那些关于他的悲惨生活的全部,还有那句泼冷水的句子:“世界上只有少数人能够最终达到自己的理想。”
很多人就算看了书里那些穷困而悲惨是生活,更多也只会注意到他终于画出了惊人的画作,而忽视了他经历的极度贫穷和独孤。
光是贫穷就可以打败大多数人,因为我们需要的物质比他多,我们都是贪婪的人,而高更唯一的贪婪只有绘画这一件事。
再加上孤独,很多人更难以承受,我认识的很多北漂,最终回到原地,放弃梦想,不是因为追求梦想太难,而是因为忍受不了陌生城市里的孤独。而在巴黎的高更,除了跟他同居的法国女人,几乎不和任何人有真正的焦急,这个法国女人也只不过像房子里的水壶,有和没有都不重要。他独来独往,不需要陪伴,也不需要谁去了解他。书里写到过,他刚来巴黎的时候,因为语言不通,三天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一句话。
其实有时候想想,这样的孤僻冷漠,也是一种理智和聪明,因为除了自己,没有人会真正理解他。平凡人也一样,人们尚且不能理解你的日常生活,你喜欢的咖啡口味、爱听的音乐风格、穿衣服的样子……更何况是你的精神世界。
所以独来独往,是最好的方式,可以免了许多无畏的交谈,也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自己。花时间去解释,让别人明白,不如去画画。
对此,恐怕只有毛姆才真正明白:“我们非常可怜滴想把自己心中的财富送给别人,但是它们却没有接受这些财富的能力。因此我们只能孤独地行走,尽管身体相互依傍却并不在一起,既不了解别人,也不能为别人所了解。”
这是高更,一个看上去孤僻冷漠,甚至无情,可实际上却冷静理智的天才画家;一个忍受了别人不能忍受的孤独,又死得极不体面的艺术家。
而在我看来,绘画是他的天赋,去巴黎是他的智慧。一个年过四十的人,必定是忽然间明白了人生短暂这样残酷的现实,想要画画的欲望,让他不想自己的后半生也像前四十年那样虚度。说人生短暂是所有人都明白的,不能叫做智慧,那为什么真正让自己的遵从内心的,寥寥无几?为什么绝大多数人还依然觉得,都已经过了四十年,为时已晚?真正的为时已晚,是死亡的时刻。
拥有了这样的天赋和智慧,就没法拥有像别人那样少些痛苦的结局。可这个结局不好的画家,有他认为最好的人生结局 —— 他的画。无论那些壁画会不会被人发现,让全世界的人都惊叹,会不会让他这个人名声大噪,那不重要,他在有生之年画出了他想要画的世界,他终于得到了他所追求的艺术方式,这是他活着的全部意义,而如何活着,又如何死去,根本不重要。
最后,医生终于走进了小木屋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他悲惨的死亡让那个医生恐惧了很久。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医生发现,他已经双目失明,而他就这样,双目失明地画到了死去,他的画在心里,而不是用双眼去看的。
人们可怜他,他或许也在可怜世界上那么多庸庸碌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