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足球杂志编辑,杂志名叫《当代体育》,有三十多年历史,曾经很辉煌,我中学时代买过很多。所以在大四离校前一个月通知我面试通过后,我就没有再找其他的工作。而且我大学学的是水产养殖,毕业直接就转行当编辑,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没啥好挑的。
面试我的是主编大米,是老板邵姐从《体育画报》挖过来的。还有一个编辑唐哥,我们三个人做内容。另外有四个姑娘,两个美编两个发行,这就是公司所有成员。
上班第一天吃午饭时,唐哥跟我说,当代体育曾经是个金字招牌,现在没落了,邵姐把这个牌子接过来,就是要东山再起,宁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我听完后顿时对老板邵姐肃然起敬,对这本杂志的未来充满希望。
2.
主编大米长得白白净净,沉默寡言,很温柔,自己在公司附近租了个房子。我跟唐哥两个人住一套两居室,平时上下班吃饭都在一起。
唐哥是个狂热的阿森纳球迷,有一天下班后,我俩在沙县小吃一人吃了一份鸭腿饭,喝了瓶啤酒,出来后吹着夏日清爽的晚风,我感觉十分惬意,生活美滋滋,于是对唐哥感慨道:“酒足饭饱,吹着晚风,要是再来个妞儿,就完美了。”唐哥说:“酒足饭饱,吹着晚风,要是再看场阿森纳的比赛,就完美了。”
阿森纳在唐哥心中的地位,已经超过了女人。不过除了阿森纳,对他来说,生活中没有什么是不能凑合妥协的。
唐哥戴一副泛蓝光的眼镜,很瘦弱,唐山人,比我早毕业两年,参加工作后辗转漂泊了很多地方,他说过的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就是“哪儿给饭吃去哪儿”。
一开始我和唐哥都睡在编辑部沙发上,后来公司为了解决我和唐哥的住宿问题,要给我俩租一套房子。第一次是唐哥和中介去看的房,中午回来后唐哥跟我说:“地方不错,房子也不错,咱俩过几天就搬进去吧。”我说:“行。”
下午中介发来信息说还有些事情要跟房东协商,让我们出个人再跟着去一次。唐哥当时有事不在,只能我去。那地方距离公司很远,走路要半小时,楼房很破旧,给我的感觉就是踹一脚就能塌。楼道和走廊很昏暗,没有灯,一楼层住着几十户人家。房子空间很狭小,到处都透着一股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气息,房顶吊着白炽灯,冰箱是那种淡绿色的,不知道从哪个博物馆抢出来的古董,没有洗衣机,空调打开后声音堪比拖拉机,还不吹凉风,房租一千八,不接刀。
回去以后我跟唐哥说:“那房子太破了,咱再找找吧。”唐哥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小刘,咱是给别人打工的,而且这房子是老板给咱租的,又不用咱花钱,你就别挑剔那么多了,凑合凑合得了,而且你还是新来的。”
想到每天下班后都要走那么一条长长的漆黑的走廊后,才能进那个充满古典怀旧气息的家,再加上当时我也有一股不知死活的虎劲儿,我坚定地说:“不行,我不想住那房子,而且那破房子真不值一千八。”没过两天,我们就又找到了一套不错的两室一厅,走路到公司五分钟,屋里设施一应俱全,家具布置的很温馨,房租一个月一千二。
我和唐哥第二天中午就搬进了那套房子,我住稍小的次卧,唐哥住主卧,带一个阳台。由于房子已经半年没住人,屋里积尘很多。我把行李搬进自己的屋子后就开始打扫、擦拭,一直忙到傍晚六点,我那间小屋才勉强能住人。
完事儿后我去隔壁唐哥的屋子,想帮他打扫一下。推开门我发现屋里什么都没变,跟我们来看房时几乎一模一样。地面走上去一步一个脚印,衣柜上厚厚的落尘让我有做一幅沙画的冲动,墙角的蜘蛛网可以当吊床睡,我每动一下都会激起一片尘土飞扬。唯一的变化就是床板上铺了一张旧蓝格子床单,床单上放了一台笔记本,笔记本前面趴着一个唐哥,两只小腿交叉翘起来,正在打游戏。
我被这场面震撼了,愣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你不打扫一下?”唐哥一只手继续用鼠标打游戏,一只手支着头,用余光瞥了我一眼后,慢慢地说:“嗨,打扫啥啊,我能凑合。”
橘黄色的夕阳透过窗子照在地上,光柱里尘土颗粒慢慢地漂浮移动,吊床上的蜘蛛在安静地思考人生,唐哥瘦削的身体隐藏在阴影里,苍白脸庞映着笔记本屏幕发出的光。已经懵逼的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唐哥原本就是属于这里的,他已经在这里趴了几千年,从未离开过。
3.
老板邵姐身形瘦高,由于抽烟很凶导致嗓音沙哑,皮肤粗糙。家里住别墅,平时开一辆丰田SUV,儿子在国外留学,从未见过她老公,而且邵姐经常晚上不回家。
前期我和唐哥晚上睡公司沙发时,邵姐就经常在她老板屋里的沙发上睡。有时候唐哥会跟我嘀咕:“你说一个妇女,经常晚上跟两个小伙子在公司过夜,这算什么事儿啊。”
我听了后非常诧异,因为我从未往这方面想,而且就算邵姐脱光了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有任何大胆的想法。不禁心中感慨,已经混了两年社会的人,思维方式跟我这个刚毕业的生瓜蛋子就是不一样。
邵姐是北大毕业,再加上上班第一天唐哥对她的吹捧,我开始对她是充满尊敬的。工作了两个月后发现,邵姐是我当时22年的人生经历里,见过的最厚颜无耻之人。
她把自己儿子的名字印在杂志版权页主编的位置上,但她儿子从未给杂志写过一个字,这么做是为了增加她儿子以后的人生资历。另外还各种拖欠印刷厂的钱不给,闹翻了就再换一家印刷厂继续坑,坑出来的钱疯狂买房置业。她接手当代体育这个品牌,完全不是想让它东山再起,只是为了榨取这个品牌最后的价值。
邵姐作为一本足球杂志的老板,完全不懂足球,还瞎指挥。说两个事儿,一个是2011年皇家马德里来天津,邵姐给了我们几个编辑一人一张票,去看皇马训练,下的任务是争取采访梅西;第二个是有一天我正在工位上奋笔疾书写稿子,邵姐突然走了过来,跟我说她搞到了中国第一艘航空母舰的一些独家消息,让我想办法登在杂志上。我目瞪狗呆,场面一度十分僵硬。
主编大米是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人,我们经常能听到他在老板屋里跟邵姐争吵。九月末的一天,我和大米下班后留在公司踢了几盘FIFA,大米突然跟我说他要走了。我听后心里异常失落,毕业后第一份工作刚干了三个月,招我进来的主编,我人生中认识的第一个同事就要离职了。我也想走了,就在大米辞职后一个月离开了那里,去了北京。
凭良心说,我那时在天津生活的很舒服。由于欧洲的足球联赛大都是半夜开球,我们编辑有特权可以不用准时上班,累了不去坐班都行,所以我每天都可以睡到自然醒,然后溜达着去上班。
每天的工作就是看看球赛,看看新闻,写写稿子,对我来说非常轻松,而且看球和摆弄文字也都是我的爱好。在天津这个生活节奏很慢的城市里,每个月拿三千左右的工资也还不错。但我心里知道,在这里我学不到任何东西,没有任何前途。
4.
我离开当代体育的时候,还有一笔两千多块的稿费没有结清,邵姐说等过几天打给我。这一等就是几个月,每次我打电话催她,她就会说明天就打,第二天我去ATM机查,没有。我再打电话催,他说明天,没有。如此往复。
我可以接受别人骗我钱,只要你骗的有技术含量,我认了。但我无法接受别人明着坑我钱,侮辱我的智商。比如有限的几次跟团旅游,遇到导游强制消费,临时强制加景点,强制高价售卖劣质商品这种事儿,我都是强硬地拒绝。身边的人都会说“算了”“来都来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但我就是无法接受,宁愿跟导游闹得不愉快,去做最不合群的那一个。
邵姐拖欠我稿费,还一而再再而三的把我当猴耍,让我胸中怒火难平,越想越气。当时我已经在北京稳定下来找好了工作,无数次劝自己算了,也没多少钱。但每次想起还是血冲天灵盖,恨不得杀去天津手刃邵姐。时间长了,感觉这已经成了我的一个心魔。
转过年来二月份,我生了一场病,水痘。因为过年在老家,晚上抱着刚上小学的妹妹睡觉,给她讲故事,被传染了。我的身上和脸上长满了水痘,形象十分吓人,每次照镜子看自己的脸都觉得恶心。
比毁容更痛苦的是瘙痒难耐,脸上身上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爬,还不能挠,恨不得把身上的皮整个撕下来然后原地爆炸。班肯定不能上了,只能在出租屋里靠看电影和打游戏转移注意力。
我那时独居,一个人在北京,医生嘱咐不让吹风,但我只能一次次顶着初春的寒风去医院拿药,无比凄凉。痛苦、瘙痒、凄凉、无奈,再加上每次想起被邵姐耍的愤怒,我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决定去天津跟邵姐拼个鱼死网破。
我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戴上帽子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坐上了北京去天津的动车。
说是去拼命,其实心中无比忐忑,我从小到大都是好孩子好学生,从没跟人打过架。现在一个刚毕业不久的毛头小孩要去跟一个家大业大的老板拼命,该怎么做?怎么拼?也许只能靠自己这张长满水痘让人恶心的脸吓唬了。
我在车上不停的给自己打气: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寇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啊净!!
5.
到了天津,刚进当代体育的大门,我就把口罩摘了下来,露出脸,然后冲里面曾经的同事和新招的编辑大喊:“开窗通风,我得传染病了!”
先声夺人后,我谁都没理,径直冲进邵姐的老板屋,大马金刀地坐在她对面,靠着椅背,翘起二郎腿,先让她看了下我的脸,然后很生硬地说:“我得传染病了,给我稿费,我要治病。”
邵姐被我杀了个措手不及,先是愣了几秒,但很快就回过神来,微笑着跟我唠起了家常,问我现在干嘛在北京怎么样,看起来完全没有被我的脸吓到,而且对可能被传染也毫不在意,果然是老油条。
我毕竟是抱着拼命的心态来的,没有回应她的家常,继续铁头硬刚要钱。邵姐看缓兵之计行不通,脸马上沉了下来,老母亲般的微笑瞬间消失,冲外面喊了一句:“小唐,给他算稿费。”然后就垂下眼睛看电脑不再说话,我也一言不发,抬着眼睛放肆地四处打量。
门外的前同事和新员工没有一个人起身,没有一个人说话,都在盯着电脑假装工作,但我知道,他们都在竖着耳朵听。
大米走了后,唐哥现在是执行主编。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张白纸走了进来,放到桌子上,上面是他给我算的稿费。我看了一眼,本来两千多的稿费被算成了四百多,看来邵姐是想随便给点儿钱打发我。我抓起白纸揉成一团,扔到了邵姐身上,吼了一声:“别跟我扯淡!”
邵姐没有被激怒,不动如山,对唐哥说:“再给他算算。”本来低眉顺眼站在一旁的唐哥闻言走了出去,我俩全程没有任何眼神和语言交流。
过了一会儿,唐哥又拿着一张白纸走了进来。这次稿费没有算错,但因为我辞职后没有马上从公司租的房子搬走,多住了几天,给我扣了几百的住宿费,还剩一千六百多。
邵姐看我对这个金额没有异议,从包里数出十几张一百扔到桌子上,我抓起钱立刻起身离开,没有再多废话。出大门前我余光瞥到了以前的同事,他们依旧在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没有一个人抬头看我。
6.
钱就这样要到了,没有吵架没有血拼,比想象的顺利。
那之后两三年的样子,当代体育就倒了,我跟这家公司的人也没再有任何的联系,包括大米。
后来我闲来无事,在网上搜了下邵姐和唐哥的名字,在某招聘网站上看到了唐哥的信息,他在求职,职位是主编,薪资要求是八千。至于邵姐,还是有很多骂她的帖子,有球迷也有印刷厂的人,他们说邵姐做了这么多缺德事会遭报应的。
她真的会遭报应吗?我觉得不会,这只是阿Q式的自我安慰罢了,邵姐已经坑到了足够多的钱,后半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她儿子也会因此沾光,成为人们眼中“有才有钱”的富二代。
当然,这都无所谓了,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我拿回了自己的钱,去了这块心魔,就足够了。对我来说,内心平静,顺心意的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现在回想这段往事,回想起刚毕业时虎逼朝天的自己,我总会不自觉地笑出来。一方面笑自己当时的幼稚,为了两千多块钱就去跟人拼命;一方面是真的开心,欣慰自己当时能有这样的勇气。
其实我觉得,与其诅咒坏人们遭报应,不如期盼像当时的我这样的愣头青能多一些,而不是人人都念叨“社会就是这个样子”,也许这样,我们生活的环境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