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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的又一场大雪,一边迎接着即将到来的新年,一边帮着李萍告别这个世界。
腊月二十四的早上,吃过早饭,周红英一边洗碗,一边想着一会儿先从堂屋开始收拾,“二十四,扫房子”,今年又添了两间偏屋,全都要打扫,可够忙一天的了。碗都洗完了,还没见郑文斌回来。吃完饭就没影了,明知今天要干活,故意跑这么快!周红英叹了口气,在心里把郑文斌骂了二十遍,就马不停蹄地忙活起来了,刚把沙发用塑料布罩上,还没举起扫把,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跺脚声,还有关婶的大嗓门,“红英,你这有没有黄纸?先给我拿点!”
“咋了,大早上拿黄纸?”周红英一脸诧异。
“你还不知道?周大勇老婆死了,刚发现的,都冻成冰块了,应该是昨晚上就出去了,还喝了辣酒(白酒),看来是想好了要死的,这么冷的天,唉,那两个娃咋办呀?没娘了!赶紧走,带上黄纸,他家啥都没有,先凑合着用吧!”周红英又惊又呆,来不及反应就被关婶拉着准备出门,“唉,你这棉衣不行,换个灰的或者黄的去!”
“哦。”周红英这才回过神,“为啥呀?马上快过年了,有啥想不开的,两个娃娃多可怜!”套上旧棉衣,周红英忍不住感叹两句,突然想起隔壁的郑娟,赶紧向偏房喊了一句,“娟儿,门关好,别出去啊,冷得很,看着点炉子,别灭了!”
没等郑娟回话,周红英已经和关婶出了大门了。郑娟出来望了一眼没见人,于是关上大门回屋写作业去了。快到周大勇家门口,关婶一把拉住周红英,“等会儿进去,你干点别的,别给穿衣服啊,你这么年轻,娃还小,不吉利,知道不?”
“哦,我也不会呀,也没干过呢!”周红英心里顿时有点慌,她还不知道有这样的忌讳,幸好以前帮忙的时候没做过。
“就是,碰身子的活儿,让那些老太婆弄去,她们无所谓了。”进院了,才发现郑文斌早来了,正在跟人往屋外抬东西,李婶正清理着各个门上的旧对联,村里的文书正在写白对子。周红英顺手端起浆糊,和关婶一起贴对子。
周大勇的女儿周田红着眼睛,蹲在墙根底下,小儿子羊羔一手举着刚接揭下的旧对子,又跑又叫。村长从里屋出来喊了一句,“把两个娃带走,弄好了再领回来。”话音刚落,李婶一把抱起小羊羔,牵着周田向院外走去。
忙乱的一个上午一晃而过,周红英一回家就找水喝,从早上去到现在,一口水都没沾,没时间也想不起来。不一会儿,郑文斌也进门了,也在找水喝,“下午你别去了,我去就行了,明天出殡你再去!”说完,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水,真是渴坏了。
“明天就出殡?才两天啊!”周红英很意外地抬起了头。
“人都没个样子了,等不了三天了。”郑文斌喝完水,放下缸子,抹了一把嘴边的水,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坐下来歇会儿了。
郑娟在门口偷听了父母的谈话,便悄悄溜出门去找周田。周家院子乱哄哄的,周田肯定不在,聪明的郑娟转身去了李婶家。每次周田父母吵架,周田都会躲到李婶家去写作业,李婶家的田亮和郑娟、周田在一个班,上下学都是一路走的。田亮学习不怎么用心,但是很会照顾人,家里炸了油饼,蒸了包子,不用李婶吩咐,田亮早早地就把周田和她弟叫到家里来,吃完还给他们装一盘带回去。郑娟也是,一有好东西,都会给周田留一份,因为她知道,周田肯定没有。
“周田,在这干嘛呢?多冷呀?”郑娟一进院子,就找到了雪堆后面正在发呆的周田。
“我妈没了,以后他们再也不会吵架了。”周田淡淡的口气,全然不像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别难过,我陪着你。”郑娟说着,拉过周田冻得又红又硬的手。“走吧,进屋,外面太冷了,手都冻坏了。”郑娟扶着周田进了堂屋。
“快来吃烤红薯,刚从炉灰里刨出来的!”田亮一边招呼她俩,一边捧着烫手的红薯吹个不停。
李婶牵着羊羔从里屋出来,“娟儿来啦,看,田亮小时候的毛坎肩,羊羔穿着还挺好,稍微有点大,等明年羊羔长个了就合适了。”说完,伸手拿过半截烤红薯,扒了皮往羊羔嘴里送,“甜不甜?”“嗯,甜!”羊羔应了一声,伸手就要去抓,李婶赶紧拦住,“别摸那个,小心烫!婶给你剥!”
周田摸了摸弟弟身上的毛坎肩,小声说了句,“这下就暖和多了,谢谢婶!”
“谢啥呢,又不是多好的东西,旧的了,羊羔能穿就行!”“田啊,没事啊,你妈太累了,去天上歇着了,以后带好弟弟,有啥事尽管来婶这,这也是你的家。”李婶顺了顺周田的长头发,周田没说话,狠狠地咬着嘴唇,深深埋下的头藏住了安静淌下的泪。
郑娟搂着周田的肩膀,“没事的,还有我呢。”
田亮手捧的红薯不烫了,待在原地继续扒皮,再一块一块地摆好,放在炉盖边的盘子里,羊羔还在一口接一口的吃,包了一大嘴,差点噎住,田亮赶紧给喂了口水。
第二天一早,天空又飘起了小雪花,周家院子里一阵喧闹,不一会儿,便安静了,一路上的纸圈,有的挂在路边的树杈上,有的被踩进雪地里,还有的飘飘落落,最后停在了院墙上,柴堆上,还有一个个雪堆上。午饭时间,周红英回来了,关婶也一并进了门,一边跺脚上的雪,一边拍身上的雪,“周大勇可真行,也不通知娘家人,就这样把人埋了。”关婶一脸气愤地埋怨着。
“可能来不及吧,李萍家河南的,最快过来也得三天。”周红英理了理蓬乱的头发,接着说,“我看李萍走了,周大勇咋过?两个娃咋带?看他还去不去打牌了?”周红英一边移开炉盖,用火钳加了两块红炭,准备做饭。
关婶顺手添了煤,盖好炉圈。“他还不好过,把两个娃送走,转身再找一个,过得还好呢,该咋过咋过,碰到这事男人才不发愁,就是可惜了两个娃了,没娘的日子可不好过了。”
“不会吧,两个都送走,一个也不留,男人真没良心。李萍当年是怎么看上他的?”
“现在说啥都晚了,还是李萍太傻,那么能干的人,离了他又饿不死,有啥想不开的?为了周大勇那样的赖货,不值当!”关婶越说越气。
躲在门后的郑娟害怕了,一想到周田要离开,心里很不是滋味。“妈,周田真的要走吗?去河南吗?”郑娟还是没忍住,冲出来追问。
“还不知道呢,可能要走吧,不走的话,在这咋过?跟着那样的爹,能有什么好日子?”周红英也一肚子气,为死去的李萍抱不平。郑娟急了,她不想周田离开,那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们约好一起考一中,还要考一样的大学,永远都在一起,现在怎么办?她要亲自去问周田,是不是真的要走。
出殡后的第三天,李萍的娘家人才赶到,郑娟很想去听听他们怎么商量的,田亮也想去,可是大人们都拦着不让,没办法,郑娟来到田亮家一起守着,期盼着周田随时能过来。但是周田始终没有出现。
大年三十的前一天晚上,关婶又来串门,带着新炸的麻花和小鱼干,这是郑娟最喜欢吃的,可是今天,她一点也不着急吃东西,而是默默地待在大人旁边,假装干活,试图获取一点周田的信息。“周田那丫头还怪犟的,死守着弟弟不让带走,说是要在这守着她妈。”关婶边说着,边解开装鱼的袋子,散散热气。“娟儿,快尝尝,不烫了,你不最爱吃这个吗?”郑娟哦了一声,接过小鱼,却并没送进嘴里,而是小心地揪着鱼背上被炸焦的鱼皮。
”“那就都不走了?”周红英拿起一个小麻花咬了一口,“嗯,比我做得酥多了。”郑娟听到周田可能不走了,心里悄悄开心了一下,撕了一小片鱼边肉轻轻塞进嘴里。
“李萍她大哥说了,要把小儿子带走,姑娘留下,既然小儿子带不走,那就都不带了,周大勇也没反对,算他有点良心。”关婶重重叹了口气,端起茶缸喝了一大口。郑娟的心彻底放下了,带着一丝丝的开心,开始大口吃手里的小鱼干,三两口就吃掉了一只,又伸手抓了一只咬了起来。“好吃吗?娟儿,是不是有点咸了?”
“香着呢,不咸。”郑娟赶紧回答。
“你跟周田,谁的学习好?”
“我俩差不多,我数学稍微好一点。”郑娟小心地回答道,其实周田成绩一般,她俩的差距还是挺大的。
“周田已经不错了,又没人管着,自己弄的学习,这以后呀,更难了。”周红英起身,捅了捅炉子口的灰,接着说,“李萍呀,太亏了,又能吃苦,又能干,还把两个娃带得好好的,要是没碰到周大勇,她的日子可好着呢!”周红英望了望窗外,轻轻地叹着气。
“所以这人呀,得看命,命不好,谁也没办法。行了我回了,油锅应该凉了,赶紧回去收拾了睡觉。”关婶起身,抻了抻打皱的棉衣,向门口走去。
“还早呢,再坐会儿,我给你拿一块腊肉,从老家带来的,香着呢!”周红英边说边起身去隔壁没生火的空房拿肉。
“别拿了,你自己留着吃吧,猪肉我卤了一锅呢!”关婶客气地回应着。
“那不一样,这个肉我姐自己熏的,可好了,外面买不到的。”周红英提着一串黑乎乎的腊肉,一把塞进关婶手里。
大年三十一整天,郑娟都不时地出门看看,特别想在路口碰到周田,把准备的好吃的送给她,可是她家大门一整天都紧紧地关着,田亮也跑过来好几回,问郑娟有没有看到周田。天快黑了,俩人终于忍不住,找李婶带他们过去,敲了好半天的门,大门才开,是周田。还穿着那身旧棉衣,头发没有梳过,乱糟糟的,“田儿,吃过了没?”李婶摸着周田的头,关切地问。
“吃过了。”周田细小的声音回答着,明显在撒谎。
“走,进屋!”李婶拉着周田就往屋里走,“你爸呢,不在吗?”李婶看了一圈,没见周大勇。
“打牌去了。”周田轻声道。
“爸爸去牛叔家打牌了。”羊羔光着脚,套着一双破旧的大拖鞋从里屋跑出来,看到李婶手里的袋子,摸了摸问,“这是啥呀?肉肉吗?”羊羔问完,伸手抹了一把清鼻涕。
“你们还没吃吧?羊羔是不是感冒了?要这个爹有什么用?”李婶气不打一出来,“走,去婶家,给羊羔喝点药,要不明天咋过年?”李婶边说着,边进里屋给羊羔找袜子和衣服。
“婶,今天三十,不去了吧。”周田难为情地说了一句。
“赶紧穿衣服,跟婶走!”李婶口气坚定地说。
“走吧,去我家吧,好多好吃的呢!”田亮也大声安慰着周田。
“走喽,吃肉肉去喽!”羊羔开心地又蹦又跳。
“走吧,在这呆着啥都没有,你爸又不管你,去李婶家吧,或者去我家,陪我过年。”郑娟一把搂过周田的肩膀,使劲拍了拍说。周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头埋地低低地,松垮的头发从头顶垂下来,挡住了她的脸,却没能挡住她的伤心泪。这是周田没有妈妈在的第一个新年,一边是伤心和思念,一边是来自李婶一家和郑娟的温暖,她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接下来的日子,一定要带着弟弟好好活下去。
大年初八,又来了一场葬礼,这次是牛二。
周红英做好了午饭,等了半天也不见郑文斌的影子。正准备出门去找,迎面碰上了刚进门的郑文斌,“上哪儿转去了,吃饭了都不知道回来?”周红英一边抱怨,一边坐下,给郑娟夹了一块鸡肉。
“牛二啊,死了,也是冻得硬邦邦的。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喝个烂醉,昨晚上骑着摩托车翻到沟里,没人碰见,今早上放羊的老齐发现了,早都冻硬了。”
“这个牛二呀,一天到晚啥都不干,不是打牌就是喝酒,我要是刘英,早就跟他离了!现在可好,把自己作死了,扔下孤儿寡母三个人,看这日子咋过?”周红英越说越气,撂下筷子,转身给炉子添煤去了。
牛二的葬礼办得简单而匆忙,他本来人缘就不好,平时身边都是喝酒打牌的酒肉朋友,这下因为喝酒出了事,都怕跟自己沾了关系,一个个都不露面,毕竟喝醉了摔死不是个光彩的事,又是自找的。牛二的老婆刘英更是气愤和恨不打一出来,憋着气把丧事办完,回到家,人快散光了,才忍不住哭出声来。
“牛二不是个东西,平时净给你添乱了,现在好了,没人烦你了,多清净,是吧?”关婶轻轻地拍拍刘英的肩,又撸了撸她的后背。
“就是,别为这种人伤心,不值当的,你还年轻,又这么能干,好日子长着呢!”周红英倒了杯热水,给刘英抱在手里。
“我才不哭他呢,我是哭我自己,为啥让我碰到这么个东西?”刘英还是泣不成声。
“这就是命,已经这样了,没办法了!但是后半辈子就不一样了,英子,你可以自己重新挣个好命!你这么年轻,又能干,后头肯定都是好日子!信我的,没错!”关婶无比坚定地鼓励着刘英。
“是啊,英子,你肯定行的,为了你自己,还有两个那么好的娃,赶紧别哭了,想想以后的日子,只要好好干,你这么勤快,还有手艺,不愁没有好日子!”周红英帮刘英擦了眼泪,又把蓬乱的头发重新给捋顺了。
“我想好了,我要回四川去,前几年我哥就喊我回去,牛二不让,现在没人拦我了,我要回去自己干!我妈还能帮我看着娃。”刘英气顺了,说话也有力气了。
“看,这多好,四川是个好地方,你又熟悉,还有家里人帮衬,肯定能干好!”
“嗯,回四川好!跟娘家人在一起,干啥都顺心!好好干哦,将来我们找你去!”
第二天,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刘英就带着两个孩子回四川老家了,旧房子的变卖委托给了村里,随便卖个什么价钱去,反正刘英也不指望那个钱过活。她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她要为自己和两个孩子重新挣一份命,一份好命!
正月十五这天,又是一场大雪,这应该是这年的最后一场大雪了。周田被田亮和郑娟硬生生地拉到镇上去看了花灯,回来的路上,三个人聊起了白爷爷。
“明天白爷爷出殡,你们去吗?我想去呢。”田亮问道。
“我也想去呢,但是我妈肯定不同意。”郑娟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想偷着去,不让大人知道。”田亮解开围巾,一脚踢飞了一个裹满积雪的石头。
“不行吧,被发现了就惨了,不被你爸打残才怪。”郑娟失望地摆弄着毛围巾的流苏。
“我也想去,但是我要在家看着羊羔。”周田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那我们都不能去,怎么送白爷爷呢?他对我们那么好。”田亮掀开帽子,挠了挠头。
白爷爷和村里的其他老人不同,家里藏着许多书,经常借给他们看,并一直鼓励他们多多读书,好好学习。田亮虽然学习不上心,但是读书很认真,特别是从白爷爷那借来的书,他都保护地很好,细心地像个姑娘。郑娟和周田更是对白爷爷的书爱不释手。一到周末,他们三个就结伴去白爷爷家借书,顺便给白爷爷带点花生、核桃之类的好吃的当“好处费”,白爷爷又会在他们口袋里塞几块饼干,几颗大白兔或者沙琪玛。
可是,这样的好日子再也没有了,白爷爷走了,再也没处借书了,也没有人听他们轮流讲学校的故事了。几天前的一个凌晨,白爷爷起床上厕所时摔了一跤,当时没能爬起来,家里也没有其他人,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被人送到卫生院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白爷爷唯一的儿子在省城工作,接到消息马不停蹄地往回赶,还是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商量了好半天,最后,三个小伙伴决定,今晚回家每人给白爷爷写一句话,明天一早赶在李婶出门前把纸条藏在纸钱里。这样,白爷爷就知道他们在送他了。
第二天,白爷爷的送别队伍特别长,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送行队伍靠近村口的时候,田亮偷偷地跑出院子,站在大路上,远远地望着。脖子伸得都酸了,一回头就望见郑娟和周田也在不远处的大路上向村口张望呢。
“纸条藏进去了吗?”郑娟问田亮。
“放心吧,藏进去了,我妈没发现,等她到了地方发现了,也没关系,顺手就放一起烧了,白爷爷肯定能看到!”田亮认真地回答。
“干得不错!”郑娟拍了一下田亮的肩膀。“周田,想什么呢?白爷爷不会怪我们的,我们送过他了,他在那边肯定知道的。”发现周田在愣神,郑娟赶紧安慰着周田。
“嗯,白爷爷不会怪我们了,我会在心里再送送他。”周田轻声道。
“走吧,去我家写作业,先把羊羔带上来,中午李婶回来了,就能把羊羔领走了。”郑娟边说边拉着周田往家走。
“我爸找了个女的,下个月结婚。”周田好半天蹦出这么一句。
“啊,你爸怎么这样?这才几天?”田亮一时性急起来。
“真是的,你爸也太……”郑娟也忍不住气愤。
“他说是没人照顾我弟,要赶紧找个人,也不能总麻烦李婶。我无所谓,他想怎样都行,我不管,也管不了,对我弟好就行。”周田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个大人,自从李萍离开后,她就再没有像个孩子一样说过话。
正月里的寒冷,正随着冰雪一点点地消融,逐渐散去。忙活完新年的人们,又开始了春种的打算。太阳每天都照常升起,温暖着每一个抬头向前走的人。
三年后,郑娟如愿考上了一中,全家皆大欢喜,郑文斌激动得四处奔走相告,还差点想放鞭炮,幸好被周红英及时拦住了,“又不是考上大学,那么咋呼干什么?”“一中啊,全省的重点,进去了就相当于一条腿已经迈进大学了,还不值得骄傲一下吗?”郑文斌还是难掩激动,恨不得窜上房顶昭告天下。“行了行了,把你的激动攒着,等真的考上了再说,那会儿你想放多少鞭炮,去哪放,我都不管!”周红英嘴上说着不激动,心里也早已乐开了花,只不过是低调地逢人炫耀罢了。
周田没有考上高中,但是凭她的成绩,上个省城的卫校还是不难的,她要争取早点毕业,赶紧参加工作,她要自己养活弟弟,别人谁也靠不住。后妈带着三个如狼似虎的儿子嫁过来,她和弟弟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能吃饱就很不错了。亲爹依旧好吃懒做,喝酒打牌,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不顾后妈的反对,愿意出钱供她读卫校,这恐怕是他对李萍最后一点愧疚的补偿吧,也或者是想让她尽早出去独立,好给那三个儿子腾地方。
田亮也考上了一所不错的职专,也在省城,学的机电修理,他本来就喜欢捣鼓家里的收音机、电视机,平时没少挨揍,这下好了,可以名正言顺地“玩”这些东西了。李婶也看得很开,知道田亮不是读书的料,学个技术倒也不错,正好他也喜欢,将来工作了,养活自己还是没问题的。
临出发前,三个人决定再聚一次。村头的大柳树后面,是他们儿时的乐园,捉蝴蝶,抓蚯蚓,帮毛毛虫爬高,给蚂蚁窝捣乱……数不清的趣事,一幕幕从他们脑海中闪现。长大以后很少来这里玩了,偶尔回到这里,也不再忙着顽皮,而是静静地坐在树下,看风吹落叶的样子,等蚂蚁经过时,帮他们拿开挡在路上的树枝和土块。
“来喝汽水,我请客!”田亮异常兴奋,干脆利索地把每个瓶盖都打开,递到周田和郑娟手里,自己也仰着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半瓶汽水下去了。
“周田,以后咱们不在一起了,一定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就找田亮,千万别自己逞强。有心事就找我,给我写信,虽然我不能经常出来跟你们见面,但是写信没问题,我随时奉陪。”郑娟的瓶子轻轻地跟周田的碰了一下。“田亮,周田就交给你了,别让她受委屈,否则我可饶不了你。”
“放心吧,有我在,什么事都没有!我就是随叫随到又帅气逼人的护花使者,无条件听候周大小姐的各种派遣!”田亮本想弯腰请个安,结果脚下没站稳,一个踉跄差点跪在周田跟前。
周田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郑娟也笑得前仰后合,“失误,失误!”田亮赶紧站稳,向后退了两步。
“娟儿,祝贺你,好好努力,肯定能考上个好大学!我们三个人的大学梦,就靠你来实现了!”周田久违的笑脸,在清风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好看。
“嗯,我会的,你也是,美丽的白衣天使!”郑娟放下汽水,双手搂着周田的肩膀,满眼笑意。
后来的日子,谁也没有想到,周田竟然成了他们最强大的后盾和精神支柱。
第二年的一个秋日,阳光温热,树影婆娑,但是病床上的郑娟,脸上看不到一丝美好,“娟儿,喝点酸奶吧,香草味,你最喜欢的。”周田强忍着泪,举着小勺,手却不住地颤抖着。郑娟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本就虚弱的她更憔悴了。“娟儿,没关系的,你那么优秀,耽误一年也没什么,你迟早都能进大学的!我保证!”周田说着,泪水还是没忍住。
“为什么?为什么让我在这个关键时刻生病?马上就要会考了,我肯定可以考过的。”泪水在郑娟的脸上肆意横流,周田再也没办法正视郑娟的眼睛,难过地埋下头,片刻后,一把抹掉了自己脸上的泪。
“娟儿,听我说,你没事儿的,医生说了,休养一年肯定可以完全康复,不会影响以后的,再说,你本来就比我们上学早,休息一下,正好跟我们同步啊,一点也不晚。你再这样不吃不喝地耗下去,你爸妈看不到希望,也要病倒了,你又还是这副样子,到时候谁来照顾他们,我可没时间啊,我还要上课呢,可别指望我。”周田故意这么说,希望能刺激到郑娟,让她有所反应。
“我,就是不甘心嘛,我不想呆在医院里,我想回学校。”郑娟有点力气了,终于哭出了声。“所以呀,你要努力,赶快好起来,说不定可以提前康复呢!”
“会吗?可能吗?”郑娟睁大眼睛,满怀希望地望着周田,脸上还挂着大颗的泪。“当然有可能,你这么厉害!我和田亮这辈子都没希望上大学了,只有你行!我们仨就靠你了!你可不能停下来!”周田的鼓励终于起作用了。
田亮陪着郑娟父母去一中办理完休学手续,回来一进病房看见郑娟正在喝粥,周红英开心地笑出了眼泪,“哎呀,我的娟儿饿啦,都吃了这么多了,真好呀!还想吃什么,让你爸去买!”
“嗯,不错,一吃饭马上就不一样了,多精神,再住两天我们就回家,不在这呆了,又小又挤,回家才舒服呢,恢复得更快!”郑文斌也来了精神,看到女儿振作起来了,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郑娟,还是你厉害!”田亮说完,冲郑娟比了个大拇指!
周田轻轻地把郑娟凌乱的头发束在脑后,侧着身子跟郑娟父母眼神对接,彼此会心一笑。
其实郑娟得的并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医生口中的富贵病,不仅要吃好喝好,最重要的是绝对地静养,一点也不可以劳累,否则后患无穷。所以医生建议休学一年,才有可能彻底康复。郑娟回家后,一刻也没有放松学习,思路明确的给自己制定学习计划,并一丝不苟的完成。时刻准备着回到学校,她绝不给自己任何理由落于人后。
周田和田亮也在各自忙碌,努力地实现着自己的热爱。偶尔见面聊聊,说说各自的进步和毕业后的想法。田亮很有可能留在省城,分配到大型的修理厂。但是周田只能去县城的医院,不过她也很开心,有一份安稳的工作,还能在离家近的地方照顾弟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郑娟也恢复得很好,一年后如愿回到了学校,一路披荆斩棘,毫不示弱地通过了会考,开心地拿到了"高考入场券"。
要不怎么说岁月弄人?先是周田,失去母亲后一夜成人,后是郑娟,人生冲刺时刻饱受磨难。这次轮到田亮,却没能得到老天爷及时的眷顾。
周田是从别的同学那里得到消息的,已经有点晚了,她不顾第二天的专业考试,没等到老师批假就挤上了回家的大巴车,幸好赶上了最后的送别。李婶已经哭晕了好几次,在关婶的搀扶下勉强站在照片前面,望着照片中那个满脸阳光的少年,心痛地无以言说。周田一把扯下背包,一个箭步冲过去扶着满脸泪痕的李婶,却说不出一个字的安慰。直到现在她的脑袋都是懵的,她自己还没有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她还是不愿相信田亮已经走了,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定住了似的,一步也挪不开脚,她真想大喊一声照片中的田亮,为什么还不赶紧过来扶着李婶。
告别仪式上,田亮学校的领导,当众表彰了田亮见义勇为的事迹,还有被救儿童父母写的表扬信,同时带来了市里颁发的奖章和证书,但是田亮父母早已哭得泣不成声,无法上台,还是村长代为领取的。那一刻,周田才真的相信了,那个嘻嘻哈哈的热心肠,那个脑子里从来没有烦恼的调皮鬼,真的不在了,再也见不着了。她好后悔,为什么上周田亮喊她一起去郊游,她却因为要准备专业考试拒绝了,如果她跟着一起去了,说不定可以劝他小心点,或者拉他一把,那他就不会出事了。
天黑了,李婶昏睡了一觉又醒来了,看到周田坐在床头,忍不住又流下泪,“田啊,田亮不听话,走了,不回来了……”周田心里一紧,被哽咽地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张开嘴,“婶,不怕啊,我就在这陪着你,永远陪着你,哪儿也不去。”“我的田啊……”除了紧紧地抱着李婶,除了和她一起狠狠地流泪,周田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她后悔,又自责,她希望时光倒流回到上个周末,她一定牢牢地抓住田亮,待在学校陪她一起复习,哪儿都不许去……
临近春节,郑娟和周田结伴从省城回到家,第一个晚上天黑前,她们带着汽水一起去了村口的大柳树后面,上一次相聚是他们出发去省城之前,而这一次,却没法聚齐了。“田亮,这汽水瓶盖怎么开的,上次你也没说呀,这让咱们怎么喝?”郑娟这才想起来,每次喝汽水都是田亮开盖子,她俩都没注意过,那么紧实的铁盖子他是怎么弄开的。
“好像是用牙。”周田说着,张开嘴试了一下,“哦,不行,一点也弄不动。”周田一手抱着弄不开瓶盖的汽水瓶,一手捂着嘴,不知觉中又流下了眼泪。“这瓶盖真硬啊,弄疼我了。”知道自己在说谎,却不忍承认,弄疼她的并不是坚硬的瓶盖子。
“田亮,你不仗义!说好的帮我照顾周田,自己却先跑了,我在学校那么忙,周田有事了找谁去,你说啊!还有你妈,都瘦得不成样子了,你说你,是不是欠揍……”郑娟边说边哭,直到泣不成声。
“娟儿,别怪他,他也不想走的……”周田搂着郑娟,泪水不住地往下淌,像一条决堤的大河,肆无忌惮地在脸上,在心里奔流硬闯,无法阻拦……
寒冬的风刺骨而匆忙,不管你站在什么地方,怎样的角度,都逃不过它的凛冽。哪怕是多么热切的泪,也会瞬间没了温度,只留下满脸的冰凉。生活一定要是这样的吗?一路饱受磨难真的是岁月的本意吗?
多年以后,岁月终将会抚平所有人的伤口。每一个历经生活考验的人依旧迎着照常升起的太阳,带着对离去者的悲伤和思念,继续用心生活。
“妈妈,他们是谁呀?”是郑娟的小女儿,举着一张三人合照,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烁着无数的好奇。“妈妈给你讲一个长长的故事吧,这是小娟,这是小田,这个是小亮,他们三个是特别好的朋友……”不一会儿,女儿就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郑娟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想起多年前那个寒冷的大年夜,她和李婶还有田亮,一起把刚刚失去妈妈的周田和小羊羔从家里接出来,一起陪她过年;还有,她躺在病床上伤心绝望之时,周田在她耳边一句句温暖的鼓励;还有还有,田亮离开后,她和周田一起陪着憔悴的李婶挨过一个又一个难熬的夜晚,彼此鼓励,相互温暖,努力帮李婶振作起来……她突然想,这么美好的回忆,就把它们写下来吧,名字就叫继续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