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遗憾】&【不一样】

楔子

1950年9月,东南亚Z国。夜空浩渺,秋风微凉,一轮弦月高挂,寂然俯视人间的烦扰和喧嚣。午夜,一声沉闷的声响拉开惨烈屠杀的序幕。枪炮阵阵,火光连连,嚎哭之声不绝于耳。两个小时后,声音渐次减弱并消失,却留下满地尸体,无言面对苍天。月依旧明,风依旧凉,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很久之后,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附近的防空洞走出来,踏着月色走到一具尸体前,慢慢跪了下去。

轰炸结束,炮火产生的硝烟依然弥漫在天地之间,空气里充斥着硫氮类化合物和血液混合的腥臭味道。建筑损毁,尸体横陈,残肢断臂随处可见。晨光从地平线透出,晕染一抹橘色朝霞。朝霞穿过薄薄的烟雾照在泰兹伊玛茨·克力米凸出的眉骨和高耸的鼻梁上,眉骨下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仿佛深秋的潭水,寒凉阴冷。那份寒凉和阴冷,此刻全部灌注在背对着他的小女孩身上。克力米解下背上的勃朗宁自动步枪,悄悄向小女孩前面绕去。

小女孩跪坐在地上,双手抓着一只手臂,哭得委屈而又无助。手臂的主人仰面躺在地上,长发散乱,表情僵硬,无论小女孩如何摇晃,她都毫无反应。克力米不小心发出声响,小女孩突然抬起头来:小圆脸、大眼睛,一头黑色的齐耳短发昭示她战争国本土人的身份。女孩的眼里没有戒备和恐惧,只有疑惑、探究和伤心。汪汪的泪水遮掩不住她的干净和澄澈。女孩的眉眼与躺在地上妇人非常相像,从年龄上看,她们应该是母女。但是妇人死了,死在刚刚过去的那场轰炸中,死在现代化的炮火之下。承载那些炮火的机械设备,曾在克力米和他的战友手下,一次次焕然一新,咆哮在不属于它们的国土上。

克力米来自信奉伊斯兰教、横跨亚欧两大洲的土耳其。半年前,他和五千多名同胞远渡东亚,支援同盟国在远东战场的战事,具体任务是负责汽车和机械的维修。战争是残酷的代名词,它始终与死亡形影相随。作为在军人,克力米深深懂得对这个词所包含的神圣、热烈、残忍和无奈。但是眼前这个小女孩显然不懂。她不懂死亡,也不懂战争,更不会区分朋友和敌人。面对突然出现的白皮肤灰蓝眼睛的军人,她满含泪水的眼眸里除了探究和好奇,再无其他。

根据国际公约规定,交战国双方不允许有组织地屠杀百姓。但是借着战争的名义屠杀平民这种事,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根据军队里不成文的规定,克力米应该举枪射杀小女孩,以绝后患。面对手无寸铁又刚刚失去父母、没有任何防备的孩子,克力米觉得手里的似乎不是勃朗宁步枪,而是沾满鲜血的屠刀,屠刀上活跃着数万个冤魂。他把步枪重新背在肩上,俯身抱起小女孩,并在她耳边轻声说,“别怕,你现在安全了。”

克力米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这一抱,抱出了一段跨越六十年的父女情。

克力米把小女孩抱回兵营。长官很生气,“克力米中士,我提醒你,这里是战场,不是福利院;你是军人,不是幼儿园老师。你能保证自己一定会见到明天的太阳吗?”

是啊,自己都生死难料,如何保护一个懵懂的孩子呢?克力米无法反驳长官,但抱着小女孩的手却没有丝毫的放松,“她的父母和乡亲手里没有武器,身上也没有军装,但是他们都死了,死在现代化的武器之下,死在昨晚的那场轰炸中。”

长官不说话,半晌他站起来走到克力米身边。小女孩缩了缩身子,头紧紧贴着克力米的胸膛。长官抬起手,在小女孩面前慢慢张开。一颗裹着金灿灿外衣的糖果静静躺在他的手掌心里。长官拉过小女孩的右手,把糖果放在她的手心里,又帮她把手指合拢。

“联系上战时孤儿院,就把她送走吧。”话是对克力米说的,语气不容置疑。不可否认,孤儿院系统地教育和相对轻松的环境更适合孩子的成长。克力米举手行礼,转身出了营帐。

战时孤儿院没有固定处所,几番尝试他们也没能联系上。克力米的坚持,给他和小女孩争取到了两年相互陪伴的时光。为了方便沟通,他给小女孩取了一个新的名字:罗拉。从那时起,罗拉这两个字成了克力米以后岁月中,无法承托的重量。

十月份的安卡拉难得晴朗,结束了几天的阴雨,天蓝得一尘不染。阳光透过白色的窗纱,一半照在墙上,一半洒在克力米的白发上。克力米今天的精神很好,就连额头的皱纹和脸上的老年斑也似乎有些雀跃。

吃过午饭,妻子、女儿和外孙在客厅玩闹一会儿后,都回卧室休息去了。克力米站在落地窗前的暖阳里,眺望着远处朦胧的群山和街道上的人来车往。一刻钟左右,克力米觉得有些疲惫,便拄着拐杖踱去了书房。饭后读书是克力米多年养成的习惯,只是这个习惯在几个月前被意外终止了,终止这个习惯的是腹痛。克力米的腹痛有一段时间了,他以为是战场上旧伤所致,也就没在意。再后来疼痛加剧,妻子和女儿不得不把他送去医院。妻子拿回的诊断结果显示是胆结石,但是由于年龄太大,医生不建议手术,而是采取输液加口服药的模式进行治疗。两个星期后,疼痛缓解,克力米却再也不想在医院待下去了。在他强烈要求下,妻子帮他办理了出院手续。出院后,克力米发现不只是腹部疼痛时好时坏,身体其他方面的机能和精神状态也大不如从前,躺在床上和摇椅上的时间越来越多,读书和外出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这样可不行啊,克力米,得振作起来。”克力米一边自言自语,眼睛一边在书架上游走,最后停在平放在书桌上的那一本。

那是一本16开的书籍,书的封面背景是被月光笼罩的战场,战场没有军队也没有士兵,只有被鲜血染成深棕褐色的土地,以及土地上随处可见的尸体;与死寂的背景相反,封面的前景明快而美好:一个身穿浅米色羊绒大衣的小女孩,眉眼含笑、目光平和地看着远方。《战争的女儿》是这本书的书名,作者署名处赫然是:泰兹伊玛茨·克力米。

这是克力米的自传体回忆录。

......

长官虽然严厉,却是个外冷内热的人。为了方便我照顾罗拉,他命人找来了小床,安置在行军帐篷里。战争的残酷远远不是残疾和死亡所能囊括的,残存在拼命活下来人记忆里的伤痛才是最难治愈的疾病。罗拉还小,我以为她父母乡亲惨死的场景,不会给她留下太深的记忆,也不会给她造成多大的伤害。但是事实证明,我低估了它的威力。

状况出现在罗拉住进军营的第一晚。当夜无战事,月光斜照军营,一片宁静肃穆。罗拉躺在小床上,睡得像个跌落凡间的天使。谁能想到十几个小时之前,她才刚刚失去家园和父母,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儿。希望梦里有家的温暖,有父母的疼爱,也有值得回忆的童年吧。

不知是不是营帐外不时响起的枪炮声令罗拉害怕,她睡得很不安稳,总是毫无征兆地惊醒,惊醒后的罗拉浑身颤抖,哭泣抽噎不止。我不知如何是好,能做的就是抱起她,轻轻拍打后背,以示安慰。如此反复几次,罗拉终于睡沉了,我也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于是轻手轻脚回自己床铺休息。但是刚躺倒床上,还没来及合上眼睛,一声尖叫就从罗拉的小床方向传来。我赶紧下床,奔到罗拉跟前。罗拉脸色惨白,小小的身体蜷缩成虾米状,四肢不停痉挛,喉咙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只能发出呃呃呃的声音。

我再一次把罗拉抱在怀里,抚摸她的黑发,拍打她的脊背,同时轻轻在她耳边说:“没事儿了,都过去了,没事儿了”。世界上没有相通的语言,却有相通的情感。也许罗拉感受到了我的担忧和心疼,她慢慢平静下来,然后再次沉入梦中。那之后,同样的情形几乎每晚都会出现。我能做的,除了抱着她轻轻摇晃,就是一遍遍重复那句“没事儿了,都过去了。”

“没事儿了,都过去了”这句话,就像打开潘多拉魔盒的咒语。每次罗拉被梦魇困住的时候,只要我重复说这几句话,她就会慢慢安静下来,并安然入睡。其实战争对罗拉的摧残和折磨远不止于此,自从住进军营,除了睡梦中的尖叫以外,罗拉从来没有开口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刚开始发现这个异常时,我曾带她看过军医。军医给罗拉做了细致的检查,说听力正常,语言能力也正常。她不开口的原因,很有可能是突然受到巨大伤害后的应激反应。我追问军医,这种情况怎么治疗,多久可以治好。军医说罗拉的情况不属于生理疾病,而是心理原因造成的。多与她沟通,多进行心理疏导,也许能恢复也说不定。

为了帮助罗拉恢复语言能力,我总是有意指给她看蓝天白云,飞鸟高山。还托长官找来很多本罗拉母国的图书和画册,用一知半解的本土话给她讲画本上的故事。有时候我甚至故意把她的东西藏起来,希望以此激发她开口。但是似乎我所有的办法对她都不起作用,罗拉依然沉默如初。就在我逐渐失去了信心,接受罗拉不能说话的现实的时候,她突然开口了,而且说的第一个词,居然是baba。这个世界上有几百种语言,但是“妈妈、爸爸”的发音却大抵相同,baba也是我的母语“爸爸”的发音。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难得的空闲,几个战友们聚在营帐里逗罗拉。下士霍夫曼玩心大盛,他以手为枪,对着我的太阳穴‘啪啪’开了两枪。为了配合他,我应声倒在地上。罗拉当时正在撕扯战友送她的糖果包装,我倒地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她的眼睛突然睁大,眼神里充满恐惧和绝望,剥了一半皮的糖果跌落地上。下一秒她向我扑来,同时我也听见了她撕心裂肺的喊叫:“baba!”

半年前,父母亲人惨死的恐惧令艾拉丧失了语言表达能力。半年后,当她视作父亲的我生命受到威胁时,她冲破了恐惧的樊笼,释放了她说话的本能。罗拉冲口而出的爸爸,不但结束了折磨她半年之久的梦魇,也把一份跨越种族和血缘的亲情推到我面前。从那时起,罗拉成了我一生再也放不下的牵挂和责任。

恢复语言能力的罗拉慢慢变得开朗起来,她和战友们的相处也越来越融洽。谁会不喜欢这么文静、漂亮的天使呢。何况她还给远离亲人和祖国、时刻面对死亡的他们带来了快乐和希望。季节流转,草木荣枯,时间就这样在军队不停迁徙辗转中过去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过冬的军服早就下发了,但是罗拉却只能穿着我的肥大外套。立冬这天,长官送给我一张崭新的羊绒毛毯。他说,给罗拉改一件斗篷吧。那条毛毯的颜色明净素雅,却又不失温馨,很衬罗拉的肤色。毛毯足够大,我打算给罗拉改一件大衣。

没有米尺,我用手指丈量罗拉的身高和肩宽;没有图样,我把旧军衣拆开,按比例缩放;剪刀针线倒是现成,但是我这双握惯武器和工具的手,对小小的缝衣针却无计可施,常常被折磨得满头大汗。罗拉并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做衣服的时候,她就双手托腮陪在我身边。我的窘态令她好奇,但她却什么也不问。只默默地帮我擦拭脸上的汗水,吮吸我被缝衣针扎破的手指。很多事她知道不能问,但她也在用她自己认为最合适的方式表达她的关心和情绪。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结识了苏莱曼。苏莱曼是一位英俊的伊斯兰青年,满腔热血的土耳其国家报刊的摄影记者。他的身影常常出现在枪炮密集、战火纷飞的战场上。他用他的勇敢和无畏,为国家刊物输送很多珍贵的战争影像资料。长官曾拜托他帮忙联系战时孤儿院,他因此听说了罗拉的故事。记者特殊的敏感让苏莱曼预感,生活在军营中的异国小女孩的故事,将是个很不错的素材,于是他决定过来看望她。

我帮罗拉试穿羊绒大衣穿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雪。感谢真主,大衣很合身。苏莱曼扛着摄像机被一团冷风和雪花卷进营帐的时候,看到的正是罗拉穿着大衣满地转圈的场景。苏莱曼兴致很高,他拉着我和罗拉到雪地里拍照。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大地山川和所有的破败与罪恶。罗拉非常兴奋,在漫天雪花中往来奔跑,清脆的笑声在风雪中回荡。不知是因为喜欢羊绒大衣,还是因为喜欢漫天飞雪。自从我把她带到军营,罗拉第一次这么兴奋,这么开心。罗拉的兴奋感染了我,我抓起一把雪团像罗拉打去,罗拉也不示弱,弯腰捧起松散的白雪扔向我。她在下风头,白雪全部落在她自己身上。笑闹声把战友们也吸引出来,一时间,雪团乱飞,笑声阵阵。苏莱曼实时调整他的摄像机,为罗拉也为我留下了好几张珍贵的照片。为了逗罗拉开心,大家都把她当作目标,雪球从四面八方向她飞去。罗拉抵御不了大家的“攻击”,瞅个机会向我跑过来,一头扑进我怀里,并不停大叫:爸爸救我、爸爸救我!我把罗拉护在怀里,她却趁机把雪球抛向其他人。这是一场没有流血没有死人的战争,这是和平年代里最平常不过的游戏,这也是我印象中,罗拉释放自我,展现她孩童最自然纯真的一面。

四五岁年纪,本是在父母宠溺和呵护下无忧无虑地玩乐,而罗拉却不得不在枪炮轰鸣声中入睡,不得不冒着枪林弹雨随部队转战各处。大家都夸她懂事、乖顺,却不想她的懂事和乖顺是压抑天性换来的。小小年纪就背负生命的沉重,谁之罪?

为什么要发动战争?为什么要刀枪相向?为什么要跨越千里跑到别人的国度肆意妄为?为什么要让普通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是我第一次认真思索战争、思索侵略这些词汇的深刻含义。当初报名远东战场时的豪迈,一步步被迷茫和纠结取代。我突然很想把罗拉带走,远离杀戮、血腥和颠沛流离。我要给她一个家,一个有亲人疼爱、有安定居所的家;一个不用枕着枪炮声入睡,不用面对流血和死亡的环境;她应该每天睡到自然醒来,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是宁静和谐的环境和家人关切的笑脸;她应该在家人的陪伴下走进校园,和同龄的小孩并排坐在教室里;我每天都会接送她上学和放学,如果路过商店,我也会牵着她进去挑选零食;当野花开满田野的时候,我还要带着她去郊外游玩;长大的罗拉一定会出落得更加漂亮,那时候应该有很多优秀的男孩子追求她;当她决定和喜欢的男孩子厮守终生,我也会满怀不舍和希望帮她筹备婚礼,亲手把她交给爱她、她也爱的男人.....这些念头一产生就无法遏制,我没有哪一刻如此渴望战争结束,渴望回到亲人身边,渴望给罗拉一个家。巧的是不久之后,我真的等到了回国的机会。这让我暂时丢掉了政治家们津津乐道的词汇,转而思索未来的美好生活。

不知是温暖的阳光令他产生困意,还是他的身体经受不住长时间的端坐,克力米慢慢歪倒在沙发靠背上,眼睛变得迷蒙而沉重,《战争的女儿》从他手里缓缓下滑,一路坠落在脚边。

“爸爸”,半梦半醒之间,克力米似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爸爸,我在这里,我是罗拉!”克力米睁开眼睛,眼前有很多黑点不停集聚闪烁,然后变成成一行行文字。文字鲜活雀跃,在空中排列组合,汇聚成身着米色羊绒大衣、小圆脸大大眼睛的小女孩。小女孩嘴角噙着浅浅的笑,盈盈地看着他,“爸爸,我在这里,我是罗拉。”

克力米简直不敢相信,试探着伸出颤抖的手。当指尖实实在在触碰到了女孩的头发时,他猛地站起来,“罗拉!?真的是罗拉。我的孩子,六十多年了,六十多年了......”克力米哽住,说不下去了。罗拉依然盈盈微笑,看着克力米眼神里满是依赖和信任。克力米抚摸着罗拉的头发,百感交集。他俯下身去抱罗拉,但是尝试了两三次,却失败了。他的身躯不再挺拔威武,他的双臂也不再强壮有力,他老了。克力米歉意地看向罗拉,“罗拉,爸爸老了......”笑意慢慢从罗拉脸上退却并消失,与此同时,罗拉的身体也从头部开始变得模糊和虚幻,模糊和虚幻迅速下延,终于化作无数个黑点,消散在空气中。

“罗拉~~”克力米抓向虚空,老泪纵横。

“克力米,克力米”,有声音传进耳鼓,含着激动和急切,但却不是罗拉的声音。克力米睁开眼,一束光线正从两幅窗纱衔接的缝隙照进来,无数细小的灰尘在光线里逡巡、游弋,哪里还有罗拉的影子!克力米茫然四顾,没有黑点,没有文字,也没有罗拉。妻子卡尔扎雅站在光影里,手握着话筒向他招手,“克力米,克力米,是罗拉!噢,是Z国记者。”她有点语无伦次。

原来刚刚只是南柯一梦,他心里恼怒这通不合时宜的电话,但还是起身走过去。

“克力米先生,我叫闵智,是Z国电视台的记者。我们在贵国录制一档战争题材的节目,采访苏莱曼先生的时候,他告诉我说,您一直在寻找一个叫做罗拉的东方女孩,找了六十年都毫无音讯。作为罗拉的同胞,也许,我能帮您做点什么。”闵智流利的土耳其语让没有让克力米惊讶,苏莱曼和罗拉这两个名字却令他哽咽了。

太阳斜照窗棂,客厅里满溢着暖黄色的光芒。窗纱已经被全部拉开,陶瓷花瓶里的康乃馨和石斛兰开得正好。花是闵智带来的,蓬蓬地绽放,客厅里弥漫着淡而清幽的花香。两个花瓶占据茶几一半的空间,另一半的空间,排列着十几张黑白照片:硝烟未尽的战场上,克力米抱着罗拉立在微光中;夜幕四合,守在军营门口等待克力米执行任务归来的罗拉;跟在例行训练的士兵旁边,挺胸抬头一本正经迈着正步的罗拉;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打雪仗的罗拉;穿着孤儿院校服,在教室里上课的罗拉;站在江边渡口,向着渐行渐远的渡轮上挥手告别的罗拉......一帧照片一个故事,每个故事都在无声诉说着炮火纷飞下的温暖和希望,十几张照片串起了克力米与罗拉跨血缘跨种族的父女亲情。

可惜这份亲情遽然停在了克力米回国的那个渡口:薄薄的灰云浮在头顶,风里夹杂着丝丝凉意。罗拉站在岸边,眺望渡轮的方向,使劲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孤儿院的院长默默陪在她身边,不时低头安慰,起身时则偷偷举手拭泪。半小时前,工作人员从克力米的行李箱里发现了罗拉。这个事件的直接后果是罗拉不得不留在孤儿院,而克力米只能一个人登上回国的渡轮。随着一声轰鸣,渡船出发了,秋风吹乱艾拉额前的碎发,泪水在她脸上肆虐横流。眼看渡船渐行渐远,克力米慢慢变成一个黑点,罗拉突然沿着海岸奔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向着立在甲板的克力米喊:“爸爸,你一定要回来接我呀!”最后一个词卡在罗拉喉咙里,变成泪水在脸上肆虐。克力米的心仿佛裂成无数碎片,两年的相处早已让他们的父女情,跨越了血缘,跨越了种族,跨越了各种束缚,但是残酷的法律和制度却把这份父女亲情生生隔断在那个深秋的渡口。克力米望着罗拉弱小的身影,用尽全力向着罗拉喊道:“罗拉,等着爸爸,我一定回来接你。”

但是这一别,就是六十年。

克力米用他略带沙哑的嗓音讲完了照片的故事,围坐的三人都陷入沉思,谁也没有说话。妻子卡尔扎雅起身给闵智和克力米的杯子里续上红茶,趁人不注意,擦了擦眼角。她担忧地看一眼克力米,欲言又止。

“克力米先生,其实苏莱曼先生已经大致介绍了你和罗拉的故事。在战火频仍的年代,您带着一个年幼的异国女孩,很难想象是怎么度过的。”闵智一边说一边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克力米正前方,深深鞠躬,“作为罗拉的同胞,请接受我的感激和崇敬之情,谢谢您,克力米先生!”

面前的闵智,身穿棕色A字长裙,米色长袖衬衣。黄皮肤,黑头发,圆脸大眼,既优雅干练又妩媚贤淑。克力米有点恍惚,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闵智,而是他的女儿罗拉。

“罗拉!”克力米的眼神定格在闵智身上,嘴里喃喃地说。闵智有点错愕。梅里姆·卡尔扎雅赶紧扶起闵智,一边拉着她坐在沙发上,一边歉意地对她说:“孤儿院大火之后,克力米从各种渠道搜集孤儿院和罗拉的消息,退休后,更是两次亲自去Z国寻找,可惜都一无所获,罗拉不在死亡者名单里,也不在存活者的名单里,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克力米都精神恍惚,常常把报纸杂志、电视节目和现实生活中见到的黄皮肤黑头发的女孩,错认成罗拉。”

闵智没有责怪克力米的失礼,反而很是感动,“克力米先生,我此次的任务是录制战争题材的纪录片,现在录制已经完成,回国日期就定在这两天。我不敢承诺能够帮你找到罗拉,但一定不遗余力。所以,我希望您更多地提供这些年来,你寻找罗拉的渠道和方式,以及其中的细节。克莱曼先生没有和我说太多,他希望我与您亲自沟通。他说,很多线索就藏在不经意的细节里。”

“苏莱曼,好多年没有见到他了,他还好吗?”问这话的时候,克力米没有期望闵智回答他。他还好吗?克力米心里自然清楚。从前线活着下来的军人,无论是冲锋陷阵的战士,还是运筹帷幄的指挥官,抑或是把新闻稿件和现场图片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战地记者,哪个人身体和心里没有战争的痕迹。也许能活着,便是最好的。克力米端起面前的杯子,慢慢啜了一口红茶,思绪再次回到六十年前的Z国。

根据规定,在国外战场服役满一年就可以申请回国,并可以获得一大笔服役津贴。当长官把这个消息通知我的时候,我非常高兴。终于可以远离这场不知所谓的战争,可以把罗拉带离血肉肆虐的战场了。

我把可以申请回国的消息告诉了家人和未婚妻,同时也把收养罗拉的想法告诉了他们。我的父母没有任何异议,而我的未婚妻是个美丽贤淑的女孩,如果不是当初报名远东战场,我们可能早已经是人人羡慕的恩爱夫妻了。(克力米说到这里,眼神温柔地停在妻子卡扎尔雅的脸上。卡扎尔雅微笑地看着他,用目光鼓励他继续。闵智发现了克力米和卡扎尔雅的眼神交流,一丝疑惑爬上眼眸,但她很快明白了卡扎尔雅不是克力米口里提到的未婚妻,心下不禁好奇。)

未婚妻没有一丝不悦,她说她马上着手筹备婚礼,等我回国就结婚。至于我收养的战争国孤儿,她会把她安排在与主卧室一墙之隔的房间,还说她需要改造一下那个房间,让它看起来更梦幻和浪漫。

如果我能预料到,我回国的日期就是与罗拉分别的日子。那么我宁愿战争继续,宁愿继续留在远东战场。可惜,我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也没有改变上层制定的规则的能力。

得到未婚妻的理解,我的心情非常好。接下来的日子,我一有机会就给罗拉描述我的祖国,我的家乡,我的父亲母亲,以及我的未婚妻。我希望通过我的讲述,让罗拉对将要面对的家庭有个大致了解,消除生疏感。我讲这些的时候,罗拉就用双手托着小脸,满眼向往和期待。她眼神里的清澈和纯净能融化世间所有的虚伪、掠夺、屠杀和欺骗。我想任谁都不能对这样的清澈和纯净无动于衷,这才是值得我们为之奋斗和努力的东西。

但是世间的事儿往往太多不如意。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就在我和罗拉满心欢喜,积极筹备回国的时候,长官带来一条消息,令我的心情一落千丈:根据律法规定,我不能带走罗拉。

“罗拉是孤儿,而且我有能力抚养她。”

“但是法律就是法律,规定就是规定,有能力和符合是两码事!”

“哪条法律?什么规定?规定还不允许侵略呢,他们还不是在别人的土地上为所欲为,我们不一样为虎作伥?”那是我第一次对长官发脾气。

“赶紧联系战时孤儿院吧。”意外的,长官没有斥责我,但是语气严厉而坚决—我还是不能带走罗拉。

“罗拉已经把我当作她的父亲,我也不能抛下自己的孩子,求您让我带她走!”我脱下军帽,给长官深深鞠了一躬。这不是士兵在请求长官,而是一个父亲在为女儿求情。但是长官只是军人,而且只是支援同盟国的军人,“我们除了无条件遵守律法之外,没有第二条路。”长官拂袖而去。

对着长官的背影,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个音节,喉咙里仿佛鲠着毒刺,咽不下吐不出。那天我没有给罗拉讲我家乡的风土人情,没有讲对未来的规划。罗拉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但却什么也没问,乖巧得令人心疼。我无法接受把罗拉留下,我甚至不敢想象她独自一个人面对以后的风风雨雨生活,那实在太残忍了。第二天,我又找到长官,并告诉他:“如果带不走罗拉,我就留下!”

感谢长官,我真的留了下来,留在炮火纷飞的战场,留在了罗拉的身边,这一留又是一年。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我的父亲因病医治无效去世了;我的未婚妻忍受不了无限期的等待,与我解除了婚约;盟国签署了《停战协定》;战争结束了。

离别还是在所难免。规则依然不能打破。

我不得不帮罗拉选择孤儿院。战时孤儿院本就不多,值得选择的更是寥寥无几。最后我选择了苏莱曼介绍的“Aman Tanrım”的孤儿院。因为所有被考察的孤儿院中,只有Aman Tanrım孤儿院的院长拥抱了罗拉,并亲吻了她的额头。她眼角眉梢的喜欢和爱怜,伪装不出来,这令我稍微安心。但是私下里我还是找到院长,拜托她照顾好罗拉,我会尽快办好手续回来接走她。

“听着罗拉,你要好好的,爸爸很快回来接你!”隔着孤儿院教室的窗玻璃,我再一次对罗拉说了那句说了无数次的话。罗拉用力点头,露出一个坚强的笑容。我很快转身离开了,我不能让罗拉看见我的眼泪。但是当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出孤儿院大门的时候,似乎又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爸爸!”我以为是幻觉,但还是忍不住回头。艾拉跌跌撞撞从孤儿院追了出来,“爸爸,你说过不会丢下我的!”

是的,我不止一次说过不会丢下她,一定带他回土耳其,回到有父亲母亲和自己房子的家。我怎么能食言,我怎么可以对我女儿撒谎,怎么可以把这么小的孩子留在没有亲人地方?迅速观察了一下四周,发现没人注意我们,我一把抱起罗拉,快步离开了。

......

江边渡口,治安员要求我打开行李箱检查,因为他们觉得我的行李过于沉重了,因为Aman Tanrım孤儿院走失了一个孩子。

行李箱里没有行李,只有一个安静地蜷缩在里面的小女孩......

然后就有了渡口送别的场面。

回国后,我以最快的速度办理了所有收养资料,但是就在我准备动身前往远东Z国的时候,却收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Aman Tanrım孤儿院发生了一起特大火灾。大火过后,孤儿院只留下一堆黑灰和瓦砾。死伤情况不明,幸存的师生被紧急转往其他孤儿院。至于那个叫做罗拉的小女孩到底是葬身火海了,还是转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段时间的心情,也许没有心情。因为所有清醒的时间,我都在游走于使馆、军队、报社、电台、红十字会......之间,希望可以得到哪怕一点点有关罗拉的消息。

(太阳西斜,光线渐暗,客厅业不知不觉变得阴凉和舒适,长时间的讲述和久坐令克力米十分疲乏。卡尔扎雅换过茶叶,又给闵智和克力米的杯子续上茶水,歉意地对闵智说:“闵智小姐,下面的事儿,我几乎都有参与。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帮克力米讲述可以吗?”克力米的状态早被闵智看在眼里,卡尔扎雅的提议正好缓解了闵智心里的不安。)

渐渐的,使馆、军队、报社、电台、红十字会里负责外事的职员都熟悉了这个天天都来的青年人,熟悉了他一成不变的“有Aman Tanrım孤儿院的最新消息吗?有一个叫做罗拉小女孩的消息吗?”那两句话;熟悉了他期待的眼神和落寞的背影。这让他们每一次的摊手和摇头,都有一种负罪感。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更加关注远东这个国家,关注一个名叫Aman Tanrım的孤儿院,关注名叫罗拉小女孩。只要有关Z国的事务,他们都会在事情结束的时候,主动询问Aman Tanrım和罗拉的消息,哪怕一点点收获,他们也会非常开心。因为这样就可以在第二天年轻人出现的时候,不再看见他眼神里的忧伤、失望和落寞。但是十天、一个月、半年、一年过去了,大使馆没有消息;军队没有消息;报社、电台没有消息;红十字会没有消息......罗拉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那段时间,克力米经常翻看已经过期的领养手续。当初就是因为没有手续,他才没有办法带走罗拉;如今手续有了,但是他要领养的女儿却不见了,遍寻不着。这令克力米更加痛恨那场战争,痛恨那个规定。焦虑、自责和无望令他一度抑郁,身边人的不理解和打击,更是令他如履薄冰。

回国之初的克力米为了办理领养手续,以及尽快出国接回罗拉,曾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去工作单位报道的时间;家人帮他安排的相亲、给她介绍的女朋友,也一个都不见。后来孤儿院大火,罗拉音信全无,克力米几近崩溃的情绪,令关心克力米的亲人朋友开始怀疑远东战场上压根就没有罗拉这个人,一切不过是克力米的杜撰或者臆想。他们猜测克力米可能患上了“战争创伤综合征”,也有人建议把他送到专业的治疗机构进行针对性的治疗。幸亏克力米的战友出来作证,也幸亏苏莱曼当初拍摄的这些照片,才让克力米免于被误解、猜忌和歧视。

回国第二年的开斋节过后,克力米迫于压力,不得不到接收他的部门报到上班,也不得不遵从父辈的意愿,与我结了婚。结婚之初,克力米并没有告诉我罗拉的事儿,日子过得清清淡淡、客客气气。那时候,克力米还是把精力和希望放在使馆、红字会这样的外事部门。为了不影响工作,克力米不得不比正常的上下班时间早出门,或者晚回家。但是这样对获取罗拉信息没有任何帮助,因为他下班的时间,其他部门也不工作。我生气他对我的冷落,也好奇他反常的行为,于是我跟踪了他。一个星期之后,在他又一次对我和我精心准备的早餐不屑一顾、拿着大衣准备出门的时候,我拦住了他,“我们是夫妻,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你没时间做的事儿,我去做。”

从那天开始,换成我每天游走那些外事部门,关注那个远东国家的新闻,我还搜集了Z国的很多资料做成简报,以便克力米查阅和使用。我们之间的感情也在共同面对这件事情上,很快升温。一年后,我们的女儿出生了。熟悉的人都以为,克力米有了自己的孩子,对罗拉的思念应该会一年年减轻,寻找罗拉的那份执着也会一点点变淡。毕竟时间治愈很多伤痛,也能带走很多久远的记忆。

时间确实带走克力米很多东西:挺拔的脊背,浓密的头发,清澈的眼神,和健康身体。时光也送给克力米给多东西:磨得发亮的拐杖、刻在额头和嘴角的皱纹、霸占手背的老年斑。但是他从来没有放弃寻找罗拉,甚至为此两次自费去到Z国,并在退休之后,沉下心来书写回忆录。但是直到现在,我们依然没有任何进展。

“克力米,我们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这么多年都没有消息,罗拉也许已经不在了。”亲人和朋友也许真的是为克力米着想,善意的提醒从来没有中断过。

“罗拉不会有事儿。她说过,会等我去接她。”克力米对“罗拉还活着”有着近乎病态的自信。只是他的自信并没有给他和罗拉带来好运。六十年过去了,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您说的回忆录,是这本《战争的女儿》吗?”闵智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本书,封面上嘴角噙着微笑,满脸希冀的小女孩正在凝视远处天空的月亮。

卡尔扎雅点头。克力米的手有意无意压在腹部,眼睛却望着回忆录的图片,久久无语。卡尔扎雅一直留意克力米,他的动作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但她终究什么也没说。

“我是从苏莱曼先生那里拿到的这本回忆录,昨天一口气读完。书中详细描述了那段战争岁月的故事,虽然描写的大多是有关罗拉的故事,却也很珍贵的战争资料。回忆录的插图,应该就是现在我们看到的所有照片吧?”闵智的眼神不自觉地看向茶几上的那十几张照片。“克力米先生什么时候兴起写回忆录的念头的呢?”

卡尔扎雅喝了一口茶水。

克力米退休后,曾飞过Z国两次都无功而返后,心情更加低落,精神也变得恍惚了。我和女儿虽然着急,但也无计可施。不久,苏莱曼突然来访,他们谈了很久。苏莱曼离开后,克力米就宣布要写回忆录。回忆录写了五年,修改了一年。为了内容的真实和完整,克力米走访了他能联系到的、一起到过远东战场的所有战友,六年后书稿全部完成。苏莱曼把回忆录推荐到报社,并顺利出版。书籍出版后,克力米自己回购了一千多本,连同书籍出版获得的稿费全部捐给了Z国的孤儿院。

“克力米写回忆录的目的,不仅仅为了纪念那段特殊的岁月,也不仅仅是为了赚取稿费。而是通过回忆录的影响找到罗拉。他捐赠的那些稿费,其实是他变相弥补对罗拉的亏欠。”卡尔扎雅最后说。

“闵智小姐,虽然我老了,身体状况也不好。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能找到罗拉,请一定第一时间通知我,拜托了!”克力米从沙发上站起来,给闵智鞠躬。

坐在飞机上的闵智,眼前交错闪现克力米落寞和遗憾的神情,头脑里却回响这卡尔扎雅送她出门后说的那一番话:“听我说闵智,克力米半年前住过一次医院,不是因为骨头上的枪伤,也不是因为脑干处的弹片,医生在他的肝脏上发现一个肿瘤。医生说,克力米最多能支撑一年。我们没有告诉克力米实情,但是我想他自己应该明白。如果真的能够找到罗拉,请一定带她来看看克力米。克力米的身体,经不住长途跋涉了......”

闵智回国后第一时间联系了电视台负责人,又给在国家档案馆工作的同学打去电话,然后把能联系上的关系全部拜托了一遍,自己则在工作之余,深入Aman Tanrım曾经的驻地走访。

电视台在黄金时段以字幕的方式,滚动播出寻找战争之女罗拉的广告,每天一分钟;档案管的同学告知闵智,档案馆不会存储罗拉这个名字,因为那是土耳其的姓氏。但是他找到了三个与罗拉同期、并在大火中幸存的孩子资料。闵智根据同学给的地址,马不停蹄拜访那三个幸存者。可惜那三个幸存者对罗拉这个名字和照片毫无印象。就在闵智无比失落地与最后一个幸存者告别打算离开的时候,那个人突然叫住闵智,给了她一个电话和地址,让闵智去碰碰运气。幸运的是,闵智不但顺利地找到了那个人,那人看到罗拉照片的时候,还脱口叫出一个陌生的名字:“这不是金智雅吗?”

那人把金智雅的住址和电话给了闵智。

闵智找到金智雅的家,被告知她几年前就已经搬走了,好在新住户为她提供了金智雅的新地址。至此,距离闵智回国已经过去两个多月的时间。

闵智奔赴金智雅新地址的途中,接到了卡尔扎雅拜托苏莱曼打来的电话:克力米病情加重,又一次住进了医院。

闵智心急如焚,祈祷能够顺利见到金智雅,祈祷金智雅就是罗拉。感谢真主,她见到了金智雅。只是出现在闵智眼前的金智雅,已经是满头白发、左眼凹陷完全失明的老人了。金智雅说明来意,并拿出罗拉的照片让她辨认。看到照片的金智雅,瘫坐在地上,泣不成声,嘴里反复喃喃着一句话:“爸爸还活着,爸爸还活着......”

罗拉虽然没有在那场大火中丧生,却在后来的生活中失去了一只眼睛。那之后,本就内向的她,更加深居简出。二十三岁的时候罗拉结婚了,嫁给一个普通的工人。第二年他们有了女儿,女儿五岁的时候丈夫意外去世,从此她一个人带着女儿度日,生活艰辛,她从不关心外界的变化。好在女儿顺利长大了,并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女儿结婚后,她便一心帮女儿带孩子,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倾注在外孙身上。童年时的那段经历,被她深深埋在心里,没有向任何人提及。当她听说克力米整整找了她六十年,且现在病情垂危,当即表示要去土耳其看望克力米。

闵智联系了苏莱曼和卡尔扎雅,并紧急办理了签证。七天后,闵智和罗拉坐上了开往土耳其的飞机,下了飞机已经是傍晚了。闵智打开手机,发现好几个未接电话,有苏莱曼的,也有卡尔扎雅的。短信上还有卡尔扎雅的留言,她告诉闵智已经派汽车去机场接她们了,后面附上司机的电话和车牌号。不好的预感在闵智心里升腾,罗拉也仿佛获得了某种感应,急切和担心令她惶惶不安。闵智边安慰罗拉,边与卡尔扎雅提供的号码取得了联系。谢天谢地,一切顺利。上车后,司机马力全开,油门直接踩到底。幸好当晚月光皎洁,幸好路上车辆稀少,她们比预计的时间早了十分钟赶到医院。当闵智带着艾拉跌跌撞撞跑进克力米的病房,正看到医生用白布盖住克力米的身体。

“爸爸!”罗拉扑了过去,撕心裂肺的喊声在病房里回荡,“我是罗拉,我在这里!”但是克力米,再也听不到了。

一轮弦月在窗外徘徊,久久不去。病房里罗拉俯伏在病床下,后背剧烈颤动,但却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她又一次哑然失声了。克力米的尸体旁,《战争的女儿》封底朝上平放在枕头旁,一行手写的字体隽永工整:“愿月光永远皎洁澄澈,愿世上没有侵略和战争,愿女儿罗拉,健康快乐,一生平凡,一生平安。”

后记

据说这是一个真实的事件,时间就是1950年的朝韩战争。作为美国的盟军,土耳其军队派出5453人赶赴战争国进行支援。结果,那五千多名官兵被中国志愿军在两个小时内,歼灭了3500多人。美军对当地平民的屠戮和炮轰,也是有据可查的。本文是以土耳其士兵救助当地小女孩的故事为蓝本改编,加入了我本人的理念、爱憎和世界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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