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2年，我还在读小学。有一天，母亲陪着父亲去了人民医院，回来就打电话给寿金叔叔。他是邻村的医生，开了个诊所。看过体检单子，他吩咐父亲每天要去他那里打一针。

我注意到，每天父亲都会抽个时间去叔叔那里打针。而每个礼拜，他都要去一趟人民医院。

过了一两周以后，外公外婆他们都知道了，父亲得了糖尿病。

听说，这种病会让人浮肿，如果不用药物控制的话，会有蚂蚁爬上身。

后来去医院的次数少了，就见他吃那白色的药丸，一把一把的往嘴里塞。

从那以后，我家的梅菜扣肉就不是甜的而是咸的了。

那段时间，他脾气不好。看到我们放学后晚回家，会生气。

2

小学那时候已经有贫困生补贴了。有一个学期，弟弟拿回了100多块钱的补贴回来。母亲特别开心，直夸弟弟懂事，转头就批评我：弟弟都晓得拿钱回来，你怎么就不会？明知道我们家这种情况。

我没有告诉她，是怕被同学瞧不起，有个糖尿病的家长。也怕被老师知道，是贫困家庭的孩子。

05年夏天，母亲去别人家里做小工，挑沙子，石头什么的，从楼上摔下，折断了左手。整个家里有一种很紧张的气氛。

我一个人在厨房灶台烧洗澡水。烧完后，就对着香炉跪拜，心里默祷：求菩萨保佑我爸妈，让他们赶快好起来。如果可以，我愿意把自己的寿命给他们，哪怕只让我活到30岁也可以。

大概一年左右，母亲的手好了。她还是去做小工。外婆每次来都很心疼。她对我们说，你们姐弟几个要懂事一点。

3

上初中后，不懂节制。30块钱生活费，几天就花光了。有一次，星期三请假跑回家拿钱，怕挨骂跟在他屁股后面，就是不出声。意识到再不出发就要迟到了，喊住父亲。

他把我骂了一顿，说，要个钱你问就是，吞吞土土的，我病都没病死，被你要个钱气死了。

这话吓到了我，一下子就哭了。他给了我20块，说，要是这20你还不省着花，饿死算了。

我再不敢中途回去问他要钱。尽管，害怕开口拿钱的毛病一直没变。

也是在初中，我才注意到，原来父亲的尿液的颜色是暗红的。

每次饭桌上，最先放筷子的人是他。母亲总会问，你就吃饱了？这么少。父亲边离席边说，我也就只能吃这么多。

他习惯吃完饭后就进房间，就着茶水吃药。

4

后来，我上高中。母亲为了供家里两个学生，南下打工。每月末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卫生。父亲很懒，他房间桌子旁边总是堆满着药盒与烟盒。而桌子上，两个塑料袋装着的都是他的药。

母亲有压力的时候，总会说给我听。说得多了，我脑子里就萌生了去打工帮她分担压力的想法。

我终究还是辍学了，在2011年的一月，而六月便是高考

我的决定似乎是对的，母亲说，退学了也好，帮我分担点压力。父亲从始至终都没有对这件事发表评论。只是收拾东西那天，他骑摩托车来学校接我。

那年，我18岁。

5

我出社会打工，在母亲上班的工厂里。只是母女的相处远没有想象中的那样亲密无间。

叛逆的我不满工厂每晚的加班而与母亲争吵。我觉得工厂太残酷，母亲则觉得我为懒惰找借口。

渐渐地，争吵越来越频繁。最严重的一次爆发了。我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去染了发。她发现了，特别生气，扯着嗓子骂我。我不服气，说她管得太严，太过分了。她更生气了，红着眼骂得很难听，什么白眼狼，什么狼心狗肺。

我也气得不行，干脆不理她，摔门而出。有一瞬间不理智，连极端的想法都冒了出来。

后来，我给父亲发信息。问他，为什么母亲对我这么严厉，为什么对姐姐弟弟就不会。是不是因为我在她身边，所以她就这样对我？

过了很久，父亲才回我信息。短信里有很多错别字，才让我意识到，他是打了很久的字，才将这两条信息发给我。

他说，请我原谅母亲。她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吃了很多亏。要不是因为他的病，她也不用这么辛苦外出打工，一个人扛起整个家的担子。是他对不起我，小时候把我送给姑姑抚养。

看着他的一字一句，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心里对母亲的怨气也消了。

后来，我离开了母亲，去了另外一个城市打工。每个月有钱就打回家里。

6

今年，是父亲带着糖尿病生活的第十五个年头。这些年，亲戚们从刚开始的担心紧张到现在的习以为常。没人再提起他有糖尿病这回事。

可是今年春节，我发现他的白头发明显多了。

他脸上的皮肤已经生出了很多老年斑。手臂上的皮肤也松弛得像一张柔软通透的纸。是真的一点儿弹性都没有了，就像我曾经摸过外公的那样。

他笑起来，眼角的皱纹竟比眼珠还要明亮。

母亲对我们说，你爸爸特别想你们几个给他做个大寿。

而他今年56岁。也许，这就是父亲害怕病痛露出的痕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