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偷(5)
文/艾伟
杨小娟,名字听上去挺年轻,实际上她已六十二岁了。她是个安静的女人,喜欢呆在家里,不喜欢出门。她看上去清瘦,优雅,有一种动人的书卷气。这一家子的杂事儿都是她一个人在忙。等他们出门,她就不慌不忙地做。他们回来了,一切都搞掂了。家里人因此也不觉得她有多忙。相反,觉得她空闲得要命,老是劝她去公园里走走,像邝石一样去跳跳舞或练练剑。她不听他们的,忙完家务,她就看电视或看书。近年来,她开始关注台湾问题。那个岛上的事真是挺有戏剧性的,比电视连续剧还惊心动魄,既有剧情还有主角。她喜欢马英九,觉得他真是一个乖小孩,看到他被对手抹黑,她真是替他心痛。
她和邝石本质上是两种人。她觉得邝石是个孩子,一辈子都长不大的孩子。都这么大岁数了,可看见女人就迈不开步子。在女人面前还好表演,好强,把腰板挺得笔直,自以为是一个男子汉。只有杨小娟知道,他其实什么都不是,天塌下来,他比谁都躲得快。年轻的时候,杨小娟倒是为此伤透了心。邝石总是闹绯闻,有时候甚至同时惹出两桩来。杨小娟觉得邝石真的有一副好皮囊,邝石在舞台上这么一站,无论是跳《红色娘子军》还是《沙家浜》,都像一个白马王子,不像一个苦大仇深的革命者。女人们大都喜欢鲜亮的皮囊,她杨小娟何尝不是呢?她自己也是被邝石的皮囊俘获的。那时候,得到邝石以为得着了宝,真得想向所有人炫耀。但不久,杨小娟才知道,自己跳入了苦海。
开始,杨小娟是痛苦的。她想管束他。她曾叫儿子盯梢,跟踪邝石的行踪,如果邝石溜进哪个女人的房间,就来报告她。但杨小娟最终失望了,这一招对邝石根不就不起作用。他依旧故我。女人,是邝石一辈子的毒,他戒不掉了的。问题还在于邝石即使这样,杨小娟也恨不起来。有些男人就是这样的,他花心,但心思并不坏。
这天是星期五。周末了。杨小娟像往常一样,准备了一桌菜。杨小娟退休后,厨艺大有长进。这同她看电视的《美食》栏目有关。她之所以喜欢看《美食》,同那个男主持人有关,叫刘艺伟,看上去也是乖乖的,有点调皮。她发现自己喜欢的男人都是同一类型的。邝石外表看起来也是个招女人疼的乖孩子啊。所以,她认了。即使同邝石离婚,以后嫁的男人保不准也像邝石一样。
傍晚的时候,家里人陆续回来了。邝奕先回,他的脸上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不是喜色,是兴奋,兴奋中还有些担忧和憧憬。这孩子从小就这样,喜欢把自己的情感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同邝石不加掩饰的性格完全相反,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也许,邝奕形成这样的性格同他们夫妇俩年轻时的吵闹和动荡不无关系。然后是邝石回来了。他几乎在外面泡了一天,也不知他在干什么。他好像越老越不喜欢回家。杨小娟甚至觉得邝石现在有点怕她,总是避着她。有时候,邝石同儿子鬼鬼祟祟说些什么的时候,总忘不了告诉邝奕:别让你妈知道。那神情就像一个在外调皮捣蛋的孩子。邝石回来,就“啪”地打开电视机,专注地看一场拳击比赛。偶尔抬起头来,偷偷地看杨小娟的脸色。
响起了敲门声。杨小娟以为是小珊回来了。不是,是宜静。宜静看上去越来越忧郁了。这个在电视台总是喜气洋洋的主持人,在生活中沉闷而严肃。宜静说:
“我今天把钥匙丢了。”
“什么地方丢的?”
她好像没听见。没看任何人,经直向房间走去。进房间前,她摇了摇头。算是回答。
一会儿,四个人在餐桌边坐了下来。桌子上的菜冒着热气。宜静才发现小珊还没回来。
“小珊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家?”
“马上要中考了,功课紧,学校可能在给他们补课。”邝奕说。
“现在的孩子真是不容易。”杨小娟说。
令邝石扫兴的是拳击比赛一会儿就结束了。邝石感到肚子饿了,他不停地看表。杨小娟拿了一罐牛奶给他:
“你先吃点。”
宜静看了一眼邝奕,邝奕的脸上有一种梦幻似的表情,他显然还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灵魂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她一直弄不懂他。但她敢肯定,他不关心眼前的事。不关心女儿这会儿在干嘛。他除了自己谁也不关心。
“写作顺吗?”
“有进展。”
宜静知道他在写一个小偷和少女的故事。她去过他的工作间。他不在。她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她看他的手稿,只是个开头。他好像很难把这个故事叙述下去。
“那女孩和小偷后来怎么样了?”
邝奕有点吃惊。邝奕不太在家里讲自己写作的事。他不清楚宜静是怎么知道他的故事的。他想,可能他把稿子带回家的时候,她看见了。他说:
“有一天,小偷被人抓住了,被一帮民工打了一顿,打得站不起来。少女放学回家,刚好看到了这一幕,待那帮人走远,少女护着小偷去了医院。就这样,他们开始了交往……”
这一切邝奕还没有写。这一切的灵感来源于今天下午的遭遇。是的,他把那女人送进了医院,他们认识了。他觉得他和她的故事即将开始。
这是很好的戏剧。作为一个作家,他的想象比现实走得更远。他的脑子里出来了这样一幕:她从医院里出来后,来找他,向他表示感谢。她是悲哀的,这悲哀能激发了他,让他涌出一种动人心魄的温暖的怜惜。她告诉他,她恨那个男孩,那个男孩同一个烂货一只“鸡”跑了。她恨他,她为他做了三次整容,她身上现在什么都是假的……她让他抚摸她的乳房,她说,你感觉到了吗,这是假的。但他感到温暖,他把头深埋在她的怀抱……
“你在想什么?”宜静看到邝奕脸上古怪的表情。古怪中还有一丝邪笑。
“我在构思。我在想,少女后来为何要跟小偷走呢?”
“噢。”宜静停了一下,又说:“这是个问题。”
邝奕的心里涌出一丝内疚感来。他看了宜静一眼。她的脸上似乎布满了某种焦虑。他的心动了一下。这个在外人看来高高在上的美人,怎么会有这么多忧虑呢。他们已经有很久没做爱了。邝奕总是得同宜静做爱就像是在同一个蜡像做。她是一个蜡像美人。但他想,她肯定也是要安慰的。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有很强的做爱的欲望。
“你今天做了些什么?”
“老样子。”
“单位里没新闻吗?”
“就那样子。”宜静想了想,又说,“我今天收到一则短信,匿名的。”
“说什么?”
“说仰慕我,很久了。”
宜静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她看到婆婆瞥了她一眼,眼光非常亮。她低下头。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了力量。
“噢。”邝奕看了宜静一眼。他的欲望突然消失了。
邝石喝完牛奶,又开始翻看电视。每个台几乎在播相同的新闻。好像偌大的中国只有这点子事情。他把声音调响了一些,似乎邝奕和宜静的断断续续的谈话影响了他的收看。
“小珊怎么还没回来?要不要给学校打个电话?”宜静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这么大孩子了,没事的。”邝奕耸了耸肩。
邝石还在调台。他已搜索了三遍了。电视画面在不停地变换。画面的光线一会儿红,一会儿绿,反射到邝石的脸上,使邝石看起来有一种疯狂的劲儿。
这时,杨小娟站了起来,仔细看了看邝石拿遥控器的手,平静地说:
“老邝,你的金戒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