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姑母今年八十三岁。
每次回老家,我们必去探望老姑母。
稀疏的白发,佝偻的身体,住着拐棍,颤颤巍巍向我们走来的老姑母成了一道我们眼中的风景。
老姑母总是拉着我的手,拉得很紧,跨过大门,走进小院,再一路走到她和姑父居住的后屋。后屋是老房子,挑间虽高但窗户甚小,我们总觉得阴暗压抑。表姐也曾多次劝说两位老人搬到前院宽敞崭新的楼房里,但姑母总一句:“这老屋,咱住惯了,滋润。”
姑母和姑父情感甚笃,但却没有生养。据说,50年代有河南难民逃难来到村里,丢下一个无法养活的女娃娃在村头,姑母和姑父随即将这女娃儿领回家中当亲生女儿般看待,这就是表姐。
姑母十七岁嫁进姑父家,上有公婆,下有三个兄弟,姑父在外应差做事,个把月回来一次,作为长媳,长嫂,姑母承担了家里家外的一应事务。
天刚麻麻亮,年轻的姑母就起身,第一个活计先给灶屋旁的大水缸担满水。水井在村东头,姑母挑上两个空桶,去时还能三跳两蹦,回来时吃力得一走一颤,这样的来回得四五次才能灌满大缸。天亮了,公婆屋里有了声响,年轻的姑母赶紧敲门进屋,用双手捧了公婆的尿盆穿过庭院倒进后院的茅厕里,再将尿盆洗净放在墙角。净手之后,为公婆打好洗脸水送进屋子,赶紧扯柴烧火,为一家子预备早饭。薄粥、馍馍和老酱都热在大锅里,灶下煨一把火,姑母又麻利的操起扫把前庭后院齐齐落了一遍。吃了上午饭,一家老小都得到地里,春种和秋收的时候最忙,女人和男人几乎得干同样的活。播种、育苗,收割、拔秆,姑母身形高大,一样也没有落在后面。日头直晒到头顶时,地里的人们纷纷收工回家,男人们聚到门前聊聊天、抽抽旱烟,女人们一刻不闲地又开始预备晌午饭。姑母用布甩子甩净裤袄,钻进灶屋,不一会儿,风箱哼哧哼哧地响起来……
后半晌,男人们下地,女人们坐在门礅上做针线活,拉家常,无外乎谁家的粮食打得多,谁家的男人有本事,谁家媳妇又生养了一个胖娃娃。年轻的姑母总是一声不吭,低头细细密密地纳着鞋底子。几个月下来,全家人的脚底都踩上了新纳制的千层底。
嫁过来的头半年,公婆眼看着娶进这么个能干的儿媳妇,笑得合不拢嘴,逢人就夸。可是,渐渐的,公婆脸上的笑容没有了……
日子依旧一天一天地过,姑母依旧一日一日地干。可是家里的气氛总有些不对。吃饭时,公婆总是唉声叹气,愁眉苦脸,顿顿饭都让姑母难以下咽。晌午纳着鞋底子,刘家媳妇抱着出了月的娃娃也坐在门礅上,“哎,老李家的,你都嫁过来快一年了,肚子咋还没动静呢?”姑母无话可答,收拾了针线蒲篮回自己的厦屋了。这一宿,姑母厦屋的油灯彻夜点着,天将发白时纳好的鞋底子整齐的摆在炕头,姑母又去挑水了。
同年嫁进村里的年轻媳妇都抱上了娃娃,姑母的身子依旧轻盈,依旧挑水、下地、烧火做饭。一天晌午饭时,姑母不知如何惹怒了婆婆,一碗汤面兜头浇了下来,姑母隐忍着没敢吭声,婆婆却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嚎啕起来:“我老李家一世厚道,偏偏娶了这不会生养的妖精,这不是要我老李家断子绝孙呀!唉咳咳…”姑母终于忍不住了,带着满身的汤水哭着跑回邻村的娘家。两天后,又到了姑父回家的日子,两份糕点见过老丈人,姑父领着姑母回去了。以后的日子,姑母没有话,没有笑容,只有干活,每到冬天,两只手开裂得不像样子……
直到收养了表姐之后,姑母的脸上才不再那么愁苦。可这捡来的孩子不是老李家的血脉,自然不招待见,公婆依就没有好声气。姑父仍旧在外应差,姑母抚养着孩子,孝敬着公婆,默默地承受着一个农村女子所能承受的一切。
日子如流水一般,姑母老了,姑父也老了。上一辈人已经长眠于地下,下一辈人不惊觉的就长大了。看着老姑母脸上深深的皱纹,我常暗想:这每一条皱纹里恐怕都灌注着生活的愁苦与艰辛吧。出于好奇,还曾悄悄问过丈夫,姑父姑母不生养到底是谁的问题,得到的回答是姑父。
老姑母今年已经八十三岁了,耳也背了,腰也弯了。她是丈夫的姑母,儿子的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