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鸣凤乔
《诗经》是一种悠长的情感，不只是当时的人们拿来作为语言文字的一种形式，也可能会变成今天的某一种美学。
所以我会推荐大家，从不同的角度去感受《诗经》。我们刚才说，台湾的一些学者试图把《诗经》用歌唱的方式来进行恢复，可是他们动用的资源是盛元或者明清以后的。
所以你会感觉到，那些乐器的形式或者歌唱的形式，都太繁冗太复杂，反而感觉不接近《诗经》。所以我为什么会把黑泽明“梦”的这一段选出来，因为他运用了一个形式，就是“雅乐”的形式。
雅乐是唐朝的音乐，刚才各位听到的是“桃花坞”的部分，就是唐朝的音乐，里面有一些非常早期的乐器。
平时我们想氓之蚩蚩，想当初的人们在唱它的时候会用什么乐器来伴奏呢？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刚才我们谈到了琵琶，琵琶在那个时候肯定还没有。
在诗经的这个范围当中，有一种乐器大家看看，是用陶土捏出一个圆形的东西，中间有三个洞，我们管它叫做埙。
就是这种乐器，这是非常简单的乐器，那时候或者笛子已经有了。所以我们会发现诗经里的乐器，都是在农业社会中出来的一种很简单的乐器。原来用来打猎的射箭的弓，两个弓开始摩擦，那个弦发出的节奏和声音，就是这样的乐器。
他们的动作也非常简单。如果我们看到诗经里的舞蹈，像我们今天看到的天鹅湖那样，王子把公主举起来，大概就很不诗经了。
所以我们看到日本，他们受到唐代雅乐的影响，舞蹈的动作非常简单，也就是把脚抬起来，手再舞动一下，这个我们叫做rong的一种舞姿。
这是仪式性或者典礼性的东西，我用这个东西稍微来比喻一下，所以诗经，今天我们要把它恢复成一种乐、舞的形式，应该用一种什么方法来做比较更好。
所以刚才我们提到说，以导演来讲，我不觉得黑泽明是一个非常美学的诗经的导演。黑泽明比较喜欢史诗性的东西，他的东西也比较有英雄主义。我们看他早期的像《罗生门》《七武士》，它里面都有英雄。
我们注意下诗经当中没有英雄，和荷马的史诗来比，荷马的史诗里面有英雄，伊利亚德、奥格曼侬、奥德赛，有英雄也有美女海伦。
那么诗经的主角是谁？就是氓，就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在中老年社会对自己的生命有一点感伤的农家妇女，就是一个采桑的女子。
我们会发现，这种诗经的主角一直活在土地当中。所以，为什么我们看到陈凯歌的《黄土地》，就会想到诗经，因为这些人没有名字，没有姓氏，活在一个土地当中，他是非常农业的，所以在农业社会当中，人可以很谦卑得，像一块土地一样，好像从土地中生长，又回到土地当中去。
我想这个是我们特别要提到的诗经的某一种朴素，某一种平实的情感。如果以电影来比喻的话，如果你们想从诗经当中感受诗经本身，就把诗经当作当代的某一种可以延续的美学来看。我会建议大家来看伊朗的导演阿巴斯的电影，他的录影带很容易买到，他有一个电影叫《生生长流》，还有一部电影非常有名，叫《何处是我朋友的家》。
《何处是我朋友的家》是讲伊朗，我过去不知道伊朗是这样的，一提到伊朗，就想到柯梅尼，那种很政治上的东西。
伊朗的导演阿巴斯，拍摄那种非常小的伊朗农村学校的电影。那里的学生读书跟我小时候非常一样，学生是很少穿鞋子的，上课的时候，早上起来会跑到邻居家里一个个地去叫，一起去上课。
那是我们读小学的年代，孩子们是要翻山越岭，要跨过好几个村庄去读书。有一天一个小男孩忘了带作业，然后老师就凶他、要处罚他。说下次如果不写的话，应该怎么样怎么样。
整个的电影几乎没有故事，就讲另一个小男孩，他不小心把朋友的作业放到他自己的书包里，然后他就想到了老师那么凶，说下次再不做作业就不要再来上课。
小孩子听到老师说这样的话是非常紧张的，那一天他是非常忐忑不安的，所以不敢跟妈妈讲，妈妈说你要做功课不许出去。他一直想溜出去，想着怎么样把这个作业还给自己的同学。
整个电影带出来的是伊朗的风景，那种安静的田野，非常大的广阔的山野，
他不知道他的朋友住在哪里，只知道可能住在某一个村子里。所以他就一直在跑，一家一家地去找。
伊朗人的名字好多叫阿里，然后他问别人，别人说我们这个村子有好多个阿里呀，你到底要找哪一个？还有一些别的符号，所以说整个电影在一种非常缓慢的节奏中，谈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非常简单的情感，这是小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一种非常单纯的朴素的情感。
我觉得这样的东西是非常诗经美学的。我们特别注意的是，诗经里的人都不是英雄，它绝没有那种牧马屠城，轰轰烈烈的大事件。大部分都是那种走过玉米田、小米田，心里那种淡淡的一种哀伤。或者在河流当中，想到自己，想到自己喜欢的那个女子，不知道怎样去追求，淡淡的淡淡的那种追求。
在农业的社会里，有一种对大自然周期的循环，所以说农业本身就会变成一种美学。
凡是游牧的民族，他的情感都比较强烈，在蒙古和新疆那些诗歌里头，我们听到的那些情感都比较热烈。而且追求也比较热烈。
农业的民族，学会了把种子放在土里安静地等待它发芽、开花、结果。所以他有一种非常长的耐心，所以诗经会是一种非常农业的美学产生的农业的作品。所以我们刚才讲到伊朗的阿巴斯，或者印度刚刚去世的一个大导演瑞，他拍的，讲印度农民生活的《大河之歌》，录影带也很容易找到。你会发现我们讲伊朗的阿巴斯和印度的导演瑞，他们的电影在全世界还会在讨论，他们的农业还没有完全消失，凡是进入工商业社会以后，诗经的情感就会慢慢淡薄下去。
我们刚才提到的，“氓之蚩蚩，抱布贸丝”是非常农业的，今天在都市里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氓，它不会变成那种非常感伤的情感，不会变成诗经里的那种民歌形式。我们在《雨夜花》，《月夜愁》里头听到的是那种诗经的情感，因为它是一个农业的背景，慢慢到了那种繁忙的工商业的社会，连走在月夜底下的情感都会消失。因为它是速度的感觉，速度的感觉会消失。
所以大家可以看到伊朗的阿巴斯，印度的瑞还有全世界讨论最多的导演侯孝贤，他是真正农业社会里的情感，所以我们可以在侯孝贤电影里面，体会到非常明显的是诗经情感。
这种诗经的情感我们可以看到《悲情城市》里的那些片段。辛树芬走向山路的时候，两边都是秋天刚刚白了的茫草，旁白的叙述是他日记里面的一些幸福的感觉，我想那是侯孝贤电影里面最美的一些片段，完全像诗经。
我们也会觉得看了侯孝贤的电影以后，电影当中的人都不是英雄，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b。或者像小时候打完棒球以后，就坐在澎湖岸边，看着晚霞的那个中年男子一样。他的电影当中的这些小人物，是农业社会中的东西，能够产生一种悠远的，非常朴素的情感。一直到他前面的电影《南国再见》，半江湖混黑道那种小混混的感觉，骑着摩托车在阿里山的山路上行走的这个记忆和经验，其实都非常非常的诗经。
我想用这样的一个方法，希望大家把诗经的情感扩大。那么我上节课谈过，可能在一个大学的中文系讲诗经，和我在这里讲诗经的方法非常不同。我们不是要注解它，我们只是希望，诗经在今天还是一个在人类社会被珍惜的情感。
虽然农业社会要慢慢地过去，因为农业最终是被看成一种美学，大家看到人们在土地里的那种深厚经验，是很悠远的情感，也是很朴素的情感。这些情感今天正慢慢地被丧失，所以诗经在艺术当中会特别被珍惜。
所以我常常讲一个非常带有代表诗经情感的一个日本的导演小津安二郎。他的《早安》，他的《晚春》和《京东物语》。你可以看到非常非常稳定的、东方亚洲的农业美学产生的那个诗经的的情感。在这些部分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诗经代表的审美，所有美好的情感在这整个的东方亚洲地区都有很大的影响力。因为我们看到发源于希腊的这个欧洲文化，他是游牧的、商业的。它的农业没有在亚洲这样稳定，在亚洲很多的民歌当中都有很强的共同性。 所以产生了这种诗经的审美意味，会一直延长下来。
那个时候在法国看到他们一直在演侯孝贤的电影。因为有专门的电影院在放侯孝贤，其实后来发现不是侯孝贤，也不只是台湾的电影这么重要了，我说侯孝贤和现在台湾电影背后，还在隐藏着一个农业时代的背景。这样的审美是今天法国人非常非常怀念的，因为这是他们的乡愁。因为它们在工业革命之后，这个人类的情感丧失了，一个简单的自然的回到土地里面生存的情感慢慢地消失，所以我相信台湾也在面临着这样一个巨大的摇摆的时期。
在70年代，我们都有很多的乡愁，因为那时刚好在工业革命的关口，所以站在繁华工业革命的关口，其实象征了一个社会是怎样地转型，在那样的歌曲中，一个农业的人口在进入工业都市成为工业人口之前的那种哀伤。
所流露出来的东西是诗经最后的表达，把他的情感在这个巨变的社会里表达出来。所以那个时期的民歌运动也跟这个情感有关，今天的矛盾是这个东西已经完全消失。要进入一个快节奏的阶段，每一种情感都是切断的。每一个人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在所有的流行歌里面，都是清一色的嘶叫似的寂寞和孤独，是自我的孤独，没有一个是悠远的、深长的东西。
我们在氓之蚩蚩中，至少看到这个氓跟女子的情感，其实它还是在延长的 。甚至在他讲桑树没有落之前叶子的那个沃若，那种青翠肥沃的感觉，那桑树黄了，黄了陨落的那个感觉。它还是有季节的，大家很明显地看到我们这次选出来的诗经里的几首诗，其实有很强的代表性。其实，每个人在处理他自己的情感的时候，其实都跟大自然当中的某一种植物有关。比如说女孩子常常用桑叶和桑来形容她的情感。因为她在农业社会中体会到桑叶从青绿到发黄到陨落到飘落，这就是季节，就是从春到秋，所以悲秋这个情感，就是对于青春逝去的那个感受，这就是刚才我们讲的比兴。
他在这里讲说，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他在用桑来形容自己曾经青春过，曾经如何有吸引力和漂亮，如何如何让氓，嗤嗤那样笑着看着她。
可是到下面那一段我们看桑之落矣，其黄而陨，那么那个黄和陨，是发黄了，是枯萎了，那个陨落是凋零了，是败落了，其实这里面是一个非常明显的、农业背景里才有的情感，因为诗歌它会从现实的环境当中去取一些东西的。
香港导演，王家卫的电影，他那里面几乎没有自然。因为香港本身就已经变成了没有自然的一个都市，所以他讲情感是什么。所以看到金城武爱上一个人或者刘德华爱上一个人，他会到超市里去买一个凤梨果汁。如果保质期28号到期，28号正好是那天他认识的那个女孩子，他的比心会和诗经里的比心非常不同。因为他要在商品里去寻找一个号码，他也是有意义的。
我记得有一个同学他就喜欢坐几号的车，那个号码就是他女朋友的生日，同样的道理，在都会的商业工业来临的时候，人们会在商品里寻找情感的寄托，可是诗经里的情感的是有悠远性的，因为大自然的情感是要长久不变的。我们刚才提到瑞的大河之歌，伊朗的阿巴斯的生生长流。都在讲一个比较永恒性的情感。
但我也要提醒这个永恒，是不是我们的一厢情愿，因为农业社会，也不一定是在人类历史当中的永恒，只是我们觉得农业距离我们最近的也有几千年或者已经有1万年了，所以说农业变成了一个很巨大的乡愁。
那我自己去唱的一些歌曲，雨夜花，这里面都会用土地或者很多很多自然界的东西在作比喻，都还是农业。可是接下来你会看到，它不一样，它会被切断。所以在这个部分我们再去阅读诗经的时候，诗经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农业审美。站在土地里的那个人他所相信的，稳定的一个自然周期。他的情感的周期和自然的周期会在一起。所以为什么说诗经是哀而不怨的？不管多么悲哀，其实到最后他都不会变成绝望，农业当中相信有循环，你在每一个冬天，所有的万物都不生长的时候状况，所有的叶子都飘零和植物都死灭的状况，相信春天还会来，因为他相信那个周期那个循环。
当孔子知道哀而不怨的时候，其实他知道自然之间有一个平衡，所以他的那个希望在里面。
我们用这样的方法在读这几首诗的时候，你也可以感觉到那里面有一个自然的韵律节奏，特别强调大家的讲义里面翻译为啥要小心呢？他的翻译会让你很不舒服。
这个翻译会很不舒服，因为他会把一个很好的诗歌狭窄化，所以我们要建议读原诗，很多人不相信自己有读原诗歌的能力。总是要找各种的注解本，可是要忘掉各种注解会离诗歌越来越远。那这些文字，是我们今天能够读得懂的文字，这些文字在今天若即若离，那些情感中产生的，并不在于怎样去注解它，而是在于感觉它。
比如我们刚才说的氓之蚩蚩，有点懂，又有一点不懂，可是它就是一种感觉，所以你去把它作为一种界定，说他就是发呆的样子，他是一个嬉皮笑脸的样子，可能都对了，也可能不对。它是一个复杂的感觉，有没有发现我们常常在用叠韵的时候，是因为我们对那种感觉不确定来形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在我们的语言系统当中用到的那些叠韵，淋漓、迷离，都是因为你想要形容它，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的时候，它会帮你找到那种感觉。同理，诗歌它不只是一种意义，它更是生命上的一种感觉。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这是一切恋爱故事的开始，一个聪明的女孩子对自己的美丽也非常有自信，她知道这个男孩子来是有什么样的心机，很高兴被追求。在这里还要摆一摆姿势，送子涉淇。男孩子要走了，做生意嘛，总是要走，要东走西走的，所以你就要送他吗？你还是要送送他的。送子涉淇，那过河这就是农业情感，因为农业社会当中，他的记忆都是自然的，所以送你渡过那个淇水，它本身就是一个画面。
所以我推荐大家去看阿巴斯的电影，因为阿巴斯的电影，他一直都是在过河，或者过一个草原。有一个非常谈恋爱的电影是《樱桃的滋味》，从头到尾男孩子和女孩子没有讲过10句话，每次走在外面都距离很远，因为伊朗的民风非常保守，伊斯兰教的心里明明很喜欢很喜欢，但是还是非常保守，永远都要用大镜头，因为用小镜头都无法去拍摄下来。
所以很好玩的，几个喜欢拍农业背景电影的用长镜头，侯孝贤就用长镜头，现在基本上都在讨论他的长镜头。
《恋恋风尘》，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一起长大，每天坐着火车去上课。他们也没有谈过恋爱，从头到尾都在说，你那个作业怎样怎样，早期中学生的那种谈恋爱。因为是邻居，那个男孩永远都是大一岁，所以他就当她是一个妹妹。他就有一点关心她，常常就去教育她，那女孩很听话。穿着白制服，坐着小火车过隧道，他们从来没有调皮的东西。然后男孩去当兵，也许会通信，然后慢慢就没有了。因为通信，那个女孩子认识了一个邮差，就跟那个邮差产生了恋爱。她从来没有感觉那男孩子是一个爱人，只认为他是一个哥哥。男孩就哀伤了一阵子，在军队里面感到非常孤独，没有来由地就趴在自己营房里哭泣。
电影结尾就回到自己兰阳平原的家里，爸爸妈妈都不在，都出去做生意了，男孩然后就走到那个番薯田，爷爷在那整理番薯田，爷爷也看到他了，但还是继续整理那个番薯，孙子就蹲在地上看，问爷爷今年收成怎么样，爷爷就抱怨今年有台风，收成不怎么好。然后他们就讲着讲着，侯孝贤的镜头就开始拉高，那镜头就越拉越远，其实这就是哀而不怨的美。个人再大的哀伤，在大自然里都会被担待，没有什么过不了关的。侯孝贤的长镜头，在西方被讨论，小津安二郎的镜头是固定在那里不动的，没有蒙太奇的，是因为他们在农业社会里面有一种信仰，信仰是土地的信仰，或者是时间岁月，长久的信仰，变成一个艺术形式上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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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由于生病，快有一个月没有动笔写文了，但是却从来没有停止思考过。
这是蒋勋先生讲解《诗经》的音频之一。听了无数遍，把声音变成文字，也消耗了大量的体力和精力，不亚于自创一篇美文。
最大的收获是：这样的一个过程，令这些文字刻在了脑海里。
尽管由于生病，记忆力减退，但是还是记住了大多数。这给我的喜悦是莫大的，胜过美食珍馐，华衣美服。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很多时候，为了活着，必须学会取舍，再美好的东西也得试着舍去。
就像地震来了，为了第一时间逃出去，不仅要舍去金银细软，存款现金，甚至随身的衣服也要舍去。在危难面前，很多事情瞬间就自动显现出轻重。
太多的形容词都是人为的结果，生命最初的感受应该是最简单的，就像是“诗经”，原始的、缓慢的、悠长的、土地的、农业的……
却是最令人安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