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出头的王尚品,吊梢眉,鼻高唇厚,带着市井小民的精明劲儿。
“大男人家嘴那么碎!夫妻之间说点什么话,也值当大惊小怪!”卢氏嗔怪小叔子,站起来添一杯茶,推给他。
他在旁边椅子上坐下,捧着热茶暖手,“这不都是闲出来的毛病嘛。若我像二哥一样有份差事儿,也不至于这么讨您厌不是?我想年后跟着二哥找个活儿干干,听顺子说他也要跟你去。带着我们一起怎么样?二哥!”
顺子人傻嘴快,前脚没进家门槛,后脚消息满街跑了。王尚义瞪他,“听风就是雨。不说顺子的事儿还没定下来,就是定下来了,也跟你不一样。人家好歹有个手艺,你会什么,能干什么?再说你知道是给谁干活?不知道?不知道就别跟人家屁股后面瞎起哄。有几个脑袋够人家砍的!”
王尚义知道这个五弟,嘴比手快,干什么没什么长性,带着他,备不住就捅什么漏子,还得他给擦屁股。
“二哥,给你撂句真话,这回你是不带也得带。大女要出门了,缺嫁妆,西柏庄刘家来提亲,已经应了,过年八九月就得成亲,嫁妆还没有着落,你忍心看你侄女空两手嫁人?”王尚品露出一副苦相,“日本人那么可怕,您和大侄子不也都在里面。你拉别人,顺便拉我一把,能怎么地!”
王尚义衣锦还乡,本来有自己的小九九,现在老五死皮赖脸要跟着去,他有口难言,只得应承下来,“行行行,不怕掉脑袋就跟着,丑话说前头,出去了,别惹事儿,诸事得听我的。”
“保证一切都听你的,放心吧!”王尚品见事情有门儿,拍着胸脯保证,现在让他把心挖出来都没二话。
王尚品放低声音,开始八卦,“听说了没有,石家儿子出事了?在外面,抽这个!”他做了个手势。
王尚义和卢氏齐刷刷看他。他摇头,“不止抽这个,赌钱,逛窑子......,听说欠了一屁股债,债主找上门来了。”王尚品砸着厚嘴唇儿,看热闹不嫌事大,“石老三却不肯掏钱!”
“石家家大业大,说没钱,人家能信?不像咱们,外面撑着空壳子一个。”卢氏想到自家进退维谷的窘状,庆幸儿子景元还算争气。
王尚义吸一口烟,悠悠说道,“惯子如杀子。石老三精明一世,糊涂一时。他那抠唆劲儿,能轻易给钱?”
他跟石老三一个倔,一个精。王尚义日子越过越糟,石道忠家业越来越大,两人明着客客气气,暗地里谁也不服气谁。
“不给能行!人家已经把石青山扣住,不给钱要剁一只手!”王尚品在椅子上盘起腿坐着。
“到底欠了多少?”卢氏问。
“不清楚,听说数目不小,够石老三受一阵的!辛苦经营起来的家业,这一回说不定就完了!”
卢氏惋惜地叹气,“养不教父之过。出了败家子,都是父母的罪过。不过话说回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石家两个闺女嫁的都是富贵人家,想必能帮衬家里,石家也不见得就此败了。”
石家有三个出名漂亮的闺女。老大石红桃,人如其名,面如红桃,皮肤吹弹得破,姿态丰腴,嫁的是县城邢举人家,姑爷邢云天又留过洋。虽说成亲几年了,姑爷一直没谋到正经行当,究竟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二女儿石红杏皮肤黎黑,却身条出众,一双乌眸眼视雾望,摄人魂魄。两年前嫁去五里外周家疃李家,李家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大地主。两个女儿嫁的是显赫人家,石家自是越加尊贵荣耀,羡煞多少旁人。
王尚义默默抽烟。再殷实的家底架不住子嗣不肖,石老三也遇到难过的坎,看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北胡同口石家大院。
太阳西斜,院子里碗口粗的玉兰,树冠如盖,遮蔽半个院子,光秃秃的枝条旁逸斜出,随着寒风拼命摇晃。廊檐下趴儿狗虎头蹲坐阴影里,支棱着耳朵,静等着什么。
东厢房隐约传出几声高高低低的呜咽。
石道忠已经在堂屋正襟危坐了两个时辰,派出去的人还没有回来。院子西南墙角老洋槐树下面,鞭子和绳子都备好了,只等孽子石青山进门。
屋子外面风刮着树梢发出嗖嗖的声音,东厢房呜咽声一声比一声清楚。石道忠捞起八仙桌上的盖茶碗甩向院子,茶碗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砰的在院子青石板上跌了个粉身碎骨。雪白的瓷片雪花一样四溅,东厢房的呜咽声停了。
石红梅拿着粉绸手帕给李氏拭泪。李氏拿过帕子自己擦着腮上的泪痕,垂着眼皮子吩咐石红梅,“去,给我把小墩子叫来!”
“是!”石红梅转身出了房门,去了外院。
太阳要下山了,带着钱去赎人的老李头跟长工李四等人回来了,却不见石青山人影。老李头嗫嚅半晌,才期期艾艾说明白,对方拿了钱,当场就放了石青山。石青山人一放出来,就跑了。
“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五六个人看不住他一个小兔崽子?”石道忠咆哮,又想摔东西,低头一看桌子上已经没东西可摔,拿起花梨木椅子就要砸下去。老李头急忙抢前一步,拽住石道忠,“三爷,您消消气儿,现在找人要紧!”
石道忠掼下椅子,一屁股坐上去,“你们就没跟着?他去哪儿了?”
老李头欲言又止。李四道,“三爷,我们一路跟着撵他,他,他一头扎进了沁香园!沁香园的人根本不让我们进去找人。”
沁香园是县城青楼妓院烟馆柳巷之地,是远近有名的销金窟。去了那里的男人,再难从那里爬出来,要么在女人床上精尽人亡,要么在烟榻上衰竭而死,要不就在赌场上弄个家破人亡。家里的下人都知道,石青山有个相好在沁香园。
石道忠怒极,立刻吩咐牵马坠蹬,他要亲自去抓这个不成器的孽障。这回回来,宁肯把他打死在家里,断不能再让他出门去。小墩子一看这架势,悄悄去了东厢房,告诉李氏。
李氏吩咐他赶紧骑上快马去沁香园报信。
石道忠一行五人还没出门,小墩子已经牵出马,撒开蹄子向县城一溜烟跑去。可惜天黑了,小墩子贪抄近路,走岔了道儿,耽误了一些工夫。等他急急忙忙赶到沁香园,石道忠他们早到了。
石道忠到得早,却没能进得去沁香园。沁香园老鸨见几个壮汉来势汹汹,不像善茬,嘱咐人把着门不让进。两边的人推推搡搡,吵嚷起来。这个时候,报信的小墩子才赶到。他左右看看,拽住一个沁香园的人,塞了几个钱,附他耳朵上说了些什么。那人趁人乱天黑,放他踅进门去。他熟门熟路,急急惶惶去敲沁香园头牌玉蝶的房门。
石青山一杆大烟没抽利索,闻听不好,从玉蝶烟榻上爬起来,汲着鞋,拖着腰带,顺沁香园夹道门跑了。
晕头晕脑跑出去半里地,他掉转头奔向城东邢家老宅。袋里一个大子没有,他得找大姐要钱去。
石红桃正准备哄孩子睡觉,听到门房通报,披了衣服打开门,一个人影噗通一声跌进门槛来。她吓一跳,就着灯光一看,是石青山,面黄肌瘦,形容不堪。她一把抱住弟弟,心疼的哭起来,“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呀!你到底想怎么样,啊?想把咱爹咱娘气死不成?”
石青山露出惨惨一笑,“姐,先弄点饭吃,都饿死了!”
石红桃赶紧张罗人去弄热饭来。石青山打量姐姐的房间,挨个拉开梳妆台的抽屉看看,捡了几个值钱的金首饰揣进口袋里。
石红梅忙着上菜,摆饭桌。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跟姐姐称这次自己想痛改前非,离开县城,出远门做买卖。
“你真能这么想就对了。离开这里也好,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姐支持你,只是不知道咱爹娘知道吗?”
石红梅前些天接到爹来信,知道弟弟出了大事儿。现在事情已经摆平,要让这个心高气傲的弟弟从此甘心留在家里,恐怕难办。既然他有心想走,也恐怕难留住。石红桃打发丫鬟让账房准备一百块现大洋,得空悄悄找人去凤凰村跟老爹送信,说石青山在她这里,想去外地,让石道忠来一趟。
她不敢擅自做主让弟弟去外地,只能想尽办法拖着石青山,等石道忠来。
石道忠在沁香园闹了一个时辰,沁香园有人跑出来,告诉石道忠:石青山从小偏门跑了。石道忠不信,沁香园放他一个人进去,打开玉蝶房门查看,果然没有人。
石道忠撒开人沿大街找到半宿,不见人影,只得回凤凰村。
石红梅派去送信的去凤凰村返回来,半路在龙华桥上遇到石道忠一行。石道忠随即跟着转回县城,赶去邢家老宅。
天色大明, 病殃殃的邢老爷子拄着拐杖,站在院子里端详绿萼梅新发的花苞, 廊下挂着一只鸟笼,一对画眉鸟跳上跳下,扯着嗓子撒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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