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檀树岗习了半个月的操后,部队放了十天假,说是让新兵们回家休整几天,然后集合开到平汉铁路上去。那里,红军刚刚打下花园镇,正准备一鼓作气往北穿过武胜关向信阳挺进。
这天下午,纪米大婶的小儿子有伢也放假回家了。当他从湾子头边的大枫树下一出现时,那昂着头挺着胸标准的军人步伐,立即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少见多怪的孩子们象一群快乐的小麻雀,叽叽喳喳乱叫着跟在他屁股后边跑。姑娘们的目光,透过自家房屋的方格窗户,火辣辣地注视着这个刚刚成熟的小男人走路时摆动的有力的臂膀,注视着他高高挺起的胸脯上随风飘动的鲜红的赤化带。
“纪米大婶的苦日子快要熬到头了,孩子们象田里的庄稼,说长大就长大了。这不,几天日子,有伢也长成个大人了。”这天晚上,前来打听自家亲人在前方消息的婆娘们,都这样眼馋起纪米大婶的好福气来。
“托大婶大嫂们的福。”
一旦打听到了自家亲人在前方安康的好消息后,婆娘们那一颗颗悬在嗓子眼儿的心也都一一落了下来,闲谈的气氛也就越来越轻松和热闹了。她们向有伢询问红军部队里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问题,譬如“红军部队里有女兵没有”啦,“红军打土豪分田地,是不是也分土豪的女人和姨太太”啦,“有伢是不是也要找一个女红军做媳妇”啦,等等,简直问得有伢不晓得么样回答才好。
说到找媳妇,一下子惹起了纪米大婶的心病。老大和老二前几年跟着桂步蟾闹红军,一直在外边东奔西跑冇个着落。指望老三有伢能留在身边,早点儿接个媳妇过日子,老两口也有个依靠,哪晓得他也走上了红军那条路。参加红军,老两口对这事不反对,但参加红军也不能不找媳妇呀。
“你们做大嫂的简直就冇么用,有伢都这么大了,还不给他说个媳妇讨他的喜酒喝?”
“舍得不舍得给好酒我们喝?”
“那还用说。”
“那好,你就准备好酒吧。反正俗话已说了,成不成,酒三瓶,我们先裁缝打狗子——试它一烙铁。”
婆娘们低头聚在一起,叽哩咕噜地商量起来。她们要牵线给有伢找一个漂亮的好媳妇,到时好热热闹闹地喝他个一醉方休。
天刚蒙蒙亮,有伢就被妇联会的几个婆娘喊起来。她们给他安排一个任务:协助妇联会的娥儿给红军部队送鞋,到新集去一趟。为了支持红军,妇联会在各地发动群众,动员妇女们做布鞋打草鞋,集中起来送到鄂豫皖苏区首府新集,然后由苏区政府再发往各部队战士的手中。“按说不应该让一个真正的红军战士去干妇女们的活,但冇得办法,湾里的男人差不多都走空了,就算是给妇联会的帮个忙吧。再说,我们妇联会的也不会让我们的红军哥儿吃亏的,娥儿可是湾里最漂亮的小姑娘!”婆娘们相互挤挤眼,意味深长地强调,“跟漂亮的姑娘一块儿干活,再苦再累,你也不会觉得苦和累的。”
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既然这样,还能说什么呢?去就去呗。
挑五十双鞋的担子,有伢不成问题。挑五十双鞋的担子走山路,有伢也不成问题。可能的问题就是,娥儿这个豆腐店老板的千斤小姐,一天来回走七十里山路她能不能吃得消?
事实证明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中午鸡叫太阳过河的时候,他们就赶到了新集。将鞋交给苏区妇联会,领到了妇联会开具的收据后,他们在街上买点饭吃,接着就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我们走五仙崖操近路,好呗?”
“五仙崖的山路太陡,山上还有豹子,你怕不怕?”
“只要是跟有伢哥在一起,我不怕。”
从大堰河过河,翻过东岳庙,就走进了浓荫蔽日的烟八里林中小路。从这合儿往南到五仙崖,大约八里多长的山路两边,长满了郁郁葱葱的千年古松和古枫,远远望去,山林上边总是笼罩着一层白烟似的云雾,所以当地人就叫它烟八里。烟八里,烟八里,林中阴森森,林外日光里,一旦迷了路,一天半天出不去,民谣就是这样形容烟八里的。
说是不怕,真的突然置身于那种近似黄昏的气氛中,娥儿还是难免有些紧张。走着走着,她的小手不自觉地紧紧拉住了有伢的手。
有伢感觉娥儿的手心汗津津的。
“有伢哥,我们唱个歌好呗?”娥儿想借唱歌壮壮胆。
“好。”
“你先唱。”
“你先唱。”
“唱么事歌?”
“你随便。”
娥儿就小声唱起来:
求求你小二哥呀,
“大声地唱。”
娥儿就大声唱起来:
求求你小二哥呀,
别堵我家大门口呀,
父母见了又要吼呀,
小二哥,你的心思我也有呀,
就怕父母骂得丑呀。
娥儿唱着唱着,慢慢地就把害怕搞忘了,脸色也慢慢地红润起来。
“有伢哥,我唱得好不好?”
“唱得好。”
“该你唱了。”
有伢就扯起嗓子大声唱起了刚刚在部队学的歌曲:
八月桂花遍地开,
鲜红的旗帜树呀树起来,
张灯又结彩啊,
张灯又结彩啊,
张灯又结彩啊,
娥儿嗤嗤地笑了起来:“么老是‘张灯又结彩啊’呀?”
“嘿嘿,我把后边的词搞忘了。”有伢不好意思地捞捞头,也嘿嘿地笑了起来。
“有伢哥,参加红军有瘾呗?”
“有瘾。”
“参加红军能不能找媳妇?”
“能。”
“你找有媳妇冇?”
“我不找,我不要媳妇。”
“你不要媳妇,那将来哪个做鞋你穿?”
“机器会做。”有伢想起部队那个侉子作报告时给他们描述的那个理想社会。
“那哪个给你纳花袜垫儿?”
“机器会做。”
“那哪个做衣服你穿?”
“机器会做。参加红军打仗,就是为了建立苏维埃政权。苏维埃将来会办很多工厂,吃的,穿的,用的,统统都由工厂制造。机器一开,这边进去的是棉花,那边出来的就是衣服。你做梦都想不到那机器么那样厉害,真的比人能干多了。”有伢眼望着娥儿说话,目光却落在遥远的什么地方,双目熠熠生辉。
“那——哪个陪你说话?”
“也有说话的机器,还会唱歌。”
“那你睡觉呢?”
“睡觉有床。”
.......
就这样一边走着一边说着,他们终于走出了烟八里,爬到了五仙崖上。
五仙崖高高地耸立在绿树葱葱的群峰之上。附近崖壁的石缝里,开满了五颜六色的各种小花。忙忙碌碌的小蜜蜂,拖着个亮晶晶的大肚子嗡嗡叫着在花草间飞来飞去。一股细细的山泉,从崖下仙人洞里淌出来,汇聚在洞口的仙人盆里,明净得就象一面镜子。洞前的山坡下,布满了开遍紫花的葛藤,微风吹过,葛藤叶子就象新兵们集合鼓掌时千百只手巴掌样一起翻过来又一起翻过去。
“有伢哥,歇一会儿好呗?我的脚走痛了。”
“好,歇一会儿。太阳还有好高。”
“我洗个脸。烟八里树林里闭我一身汗。”
“你的汗是吓出来的。”
有伢坐在一个貌似太师椅的石窝里,看娥儿蹲在仙人盆边,挽了挽袖子,捧起凉水往脸上浇。娥儿弯腰时腰间露出一溜儿白嫩白嫩的皮肤,在下午柔和的阳光中,泛着金色的光。
“有伢哥,你个大男人么坐轿上去了?那是小姐坐的。来,坐这合儿,坐马鞍上。”娥儿指着旁边一个马鞍状的石头说。
娥儿的脸经凉水一浸,变得红扑扑的。
“也有男的坐轿。”
“不对,坐轿的是新娘,骑马的是新郎。你说新娘是男的是女的?新郎是男的还是女的?”娥儿眨巴着黑晶晶的大眼睛问。
“也有女的骑马。”
“没有。”
“有。听老人们说,南边木兰山上,从前有个女的叫花木兰,她替父从军,骑马打仗,还立了大功。”
“真的?”
“真的。”
“那你往前挪一点,我也来骑马,来当花木兰。”
娥儿扯着有伢的手,一步跨上马鞍石,挤坐在有伢的的身后。她双手纠着有伢的衣服,身子一上一下地起伏着,做着骑马的样子。
“你弄得我脖子好痒。”
娥儿的脸贴在有伢的后背上,头发在微风中飘动,发梢轻轻地在有伢的脖子上拂来拂去。
“你弄得我脖子好痒。”
娥儿睡着了似的没有吭声,她的滚烫的脸紧紧地贴在有伢的背上。好半天,才梦呓般地喃喃低语:
“有伢哥。”
“嗯。”
“我的心好乱。”
“你的心么地好乱?”
“昨晚黑儿霞大嫂她们几个到我家去了。”
“霞大嫂到你家去你心就乱?”
“霞大嫂到我家去给我提亲。”
“那是好事。”
“好事是好事,你晓得他提的是哪个呗?”
“我不晓得。”
“她提的是——”
“提的哪个?”
“她提的是——是一个红军战士。”
“那恐怕不行。参加了红军,要行军,要打仗,要建苏维埃,要办工厂,要造各种机器,哪有工夫去成亲?”
娥儿紧紧扯着有伢衣服的双手倏地松开了。有伢感觉到她的身子有点打颤。
“你么的?”
“我冷。”
“太阳落土了,天气就凉了。走吧,我们趁早回家。”
“有伢哥,红军要不要女的?”
“要。红军部队里有宣传队,有卫生队,有好多女兵。”
“那我也要去当红军。”
“当红军好苦,要习操,要行军打仗,要干好多苦活,还要学写字,学唱歌。”
“我不怕。当红军后我能天天见到有伢哥不?”
“有时能见到,有时见不到。好了,天快黑了,我们快走。”有伢从马鞍石上跳下来,又帮着娥儿从马鞍石上跳下来。
“走吧。”
“走。不过,你等一小会儿。你不能过来,”娥儿说着说着就钻进了附近的树丛,又露出半个脑袋,“有伢哥,你可不能看,看了眼睛长挑虫儿。”
有伢一边走一边等,看落山的太阳将西边的天空烧得一片彤红。
娥儿从树丛中站起来,哼哼叽叽地唱着小调:
好男儿都去当了兵
剩下的叫我动不了心
“快点,天黑了豹子出来把你驮跑了,我可交不了差。”
“等等我,有伢哥,我们一块儿走。”
十天的假期说结束就结束了。按照原来的安排,附近几个村的新兵早饭后到油榨大枫树下集合,再一起步行到七里坪。
纪米大婶一边揉着红肿的眼睛,一边唠唠叨叨地对有伢嘱咐着什么。她将有伢的几件衣服,一双棉鞋,几个煮鸡蛋和一些炒花生打理成一个包裹,硬要老伴儿背着,和她一块儿送有伢到大枫树。
有伢迈着正儿八经的步伐,兴致勃勃地在老两口儿前面走,走着走着就把老两口儿拉几远。
有伢突然停下脚步不走了,眼睛打量着前面几个走路的姑娘。那几个姑娘从弄子里拐过来,说说笑笑地在他们前面扭着迷人的腰肢。
有伢出神地注视着她们。
纪米大婶用胳膊肘儿捅了捅老伴儿的腰,对有伢努努嘴,无比激动地压抑着嗓子,惊喜地小声喊了起来:
“看,快看,老东西,快看!看我们家老三,他总算开窍啦,他总算对姑娘们感起兴趣来啦。”
有伢一直看到几个姑娘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街的拐角,才回过神儿来,不无遗憾地咂咂嘴,嘟噜着:
“她们当中没有一个的步伐走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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