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请不要为我掉眼泪

时光悄然,又是六月的一个黄昏。陈晖披着夕阳,站在咖啡屋门前,身后香樟树的影子越拉越长,像极了光阴,一寸寸走进淹没的夜色里。

店内的灯光如夕阳的颜色,没有歌词的小调低沉而又缠绵在室内的角角落落。陈晖脚一踏进门就看到袁圆那只举得高高的小手在乐曲中摆动。他走了过去。袁圆靠着窗户,依偎在身边的是她的闺蜜,面前是一张窄而长的桌子,像烫裤子的面板。陈晖毫无选择在对面坐下,目光停在袁圆的脸上,怔怔的,有好几秒,他忽然发现朝夕相处七年的面孔有些陌生。

变化,似乎只在转身之瞬。

那天晚上,陈晖没去袁圆的出租屋,次日下午就送她上了机场。陈晖知道她是特地从在家赶过来的,选择在这个时间点赶来,不是为了一场久别的约会,也不是持地说一声道别。机场上空,飞机像一只只巨大的海鸟起起落落。袁圆什么时候飞上蓝天陈晖不知道,只是记得她下车时推着箱子的背影,匆匆,忘了吻下自己的额头。

陈晖明白,其实她不想离去,但别无选择。

1

认识袁圆是七年前,也在六月份。

那天太阳刚过树梢,浅夏的阳光还不咬人。陈晖骑着宝蓝色的电瓶车,风在身边呼呼叫,刚刚冒出来的点汗很快变成虚无的膜,感觉爽极了。陈晖想去镇上吃碗辣酱面,这个点回家吃饭实在有点牵强。就在这个时候,口袋里手机在震动,像有个青蛙在里面一窜一窜,使劲的那种。

陈晖坚持着开上前面的桥上,靠边停下人却没有离车,伸出一只脚搭在桥的栏杆下面,掏出了手机。屏幕上是一串数字,没看到名字,估计不是有业务或是不常联系的人。出于礼貌他还是按了yes。

耳边立刻传来一个女人嗲嗲的声音:“陈老板忙啊,电话也不接小妹的。”

声音有点熟但确实想不起是谁。

“你是?”

“哎呀呀,陈老板是老板越做越大,连小妹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我是小刘,邮电局对面香草店里的。”

“哦,没听出来,不好意思,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打你电话啊,嘻嘻,好久没来店里玩玩了,抽个时间照顾照顾小妹的生意,小妹快连稀饭也喝不上了。”

听到她的笑声,陈晖就好像看到她胸前的波浪在上下抖动一样,他就有抑制不住地冲动。

“呵呵,好的,有空过来。”

“下午就过来,小妹店里刚刚来了个小姑娘才二十呢。”

“是吗?下午看看有没有时间,有空过去玩”

“好的,一定啊。”

陈晖赶紧挂了手机,他怕再聊下去无止无休。小刘是香草足浴的老板娘,湖北恩施的。以前在建筑公司那边的饭店里做服务员,个子不高,胖墩墩,一动全身哪儿都动,但脸长得好看,乌黑的短头发下五官有模有样,白白净净的没一点瑕疵,最厉害的还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陈晖以前经常在那边吃饭认识她,正月从老家出来的时候才知道她盘下了一家足浴店当老板娘了。

人不可貌相,陈晖心想。

红苹果饮食店这个时候也没什么人,老板在准备着中午的客饭,老板娘系着长围裙边擦着白净的手,边出来客气地问:“陈老板是吃早餐还是午餐?”“来碗辣酱面”“陈老板真忙,早饭还没吃啊?”“今天马阳那边浇屋面混凝土,天热,所以起早上工了,来不及吃。”“生意好啊!”老板娘说着转身上后面的厨房了。

陈晖喜欢这里的辣醬面,汤里辣中也带点淡淡的甜味,喜欢吃辣的四川人,重庆人,还有广西贵州那边的人可以在桌子边的小罐里舀点辣糊。陈晖当然用不上,他在上海都二十几年了,整天和上海人打交道,受上海人的感染熏陶,说话和口味与本地人相差无几。

老板娘端上面条:“陈老板慢吃,我去忙了。”陈晖点点头。

碗很大,份量也多,有点红色的土豆丁和肉丁掺和在一起放在面上头,下面的面条像用梳子梳过似的整齐,暗红色的汤汁勾兑着诱惑。陈晖抽双筷子就插进碗里。

吃完面陈晖准备回去,出红苹果店应该小拐上纪鹤公路,谁知鬼使神差编向西街,径直开到了邮电局那边。

这一天是二0一一年六月十二。

2

多年后陈晖还一直记得这个日子,每每想起,他的心里总觉得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陈晖在这里面洗过脚,所以熟悉。他把电瓶车停在足浴店和电脑中心之间的弄堂里,为了防止有人偷电瓶,他特地将车头朝街心方向伸出一截,再锁上后轮。

许多诱惑都有个心动的词,让陈晖心动的是“年轻的女孩”。这也是令许多成熟男人心动的词。

在面店到洗脚店这几分钟的路程里,一个漂亮,丰满有朝气的女孩形象就一直在他的面前晃动,在向他招手,呼唤。陈晖仿佛就顺着她的手势而来的,他甚至猥琐地想象着,空荡而幽静的包房里就躺着一个年轻的姑娘,没有别人,他能随心所欲。

有了这种思想在搅动,锁车时,他的双手和心情一样有点颤抖。

推开那扇贴满遮阳纸的玻璃门,陈晖感觉清凉立刻围住全身。小刘肥硕的上身正伏在不大的吧台上打电话,见陈晖进门只是对陈晖挤挤眼笑笑,仍旧在电话里天南地北的乱聊,也许像刚才同自己打电话是一样的意思吧?说的是她老家的土话,陈晖有些懂。

门面朝北,对面就是邮电局,看门卫的老刘是马阳人和陈晖很熟,陈晖进门就将门关上了,毕竟上午来洗脚总感觉有点怪怪的,他怕熟悉的人见了笑话。门面其实不大,十几个平方的样子,吧台靠东北角上,一头贴着门,小刘背靠着墙面朝西。对面是三个单人沙发和南边的一个长沙发组成一个7字形,中间是个小玻璃茶几。茶几上没茶杯,此刻斜放着几个装衣服的纸袋,有个姑娘也斜趴在长沙发上,只看见黑白相间的条子样上衣,黑色的短裙和露在外面像从水田里上来般黝黑皮肤的双腿。

“陈老板沙发上坐。”小刘终于放下了手机,走出吧台,脸上堆满了笑容,恨不得要把陈晖拥到怀里似的:“想不到陈老板这么快,我还以为你下午才来呢?”

“你刘老板打电话了我敢推迟啊。”

“你这是给我面子哟。园呗儿,园呗儿,陈老板来了,快起来。”那个叫园呗儿的女孩翻过身,一脸倦相,“哦”了声站了起来。

“带陈老板去后面。”

陈晖随那女孩沿着窄窄的通道进了最后面一个房间。“老板是喝茶呢还是白开水?”女孩的普通话说得很好。

“当然是茶了,多放点叶子。”

女孩还是“哦”了一声,声音很轻,带着旅途的疲惫,出去了。

陈晖其实并不喜欢洗脚,路桥公司的尤福明很喜欢,却又舍不得自掏腰包,一到礼拜天总要打电话问陈晖在哪里?干什么?陈晖知道他的心眼,又不好挑明,所以总说在打牌,后来想想又觉得不妥,就陪他来过两次。

“陈老板洗什么药水的?中药,牛奶,肾宝,老姜的都有。”小刘将小木桶放下,一股脑地介绍起来。

“盐吧。”陈晖心想,都是挂羊头卖狗肉的,什么中药,肾宝的都是骗钱的。小女孩也端上了茶,放在茶几上。

“这小姑娘刚从家里出来,还什么都不会,陈老板包涵哦。”小刘撕开封口倒下一点白色的似粉一样的细盐,又对小姑娘说“我来教你。”顺势蹲了下来,因为穿的单薄,白花花的肉从敞开的领子上涌了出来,似乎再一低头就要掉到地上。陈晖说“不用老板娘大驾了,让她洗吗,反正是过来坐坐的,随便捏捏。”边说边脱下还沾有混凝土的鞋,有点难为情似的塞到茶几下,又脱掉袜子。

“那好,我去外面收拾收拾。”

陈晖将脚漫到水里,感觉不烫,他喜欢烫水,那种将脚烫得红红的,身子要冒汗的那种。可见到这个小女孩的笨手笨脚的样子也就没有难为她再跑了。新手毕竟是新手,小姑娘不知道洗脚的步骤,只是抓来抓去的,弄得陈晖直好笑“第一次来上海吧?”

“何止是第一次来上海,我在家连县城也没去过”。

陈晖的心思不在洗脚上,他的眼光落在她的脸上、身上,火辣辣地要烧光衣服的那种,说实话,她长得并不好看,一头爆炸似的头发,黄不拉丝的,一看就是那种山里人的时髦,脸色也不怎么白,精瘦精瘦,拿勺子也刮不出三两肉来,鼻子左边嘴唇上方还有一道细细浅浅的疤痕。

陈晖刚才燃烧起来的火焰慢慢低了下去,与想象的对不上谱。他只好随便扯扯话题来消磨这花钱买来的时间。

“刚才老板娘怎么叫你园呗儿?怎么感觉这名字怪怪的?”

“呵呵,老板不知道,我叫袁园,我们家都叫我园呗儿,那是喜欢我,叫着亲切,比方说叫刘欢的,别人就叫她欢呗儿。”陈晖心里好笑,谁会喜欢你这个猴子样?但陈晖没说出来,毕竟陌生,有些玩笑能开,有些话只能放在心里。

陈晖是没话找话,虽然四十多岁了,以前洗脚都是和几个人一起去的,独自一人洗脚今天还是头一回,独自和陌生一个女人在一起也是第一次。一直听老乡说洗脚妹如何如何大胆,开放,甚至花点钱什么也都可以得到满足,他也想试试寻找一下刺激,但每次都是缩回想偷偷伸出的手。面前这个女孩不怎么好看,却是年纪轻轻,许多的第一次,让他不知道如何同她交流,气氛便有点尴尬。

女孩好像没有感觉,将陈晖的双脚抬起架在面前有绒布的小方凳上,开始了她所谓的脚摸。陈晖说“用点精油吧,这样干搓皮肤不舒服,你手也吃不消。”“好,谢谢。”女孩头转过去“幺姨,幺姨,拿精油。”外面小刘答应了声,旋刻就到了“陈老板,感觉还好吧?”陈晖嘴巴说还好,心里在骂,纯粹骗人,洗也不会洗,舒服什么呢?

小刘出去了,陈晖问女孩:“刚刚你叫老板娘叫什么?”

“幺姨啊,哦就是小姨的意思,我们家都这样叫的。”

“看你普通话说的这么好,文化应该不低。”

“我高中没考上就去学美容了,我们那边苦,听幺姨说上海能挣大钱就借了路费来了。”

“你不知道足浴店是个不干净的地方啊?你父母也放心?”

“怎么会呢?这里不是很干净吗?再说这里有我好多老乡呢!”

陈晖其实是在向她暗示,哪知道她一点也不懂,甚至将他的暗示视为笑话,他就不想再和她解释了。

3

看到这个初出门的女孩,陈晖不由得想到自己。

陈晖的老家是圩区,一个挨着长江边的小村庄。那里没有映山红,只有野蔷薇花,木槿花 ,花开也没有人懂得欣赏。木槿花开在篱笆上,下面的茎枝像藤蔓密集地排列着,如墙,挡着鸡鸭,猪仔,保护着菜地不受侵害。

人们喜欢篱笆,像喜欢围墙一样。

陈晖家的菜地在村西,篱笆是用棉花和玉米的秸杆拼扎的,没有木槿花的牢固,长久,像身上的衣服经常要修修补补的,两年就要大修一次。当那块菜地分家归了陈晖后,他发现篱笆扎得再牢也没用。隔壁菜地的人家搬走了,菜地栽上了树,梓树,桦树都有,还有像蒿草般的小树苗。两年功夫成了树林,上有树枝遮天蔽日,下有树根吸收营份,栽下的菜,施再多的肥也只长苗不挂果。

他整天愁眉苦脸的,当然不仅仅是菜地,还有一直空荡荡的米缸。女儿三岁了,被她的外公当做宝物似的,自行车大杠上夹着新买的塑料坐椅,天天早上接走,晚上送回。儿子才一岁,还在吃奶,但很快就会长大上学的,他觉得肩上的担子越挑越沉,脚步越走越乱,这样下去像是走向断崖。

九三年新春,陈晖在去给老丈人拜年的路上碰到了老同学,一个大队里的章传宝。他大概也是拜年回来,跨着辆大幸福125,看到陈晖“轰”地一声停住了。

第二天傍晚,陈晖就跟在他后面上了去南京的加班轮船,在码头上,他还看到了隔壁队里的黑狗,他也是跟在章传宝后面的。

至今他还记得,出村庄的时候,妻子抱着女儿跟在他的后面送到了江堤脚下,翻过江堤不远就是轮船码头了,一路上他们沉默着都没说话。

往事只能回味,像是在昨天,陈晖躺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烟。

有些毛病都是在圈子里学坏的,不需要人教。在陈晖的圈子里受影响较重的是尤福明,浦东机场开始使用那年,上海外环线也开始大修。尤福明介绍陈晖接了一标段的大修活,从华漕到闵浦大桥段高速基础的混凝土,五十多工人二班倒。陈晖去工地上没什么事,晚上十二点过后就和尤福明开着公司的小车在莘庄那边兜兜转转。那时没有足浴店,兴洗头,按摩,看到有点姿色的女人招手陈晖便问尤福明怎样?尤福明说进去看看,进去了当然一时半休的是不会出来的。

洗洗头再按摩,两个小时就过去了,再去吃吃夜宵,日子过的已经颠倒了。时间久了,耳闻目染的就多,就成为习惯,也就忘记小时候那种难过的苦日子。养成了不良的习惯,心就不会本份。就如眼下,洗次脚要六十块,传到家里,老人们不得给你骂死?六十块一家人可以吃三天了!

陈晖受尤福明的影响很深,不是说尤福明有多坏,同样一件事发生在两个人的身上,其影响和结果截然不同的,尤福明见多识广,大事小事,上层下层结识的多,大都逢场作戏,出门便忘,人走茶凉。

陈晖不同,从乡下出来,从小经历的那些苦,酸,很容易让他想在上海这个大都市立足,这让他的思想有了接受新鲜事物的借口。包括应酬,包括玩,也包括女人,所以什么人都会变的,再单纯,再纯洁,在社会这个大染缸里浸透都难免会变色。

袁园见陈晖眯着眼睛不说话以为他睡着了,却也没偷懒,手艺不会归不会,认真还是很认真的,从脚趾,脚底,脚面到小腿。

陈晖想,要是给尤福明这样洗他会屁话多又多,尤福明喜欢重力,轻轻挠他他是不习惯,也不允许的,他花六十块洗脚是要有所值,马马虎虎打发他可不行,吃一点亏在他看来都是不可以的。

陈晖不喜欢与人计较,他认为计较没意思,计较就会与人争论,争论来争论去争点蝇头小利更没意思,弄得双方不好下台阶,心里还会多少有点阴影。

这时小刘推门进来,见陈晖躺在沙发上,也以为他睡着了,小声对袁园说,时间到了,问他加不加钟?

袁园问:什么叫加钟?

小刘说:他知道,你问他按摩么?

袁园道:他睡着了,等他醒来再问吧。

小刘复又轻轻地带上门,像被空调的风吹走一样,无声息。

陈晖本想找机会让女孩坐到旁边的空沙发上聊聊,也许会借机找到一些机会,听她说要加钟就知道时间到了,像一场戏已经谢幕,如若再想欣赏,可以不出门,但是还要买下一场的门票,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没有免费的大戏。陈晖觉得再续看下去也不会有精彩的高潮。她既然不会马上就走的,就像笼中鸟,缸中鱼,下手有的是机会,他只得佯装再睡。袁园将他的脚擦干再轻轻地将袜子穿上,又拿来一床毛巾毯盖在他的胸前,端着水桶出门了,这种细微的关心让陈晖感觉有点感动,这点同那些久经沙场,在人堆里混的老女人们不一样,至于在哪里不一样陈晖一时也说不清楚。他见女孩出门的时候带上门,估计一时不会进来,就点了支烟,一口烟刚吐出,女孩推门准备进来,看陈晖在抽烟有点诧异:“这么快就醒了?”

陈晖点点头。

“要去按摩么?”

陈晖摇摇头“今天下午有点事,改天吧。”

女孩说“好吧,今天不好意思哈,你是我的第一个客人,有点难忘哦,下次来我的手艺会好点了,我加倍补偿你。”

陈晖笑道,“怎么补偿呢?”

“多按十分钟!”

陈晖哈哈大笑起来,他觉得这小女孩真的没出过门,有点天真。“留个号码吧,下次来先打电话给你”说着掏出一百元来“洗脚六十,剩下的给你小费,不要找零了。”

女孩接过钱有点不相信一样,连说了几个谢谢。

初次印象不好也不坏,陈晖心里瞬间有了这样的变化。

4

从香草店出来已是午后,陈晖没觉得饿,但觉得热,出了门周围就火烧火燎的,这么一想,汗,立刻渗出了皮肤,就顺额头流下来。

他依旧从纪鹤公路经过,到了门口时没有折进去,头也没有转动,径自开到了工地。工人都回去了,看不到一个人。陈晖上了楼梯,像个猴似的穿过林立的支撑,翻上屋面。站在逼窄的预制挑沿上,他的目光自上而下又自东向西扫描一次,他相信自己的眼光,只要扫过,再细小的裂纹也逃脱不了,现在他确信浇好的屋面收得很平整,混凝土没有龟裂。下了楼,打电话同房东交代:下午不能浇水,明天上午十点时可以浇之类的话,才回去。

吃晚饭时,陈晖倒了杯黄酒独自品饮,妻子盛碗饭坐在对面,吞吞吐吐地样子。陈晖问她想说什么?妻子叹口气说,孩子快高考了,估计也考不上好大学,该考虑老家房子的事情了,上海买不起,是回去造还是买总得定下来,就这么拖也不是个办法。陈晖想了想对妻子说,七月份回去一趟在定吧。妻子就埋怨他,这话都说一年多了。意思有点不相信,听得陈晖有点烦,他又不想多解释,这个时候他正在学驾驶员,本来想拿了驾证先买车的,现在妻子这么一啰嗦,他喝酒的兴趣也淡了。

当然他不是责怪妻子,他是怪自己,但想想许多事情自己也控制不了,觉得慢慢来没错,事实上,陈晖也是个自认自己有理不肯认错的人。

陈晖草草地喝完酒,吃了一小碗饭,洗好澡顺便将床上的竹席抹了一遍。住的房子有点闷热,索性打开空调打开空调先降降温,才沿着通道,爬了三级木楼梯,到了前面的一个平台上。

陈晖租的房子靠近纪鹤公路,是张老板家的。以前和西边的一家连在一起,上世纪九十年代这里开着卡拉OK,叫四兴,后来街上OK厅开的多了就没有人舍近求远跑到这里。房子又重新隔开了。二OO一年陈晖在县城跟陈老板做了栋住宅楼后就一直住在这儿,说是租的却不要付租金。

这里前面是个门面房,后面接出了一栋二层的平顶小楼,楼下放着工地上用的工具,楼上两只房间,很小,夏天很热,没有空调根本就不能住人。

门面房很高,后面的楼房和前面有点高低落差且隔开的,陈晖住进来后将原来的钢窗拆下,打了一个门又自己钉了一个三级木梯就可以到门面房的屋面上喝茶,看看马路上的车来车往了。

月亮懒洋洋的爬上了纪鹤路的杉树梢上,十一的月亮已经很圆,有无数的星星陪伴,嫦娥应该不会孤单,月光如水,柔柔的倾泄向大地,初夏的夜凉风习习。

陈晖喜欢夜,尤其是有月光的夜晚,一个人静坐在桌边,一杯清茶,一支烟,没人来干扰他的思绪。他觉得自己喜欢这种孤独与宁静,夜是无私的,大度的,它的胸怀能包容一切,美丽的,丑陋的,没有白天的喧闹与浮燥,让每个人慢慢的梳理着自己过的每一天,就象写报告的小结,能把夜晚做小结的人估计不多。他的脑中忽地浮现出那张瘦弱的脸和那爆炸似的黄发,便掏出手机,找到了“房东”这个号码,按上了yes键,想想觉得不妥,又给她发了一条信息:“忙吗?”

手机没回音,也没变颜色。半个多小时后等到了她的信息:刚才在忙,手机在吧台,不好意思哈。

陈晖回道:生意还好吗?我以为你忘记我了。

这次信息回的很快:怎么会哈,我刚来华新还想陈老板关心照顾呢?

陈晖回道:不要叫我陈老板,我不是什么老板,叫我老陈就可以了。

女孩回道:这样叫合适吗?这不是不尊重你了?

陈晖:呵呵,这样显得熟悉啊。你几点下班?

女孩:不知道哈,幺姨说一般是十二点,忙的时候要一,二点呢。

陈晖:那你吃得消啊?

女孩:切,不要看我瘦,在家下地摘茶挖土豆喂猪什么事不做?我又不是耍大的。

陈晖只得一笑:好吧,一会你又得忙了,夏天你们店生意应该很好,不打扰你了我去洗澡了。

女孩:好的,记住来哦。

陈晖其实已经洗好了,他知道自己和她聊天小刘一定会知道,一定会怀疑自己有什么动机,一定会经常打电话骚扰自己,况且他感觉和她确实没什么多聊的。

这个时候的陈晖还不怎么喜欢玩,当然和他所处的环境也有关。带他出来的老同学章传宝已经做得很大,在街上买了房子,最近听说在和老婆闹离婚,还听说他在外面有女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陈晖没往心里去想,听人说这消息时,他只不过随口说一句,有钱呗,陈晖没钱或者说钱不多当然不会去想。陈晖刚出来的时候传宝就是老板,虽然不是总包,但跟公司后面做是不愁业务的,那时他和黑狗一道拼了命的干活,一是为了挣钱养家,二也是帮他的这位同学忙,许多事老同学只要一吩咐下来,基本上就不要再问,工地上也就见不到他的人了。花无百日红,好景不常在,后来终于因为这里那里的原因,陈晖离开了老同学,出来单干,承包点小业务,黑狗在那里坚持了一年也找到了陈晖,还把在家务农的老婆也带出来了。

陈晖的老乡大都住在街上,只有他有自知知明,人多了就会热闹也会闹腾,吃饭喝酒唱歌喝茶,还有打牌还有晚上当白天的玩没完没了,没进那个圈子倒没什么,进去了不参与还会被人笑话,这与他的性格不入,他喜欢一个人的冷静,心静,如同这杯中的茶,涩也好,香也好,淡也好,只有慢慢品尝才能知味,每个人嗅觉是不一样的,与其让人评说不如自己品味。

5

陈晖再次去香草足浴是过了几天的晚饭后。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的就溜出了门,像个小偷,身上的睡衣也来不及换,颜色带点暗红色的睡衣,脚上却又穿着双黑皮鞋,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他的名言是,穿着不干净不代表人不干净。

街上永远没有黑夜。

在明晃晃的街灯下穿行,陈晖的身上还不时地披上花花绿绿的霓虹灯的色彩。当他推开香草店的玻璃门进去的时候,小刘的脸上立刻就笑开了一朵花:想小妹了吧?陈晖想,古话说的没不错,来的都是客,有奶才是娘。嘴里答道:外面热啊,来吹吹空调,欢迎吗?。

小刘连声说,好啊,好啊到小包里坐坐。

其实厅里还有几个人坐在沙发上,抽烟喝茶聊天的,陈晖不认识,他跟在小刘后面来到了所谓的小包,就是厅后面的一个小房间。

房间里只有一张沙发,一个小茶几,陈晖躺下才发现连个电视机也没有。小刘屁儿颠颠的端来一杯茶,嘴巴对着陈晖的耳朵说:她在忙,稍等一会。陈晖就势拽住她的耳朵开玩笑说,电视机都没有,你陪我。小刘做个鬼脸,我来陪你,等会被她看到了会踹我屁股的,边说边像条泥鳅般溜了。

陈晖心里骂道,狐狸精。

足浴店里的茶不好喝,陈晖一般都自己带茶杯过来,今晚有点匆忙,也为了在老婆面前显示一会就回去所以没带。他端起软塌塌的一次性杯子端详着,杯里有三四片黑黑的叶子漂在上口,水也象没烧开的样子。陈晖想起来了,是饮水机里的水。陈晖在老家就养成了喝茶且喝浓茶的习惯,他可以不吃早饭但不可以不喝茶,还很讲究茶,水,杯。此刻他端起杯子看看觉得有些恶心便又放下,推得离自己远远的,勉得看到。

他觉得还不如抽烟。

丢了两只烟头还是没有人进来,他有点心烦,似乎是被受到了怠慢,或者感觉到被戏弄般。这时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从缝隙里闪进一个人来。陈晖准备说,你终于来了。见她做了个鬼脸,右手食指贴在嘴唇上做了个不要说话的姿势,挨着陈晖身边坐下,单人沙发不宽,陈晖本来是散懒地躺着的,见她坐下只得抬起屁股朝里挪了挪身子。还没接触到她的身子,一股淡淡的郁金香味袭来,陈晖从来没有闻过这种香味,还有更没有想到的是异性的身体。他双手试探性地搂住了她的腰,柔柔的,像是用面捏成的,他想用点力气将面捏的身体拽到自己的怀里。

她没有反抗,甚至没用手去推一下陈晖圈过来的手,但也没有倒下身子。我在上钟,她说,上了一个还要我加钟。

那不是很好吗?陈晖笑道。

幺姨说你来了,我就想出来,那个人可能喝多了酒,不允许。

我都等了一个小时了,要是其他地方我早走了。

袁圆有点感动般垂下睫毛,我晓得,所以我骗那个人说要上厕所才出来的。

此时陈晖纵有再多的怨言怒火也被她小女人般的无奈所消融,心里居然有点同情了。

没事,你去吧,免得别人又屁话多,反正我又不忙,明天再来也未尝不可。

她站起来,那你再等等我。

陈晖说,我偷出来的,时间已经很久,等会家里要打电话,反正已经看到你了。

袁圆口气中有些歉意:那你明天来看我,一定要来。你可以在QQ里给我留言。

陈晖笑道,QQ我不会。

明天过来我教你。

好,我回去了。

出门的时候外面月光如银。

6

那天下午不忙,陈晖觉得无聊,想起袁圆答应帮他下QQ的事情来便出了门。

去香草店的时候大概点把钟,推门进去,里面小刘和几个女人围在玻璃茶几上斗d主,听小刘嘻嘻哈哈很开心的样子估计赢了钱。陈晖进去的时候她也没站起来,眼盯着手里的牌,嘴似对着牌说话:“园呗儿在厕所里,等她一会。”

熟悉的人也就无所谓,不像对新顾客那么热情了。陈晖心里有点好笑,生意人都鬼精鬼精的。

袁园从厕所出来对陈晖笑笑,老板是洗脚还是按M?

陈晖说,按M呗,你又不会洗。

旁边的小刘插言道,你可不要小瞧了园呗儿,她精明得很,一学就会了,现在手艺不错哦。

陈晖说,这么聪明?那我下次试试吧。

便跟在她后面进了包房。

躺在沙发上,陈晖点了支烟,他心里的小九九是想和她见见面聊聊天,如果顺其自然下去说不定就会得到他心里所愿的。至于洗脚按摩那是笑话,家里的水又不是烧不开。

有这样的想法陈晖就朝这方面问她,想我没有?

她摇摇头,想你有什么用?都忙死了,晚上要到一二点才下班,她们还要拖我吃宵夜,晚上都没觉睡,日子都颠倒哒。

陈晖笑着说,那你还是假想,真想什么时候都可以,比方说现在。

现在?袁园一脸稚气,像什么也不懂的样子,现在怎么样?

陈晖双手突然伸出来,一把圈住她的颈部,嘴迎着那张茫然的面孔就想下去,似乎要咬她一般,接近到淡红的唇边却停下了,仿佛是行车遇到了红灯。

我还等你教我怎么用QQ呢?

袁圆说,你吓死我了,还以为你想干嘛呢?那还不容易,走去吧台电脑上弄,一会就好了。

所谓的会者不难,她在电脑七弄八弄了一会让他输了手机号码又输了密码,不一会手机就有了震动,她说,好了,你可以在相册里选张像片做头像。

陈晖递上手机,你看看哪张好就用哪张。她接过手机,随便选一张吧,以后有好照片可以自己换的,我给你设置了和手机号码连起来的,可以加熟悉的也可以加陌生的。

她又弄了一会,你看这是我的空间。连绵的大山,清清的溪水,古树,村落,还有奇石异花。袁圆沉醉在自己的思绪当中,我一直想去恩施大峡谷,那里好好玩,都是几个人也抱不过来的大古树。陈晖说,你没去过怎么知道的?

她说,我哥他们去过。陈晖问,你们家是山区吗?她说,是啊,出门就是山,好大好美,我家就在山边,山坡上栽了茶树,也有洋芋,玉米苞苞,她指着一张杀猪场景的照片说,这是外婆家在杀猪,二百多斤呢!

陈晖说,那得值不少钱?她说,值什么钱,又不卖,亲戚家这家送一点,那家送一点,其余的都做熏肉了,吃一年呢。

陈晖好笑,那你们家里的人不会过日子,二百斤肉得卖几千块呢,卖了想吃肉就去买点还新鲜多好。她说,我们那里都这样哈,习惯了。陈晖感觉无语。

陈晖问道,恩施大峡谷离你家远吗?她说,不远,坐车要三个多钟头。他说,三个钟头还不远啊?我从老家到上海也就四个多钟头。

她笑道,山区哈,道都是弯的,一会上坡坡一会下坡坡,开不快哈,你以为像这边的高速公路啊。陈晖说,不懂。

她又翻出一张照片说,这一大片的熏衣草好美。陈晖心一动,偏过头,真的好大一片,青青的叶子,淡紫色的碎花,单株看是那么的纤瘦,那么的弱不经风,瘦得惹人怜惜,也惹人怜爱,连成一片就象花海另人向往,令人想徜徉其中,享受着这大自然给人的馈赠……

一瞬间,陈晖似乎闻到了那诱人的淡淡的香味。

香味其实来自她的头发,陈晖头偏过去自然离头发就是零距离了。你用的是什么味的洗发精?好香。熏衣草味的,她回道。我最大的向往就是去看看这片熏衣草,好想躺在上面睡会,看看蓝蓝的天,享受着悠悠的风,闻闻这迷人的花香,多好。

哪天带你去看熏衣草,陈晖脱口而出。

她转过头,脸差点挨到脸了,你带我去?在哪里?陈晖说出来便后悔了,难为情的笑道,我也不知道,大S海总会有吧,她转回了头,S海有也是人工栽的,没有天然的好看。

返到包房的时候陈晖便开始玩起了手机,袁圆也在玩手机,在听歌,黄小琥在卖力地唱着《没那么简单》,忧伤而又缠绵。他曾经自嘲过自己好和不好的习惯都是后来者居上,无论什么事,只要他喜欢上了就近乎疯狂,这一次玩QQ,也会疯狂吗?

陈晖觉得冷落了一旁的袁园,便问她,在这里还习惯吗?她抬起头,还好吧,不过像你说的,还真有点不干净,我现在才有点体会到你第一次对我说这话的意思。陈晖笑道,是吧。袁园说,店里几个女人天天勾心斗角的,为争一个男人吵吵闹闹,客人也是无奇不有,最烦的是那些酒鬼,想占你便宜还不肯付钱,这饭也是不好吃的。陈晖说,知道了就好,对人得小心点,你又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打什么主意。

陈晖继续说,店里这些女人,我从来懒得问她们哪里的,多大,因为你问了也是白问,你说她二十八,她说差不多,明天说她二十五,她也是说差不多,根本就没有真话,所以干脆不去问。她说,人为什么不能信任呢?陈晖问她,你信任别人吗?或者说你信任一个没打过交道的人吗?她说,信任过,但吃了亏。陈晖没理解,她又说,说了不怕你笑,我就是没了解一个人就相信人,才被……她顿了顿,继续道,有天喝了点酒,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失身了,我痛哭了一夜,那个人也守了我一夜,大概是怕我想不开吧。陈晖问,后来呢?她笑笑,后来他就成了我现在的男人了,他保证说对我好一辈子的,可现在从正月去了广州也没寄回一分钱,也没打过一次电话回来。陈晖感觉空气很沉重,也许他没找到工作,没挣到钱吧?她说,那电话总该有一个吧,孩子一岁多要吃要喝要穿的,我也不能喝西北风啊?陈晖没看出来,这么弱小如孩子般的女人竟还是个有故事的女人。

后来你就出来了到这里了?陈晖问。她说,是的哈,不出来怎么办?在婆家还要二个老的眼色,在娘家呆个三五十天的还可以,不能说结了婚了还赖在娘家要父母养吧,家里人不说还有左右邻居呢。陈晖感到无语,十八九岁就结婚养孩子了,在他的老家是少有的,他一直认为老家很穷很苦,看样子还有比老家更苦的地方。

我和你说这么多是认为你很诚实,不像个奸奸滑滑的人,你也没有笑我吧?袁园看陈晖沉默不语便问他。

陈晖说,怎么会笑你呢?我得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呢。不过我感觉你对结婚这样的大事有点草率。她说,没办法啊,傻事做了还能怎样?陈晖说,人真的不能走错一步,错一步,步步错,后悔都来不及。她说,是的,没有后悔药。

陈晖想,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男人可以吃喝玩,而女人往往就被背上了负担,最后吃亏受累的还是女人。

那么她呢?在这个人欲横流的社会里,她还会再吃亏吗?她的心灵是否还受得起创伤?陈晖竟然有了担心,一种怜香惜玉的思绪在心头渐渐升起。

没那么简单就能找到/聊得来的伴/尤其是在/看过了那么多的背叛/总是不安只好强悍/谁谋杀了我的浪漫。

没那么简单就能去爱/别的全不看/变得实际/也许好也许坏各一半/不爱孤单一久也习惯……

7

“没那么简单”……陈晖哼着这首刚熟悉的歌,但除了这一句,已不记得其他的歌词了,不过他还记得住忧郁的旋律,这简单的曲调,像个乡下老婆婆在身边叨叨絮语,像儿时母亲的摇篮曲,缓缓地从心头慰过,他哼着觉得舒服,觉得快乐,有种“人逢喜事精神爽”的那种意境。不知不觉间就径自开到了小商品市场里的“阿二小吃店”门口。

阿二是本地人,光头,无虑地生活加上油水足,在他油光发亮的脑壳上也显示出来。他刚走出厨房间,一只手正死劲地在毛巾上搓着,见到陈晖,嘴巴上下唇一错位,陈晖就会意地踏上了木楼梯。

天很热,楼上更热,有了空调,关了门窗,没了热气,却有点闷,更闷的是靠窗边的小方桌,传宝和黑狗在闷闷不乐地抽着烟。

见陈晖上来,黑狗递给他一支烟,示意他坐下。对面的传宝苦着张黑脸,嘴巴里的烟依旧一口连着一口,浓浓的烟雾从两只鼻孔不停地挤出来。

“驾驶证考好了吗?”黑狗的话明显是想打破僵局,他不可能一大上午打电话让陈晖过来谈这个事。

陈晖吐了一口烟,也吐出来两个字:快了。他转过头压低声音问传宝:又吵上了?

传宝叹口气:何止是个吵字,现在要离了。

这么严重?陈晖笑笑,太夸张了吧?孩子都读高中了,还说这些话干嘛?

这回有点麻烦,这是黑狗接上的话,那个女人怀上了,鉴定也做了,确认无疑,章老板出到五十万让她做人流,可人家死活不同意,非要将孩子生下来,现在老板娘也知道了,家里吵得一团糟。黑狗说着也只有叹气。

那现在怎么办呢?陈晖觉得棘手,只能劝劝嫂子了。

菜上来了,还有一箱青岛冰啤,似乎还冒着寒气。

不行让我老婆去劝劝吧,这事只有女人去说,几杯酒下肚陈晖说。

此刻章传宝的脸上才露出笑容,这也许正是他请他俩吃饭的目的。

吃完饭,章传宝说去打牌,黑狗说,回去休息一会,下午还要上班。陈晖告辞了他们上了街。

天气很热,早上一点点可怜的凉意早被挂在空中的太阳给蒸发了。

路过香草店门口,老远就见袁园半个身子探出来,手里高高地举着手机转来转去的,见到她脸上的笑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热烈:“哎呀呀,怎么这么巧?正给你打电话呢,里面信号不好,老是打不出去,只好跑到外面找信号了。”

“有什么好事呢?”陈晖就坐在车上问她。

“我住的地方不通风,闷的难受,想换间透气又便宜的房子,幺姨说三号街那边有间,昨天去看了,还不错,就是六楼顶上,高一点。”袁圆说道:“打电话给你是想让你帮我拿点东西,我一个人拿不了。”

陈晖笑着说:“我可没力气,你甭把我当搬运公司上班的。”

袁圆笑道:“怎么会呢?我心疼还来不及呢,只是点手边事,小物件。”

陈晖开着电瓶车带着袁圆,拐个弯,穿过纪鹤公路就到了一栋住宅楼的背后,他把车斜靠在墙上跟在她身后就上了楼梯。

袁圆住的地方是三楼,陈晖第一次来。在和她无数次聊天的话题中从来都没问及过她住在什么地方这个话题,这是个敏感的话题,女人的房间是不好随便去的,这点他知道,他没想去所以也就不必问。但现在是他没问,她却领他来了,尽管是帮忙搬东西。也许是个借口呢?这只是他的想法,但许多事情的发生都是在不知不觉的借口中。当这种想法在他的心头掠过,他的心莫名其妙的跳快了起来。面前的袁圆像只燕子般脚步轻盈,还不时回头朝他笑笑,这让他心跳的频率加速,脚步有点零乱,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说不清楚。

袁圆打开了腥红色的防盗门让陈晖先进,随后靠在门上,似乎是怕有什么人跟踪进来一样,其实她靠在门上就是关门,将门重又锁上。

这是一间被重新分割,组合的出租房,没多大,墙上报纸糊了一层又一层,到袁圆住时又在外面糊了一层画,像KTV的软包箱。四周除了一个门外没有一个窗户,不打开灯根本就没有光线,暗且闷,门边就是一张老式的高低床,光溜溜的草席上一床折成三角形的毛毯蜷缩在床高出的靠板和墙的夹角处,像一块大大的三明治。袁圆打开桌上的台扇,风,立刻徐徐从细细的钢丝缝里吹出来。

陈晖没感觉到凉意,浑身依旧燥热。他转过身,面对着袁圆伸开了双臂,让他没想到的是,她的双臂也伸上来圈住了他的脖子并拖拽着躺在床上,两个人的身子立刻重叠在一起。

陈晖的嘴找到了她的嘴,一只手已迫不及待钻进了那薄薄的上衣里,顺势将那海绵的罩衣硬推到她的脖子下。他感觉身下她的两只玉兔已弹了出来并竖起了身子,他的手没有停歇,在玉兔柔软的身上反复搓揉,他感觉彼此的呼吸声都加快了,圈住他脖子的手更紧了。他的手从上至下滑到腰部,摸到牛仔裤的钮扣就想解开。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她的手从脖子上松开,并将他从身上推了下来。

这一举动像一盆水将他燃起的火硬生生地浇灭,留下的是“嗤嗤”的烟雾在飘荡。

“为什么?”陈晖有点恼怒,他爬了起来,像头从泥潭里爬上岸的公牛,“呼呼”地喘着怨气。

“我不想。”袁圆闭着双眼,有点红晕的脸上扭动着不安,眼角已有泪珠儿滚落:“我不想背叛他。”

“我不是他,我没有强暴你。”他低声吼道。

“尽管我们生活得艰难,他也背叛了我,但我们有了孩子,我得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她声音低低的,含着哭腔。

陈晖长叹一声,双眼盯着纸筋灰粉刷的天棚顶,上面有个黑点,像只绿头苍蝇,动也不动,他感觉恶心,想吐,心中那股被升腾起的欲火让他难受。他想此刻如果自己强行进入,她可能在半推半就的情形下可以完成,但这样的进入便失去了意义,算得上强暴,算得上犯罪,还是极不人道的罪。

“对不起。”她嘤嘤细语:“我没想到会这样,说实话,我来上海这么长时间就是认识你这么长时间,认识的人当中就你没有欺负我,经常来照顾我的生意,真的感激你,昨晚你走后我就想找个机会谢谢你,可是现在机会来了,我又有些害怕,虽然他曾背叛过我,但我也要以这种方式背叛他心里还一时难以承受。我对你说的都是心里话,真心话。”

“那你想怎样?”陈晖转过头,眼睛盯着她,想从她的脸上读出点什么,可她眼睛一紧闭着。

“我也不知道。我生活得好迷茫,看不到一点点的亮处,也不知道怎么走下去。过一天是一天吧!”话语中透露出与她年纪不相称的辛酸和无奈。

她到底在想什么呢?陈晖不明白,他管不了她在想什么,但管得了自己不想犯罪。

他忿忿地站起来,顺手使劲地带上防盗门,冲出去,后面门“呯”地撞击声很响,像是给他送行的掌声。

8

陈晖下决心再也不理她,不去“春草”,也不去什么鬼洗脚房,甚至不想去那半条街。他平静的外表下一股无名火始终在心里闷烧着,如同这七月的炎炎烈日,没风。

他开始和老乡们渐渐走到一起,开始破了已戒几年的牌瘾,然后喝酒,宵夜,早上出门,很晚很晚才回家。

妻子还以为是工地上很忙,心疼他,说他脸色不好看,越来越黑。他说是太阳晒的。妻子说他越来越瘦,让他称称体重。他说夏天哪个人不瘦?妻子说不过他,说不过他最好的办法是不说。没有人说的陈晖回家愈发晚点,天天要到夜里十二点,甚至更晚才回家。

陈晖不去春草的时间里,也没收到袁园的信息,QQ空间里也没留一丝痕迹。她像一只飞鸟从他眼前掠过,飞向边际,就这样没了没了音信没了踪影,只留下一片蔚蓝色的天空,洁净深远,还有让人睁不开眼的太阳。

闲暇的时光里他似乎有些惆怅。

好在教练在催他,快要到科目三考试了,让他抓紧时间练车,免得到时候不熟练被挂了丢人。尽管练车时教练放心的让他一个人在车上倒腾,自己去教练室里看别人打牌去。

天越来越热,太阳好像离地球越来越近,练车场只有一道道白色的线路,却没有遮阳挡光的树木,虽然车里有空调,但老普桑的制冷效果不理想,何况陈晖还是抽烟的习惯,不得不时时摇下窗玻璃。那股灼热像是浴室里的桑拿间。

但没过几天,他便发现手机里有条未读的信息:明天上午到上海火车站(北站)接我。就这么几个字,命令般的口气。

陈晖拨通了她的电话,没接,再拨,揿掉了,再拨,关机。陈晖这次倒没生气,因为他忽然想起来,可能是她不方便接电话吧?

果然一会又接到一条信息,是告知他火车到达上海的时间。他还没买车,就是买了新手也不敢开进市区,这点她也知道。本来他可以借此推脱的,谁知鬼使神差的给她发了句“知道了。”发出了这一句,虽然就有些后悔,但他还是打通了一个开黑的的朋友的电话。

老北站他很熟悉,以前没有卧铺车时回老家都要从这里乘火车。直达陈晖老家的车次是早上六点,每次他都要在住的地方七转八转提前半天到达车站,夏天还好点可以在广场兜兜转转,看看闪烁的霓虹灯,或者蹲在某个店面前看看电视,冬天只能在候车室熬上一夜,那种辛苦他怎么也忘不了。

到达车站,他让朋友停在路边,独自一人走到出口处。北站北门有好几个出门,他吃不准是哪一个,想发个信息问下车次。又想,如果没接到,她肯定会打电话寻找的,倘若没电话他就回去。于是他就扑在靠近出口边的护栏上看手里的手机。

一溜人大包小包的,也有推箱子的从里面源源不断鱼贯而出,从陈晖的余光里散去,直到人流渐稀时,他终于看到了那头爆炸似的黄头发,正推着个粉红色的箱子溜达溜达地出来了。

陈晖松了一口气,收起了手机,移步到出口边,她一出门,便被陈晖拥到怀里,使劲地,要捏碎某种物质般,然后突然放松,手从她的胸前滑过,接过她推的箱子。

后排车门是陈晖拉开的,粉红色的皮箱被塞到里面的坐位上,他自己再让出身子,像根旗杆样立在敞开的车门边,便于她进去。陈晖看到她猫着向前的身体后伸出的小手拽了他的衣服,像是要拖他一道进去,他只好也伸出自己的手捏了一下那只滚烫的肉乎乎的小手掌,轻轻掰开,迅速推上门。自己坐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上,才长舒了一口气。

你小朋友?趴在方向盘上的小丁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

瞎说呢?认识才几天,没来过市里怕跑丢了呗,陈晖呵呵一笑。

小丁没有接话。他的车子熟练地穿街过巷,再从慢腾腾的武陵路上了沪宁高速后,他的情绪随即舒展开来。他见陈晖放下靠椅想眯一会,便打趣地来了一句,晚上不睡,坐下就要打瞌睡了吧?上了高速十几分钟就到了华新了,回去好好睡一觉吧。

陈晖明白他话里有话,又不好直白反驳,他知道后面还有一双竖起的耳朵,也会过滤出一些话音,他只得借话下台说,我只是眯一会,又不会睡着的。

谁知道鬼精的小丁乘机紧逼,你们这些老板都这样,我见的多了。说完似乎不解气,又补了一句,还是有米潇洒啊。

陈晖没睁眼睛,但话还是放了出来,你是怎样的又有谁知道呢?小丁说,我没米,想也没用。

车子下了高速,顺着嘉松公路一会就拐到纪鹤公路上。陈晖提醒了一下小丁,在建筑公司东边的小区门口找个方便的地方停下。谁知话音未落,后面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到二号街,教师楼小区。

陈晖掉过头,高高的椅背遮挡住袁圆的半边脸,他看到的一只眼是瞪着的,还有翘起的嘴巴都在宣示着她心中的不满甚至怒气。他本想问她什么时候又搬家了,看这架势,不仅得不到什么结果,反而又得给小丁落下打趣的话柄。这到了嘴边的话不得不咽了下去。

华新就屁股大的地方,几分钟的功夫,车子就到了教师楼前。

要开进去吗?小丁问陈晖。不用,你就停在小区门口就可以了,袁圆在后面抢着回答。

车子停下来,陈晖没下车,他看到袁圆吃力地拖下箱子,手里还有小包,马甲袋,见陈晖坐着没动,便提高了嗓门,下来啊!陈晖像是被逼无奈般的样子,他冲小丁摇摇头,再前后左右打量了一番,对小丁说,我帮她提提箱子,车费下次给你。小丁说,都老关系了,不给也没事。

说是小区其实就两排房子。陈晖推着箱子跟在袁圆身后,从门卫经过时,他低下头,好像怕路面不平似的。走进小区他才抬起头来,路并不宽敞,两辆车对开就得要点技术了,房子是六层的老式公房,外墙的马赛克向人们宣示着它还是没有上年纪的。

9

袁圆折过身子的时候是在两个花坛的缝隙间,往前再走几步,穿过铁方管布就的防盗门,然后就踏上了楼梯的水泥踏步。

踢踏踢踏的脚步响引导着陈晖。箱子是没办法推了,只好斜着肩膀提着跟在她的后面。脚步声绕过一层又一层楼梯,依旧轻盈,清脆,陈晖却愈发感觉吃力,箱子在他的两手之间不停地轮换,最后干脆甩到了肩上。

袁圆停下脚步时,已爬到了楼梯的尽头,这是顶楼。她没掏出钥匙开门,在门边的小鞋架边换了拖鞋,又从一只塑料袋里抽出了一双蓝色的新拖鞋,“叭嗒”一声就扔在陈晖面前。他想说什么,就见袁圆消失在一把窄窄的木扶梯的顶端了。

扶梯很徒,近乎垂直。

陈晖的身子紧贴着木梯,他腾不出手,只能用一只不停、快速地抓住上一档的梯步,下面的脚步跟着手地节奏。配合倒是很协调,只是这么一阵折腾,阵晖不仅仅觉得衣服贴在肉体上,气也喘得急促。还好,这是阁楼,楼梯不长,他的头像从一个木方格里伸出来一样,伸出来那一刻就觉得是钻进浴室里。

袁圆赶紧让空调发出了“滴”地声响,又打开了台扇,她没让风扇摇来晃去,直直地面对着陈晖,她和风扇一样也就直直地面对着他,一路紧绷的脸终于松弛了下来,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去洗洗,我给你买了两套衣服,试试看合不合身。”

陈晖说:“你先别说怎么想起给我买衣服了,我问你这几天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回我的信息?”

一连串的为什么得到的只是一句:“去广州啊,玩了一趟”。他还想问,袁圆却站起来,笑嘻嘻地说:“你不洗就先凉会,我洗去了,身上不舒服。”

陈晖想拽住她问问清楚,但伸出去的手还是缩了回来。他打量了一下房子,布局和一般的住房差不多,因为是阁楼屋面斜下的檐口,实在太低,几乎不能立身。还好一张大床靠近房子中间,就是他站的斜面,可以走动,也还是有点压抑感。床上是竹制的席子,如数不清的麻将串起来的那种。他左看右看,除了显得清洁,干净外,比建筑公司那边的房间好不了多少,最关键的是要爬这么高。

“看什么呢?打工的还能住上什么好房子?只拣便宜的。”袁圆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时,人已到了面前。

她像个玩杂技般的打扮,头发被捂在一块洁白的毛巾里面,整过身子只有中间部分裹在一条毛绒绒的洗澡巾里,双肩,手臂,双脚都还有一串串的水珠,浑身散发出淡淡的郁金香的味道。

陈晖从没看到过这样的打扮,只觉得在建筑公司那边压下的欲火再次喷涌而出,甚至有点粗暴地将她扳到在床上,手轻轻的一扯,浴巾不情愿地摊开来。她的两只手迅速举起,交叉搁在自己的脸上,紧紧的压住双眼,身子像只拔了皮的青蛙,软绵绵的。

陈晖的双臂裹着她娇小的上半身,嘴里还在不停地唤着她的名字,他以为会听到嗯嗯呀呀地浪叫,或是细微地哼哼唧唧声。但什么也没有,连假装的一点回应,附和也没有,好像她压根就没感觉到他是在自己的田地间劳作,甚至有点排斥。他这样一想就没了兴趣,这与想象的偷情刺激心理相饽,他便感觉抱着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个只有体温没有感情的充气娃娃。

脑子这么一想,筑好的堤坝就有了缺口,就有了管涌,就有了泄露的细孔。也就在这个时候,他觉得身下的充气娃娃有了动静:先是双腿勾住了他的腰,接着她的双臂也从重重的躯体下抽出,圈住了自己的脖子。而且越来越紧,狼入虎口,羊入蛇腹的那种,简直是要勒死自己。但这没用,只是加快了大堤溃塌的速度。

他想抢救,想保持久一点,但实在是憋不住,眼睁睁看着大堤在瞬间崩溃了,陈晖也就变成了一堆烂泥。

萎缩在毛毯里陈晖感觉到疲劳,懒得动弹,也不想睁开双眼。他的耳边传来拖鞋踏地声音,也听到喷淋地哗哗响,但响声在他的耳膜里变得越来越细,变成一丝线,很快就什么也没有了。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条热毛巾轻柔地游走在自己的的身体上,然后有一团温暖的火球依偎到胸前。

醒来时,袁园却睡着了。

陈晖掀开毛毯下地不是先找衣服,而是拿起桌子上的手机,也可能是一种预感催醒了他。手机屏幕黑的,揿一下按键,还是黑的,使劲地按着开关还是黑的,手机没电了。难怪没听到电话响,他这才慌慌张张地穿衣,当然是早上穿出来的那套,试过的新衣他瞄也没瞄。

摇着毛毯最突出的地方,他轻声轻语地说,我回去了。他也顾不上袁园的嗯嗯啊啊了,慌忙下了楼梯,到了楼下,他才发现双腿有些发抖,轻飘飘的。

陈晖骑着小木兰下了公路,看见妻子正在和隔壁开模具厂的老板娘在交谈着什么?他没停下来,也没插嘴,径自将车开进门面房里,然后上楼。

未久,他就听到木楼梯空空地声响,很快妻子就出现在他的面前。难看的面孔上像抹了一层酱:

打了十几个电话都是关机,跑到哪里去了?

陈晖给她解释,谁关机?手机没电了。

妻子冷笑一声,没电不能回家充啊,又不是去国外?

陈晖嘴上在说,手没停。他一只手上拿着电板,一只手拿着黑色、有点圆的充电器,正将电板的铜条对着充电器的金属指针,好不容易才对好,他想,刚才腿在发抖,现在手怎么也会发抖呢?但他不敢多想,还要哄哄妻子,消消她的气,息息火。

今天怎么没打牌呢?这本来是他心里的想法,却顺口说了出来。

还打牌?自行车坏了,打电话想叫你送一送,怎么打也打不通,菜都没去买。似乎是说到了疼处,妻子不停地数落。

这时他们听到外面有人叫,陈晖借机走上了前面的平台,站在沿口他朝下望去,黑狗的屁股赖在自行车座凳上没移位,一只脚踮在地上,车子有点倾斜,却保持着不倒。

黑狗一见到陈晖的头冒出来,粗大的嗓门立刻有股怒火喷了上去:搞么屁,买个手机做摆设啊,一直在关机。

陈晖只有陪笑,没电了,在充。

没电不能充啊,害得我多跑一趟路,刚才还差点和摩托上起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辛苦你了,什么事情还劳你亲自上门?

黑狗瞄到了跟在陈晖后面的女人,他伸出大手朝自己扇扇,像真能扇去热气一样:下来,下来。

陈晖弄得不好意思,什么事情嘛,说啊!他的意思很明显,没什么事对妻子隐瞒,自己是个坦荡荡的君子。

吴总请你吃饭,他把请字咬得特重。意思很明显:不去也得去。

一听说吃饭陈晖就知道他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不然他们早就喝上了,黑狗这个酒鬼哪有心思骑着辆破车来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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