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后,天气骤凉,拾起一片落英,那黄瘦的叶片,纵横的经脉,宛如一季饱经沧桑的人生,满是故事,满是伤痛,这景象让我再次忆起我的祖母,那个用干瘪的乳房“哺育”过我的祖母。
季羡林在《怀念母亲》一文中写道:没有母亲的孩子灵魂是不完整的。而我想说,没有祖母的孩子童年是残缺的,我很庆幸我的童年有祖母相伴,而让我抱终天之恨的是我的祖母终没有等我长大就匆匆走了。她走的时候很痛苦,老天没有给这个终生安于贫穷的旧式贤良老妪一丝怜悯,到如今我都不知道她得的是什么怪病,一夜之间肚子肿胀如身怀六甲,疼痛如临盆分娩,五天过后,精元尽损的她便离开了我们,人生匆匆一瞥,只57年,终究安于黄土,永久静默了……
祖母的一生是悲哀的。因为身体有恙,她一生未享受过孕育生命的甜蜜,只到临终,她还在流泪惋叹,说自己这一生只能算半个女人。在五六十年代的农村,一个女人不能生育孩子,那将是多大的“罪过”,她要面对多少的唾骂和嘲笑,所以即便生性刚烈,她也从不敢和人吵架,她惧怕那如尖刀搬的揭短之语——“断种之人”。她跋山涉水求过医,翻山越岭拜过神,但她的诚心始终未打动“送子观音”,最后只能抱养了自己的侄女,也就是我的妈妈,所以我本该叫祖母“姑婆”或“义姥姥”,但考虑到祖母无奈的人生,妈妈从小就让我们唤她“亲祖母”,可能也是因这一声“亲祖母”,她的晚年便有了绚丽的色彩。
祖母一生是慈爱的。她半生不离药罐,但在我这个“长孙女”出生后,她的身体便奇迹好转,容光焕发,如食仙丹妙药。妈妈回忆说,在我落地的那一刻,祖母激动的哭出了声,她把我抱在怀里目不转睛的看了一宿,嘴里不停的说:“我的狗蛋,婆以后的腰杆就挺直了,婆再也不会觉得怀里空空了……”从那一刻起,我便成了她精神的寄托、生命的延续,她人生最后的十一年,为我而倾尽心血。
记忆中的祖母长的并不美,高而瘦,脸色青黄,脸颊深陷,头顶脱去了一大片头发,因为怕丑,她成天在头顶盖一块月白色手绢,瞧去很不受看。单若静坐着,你定认为她非活物,而站起来行走时,却昂首挺胸,让你不由为她的倔强所折服。
妈妈在我七个月时就怀了妹妹,奶水不够吃的我,整夜整夜啼哭,这让一家人寝食难安。那个年代的农村孩子是吃不起奶粉的,断了奶都靠喝面糊糊生存,而祖母却没让我受这份苦,她把家里的粮食一袋一袋转到集市上卖掉,再去城里为我买奶粉,所以,我是我们村子同龄人中唯一一个喝奶粉长大的孩子。断奶后,我就跟奶奶一起睡觉了,每天晚上她把我搂在怀里,哼小曲哄我入睡,半夜为我冲奶粉,把尿,有时尿床了,她会把我轻轻挪开,自己睡在尿湿的一侧,暖干,再挪回来,再尿再挪……
家乡有一个“偏方”,说身体瘦弱的孩子吃几次祭祀用的羊肉就会变得强健,于是,祭祀之日还没开始,祖母就开始派祖父四处打听,托人送礼,并在祭祀之夜一夜不睡的守在祭祀主家门口,几近哀求的为他们的孙女讨那一块肉,年年如此。算命先生说,我属兔,爸爸属猴,父女五行不合,所以女儿会体弱。祖母一听便喊上祖父,背着礼物抱着我翻山越岭的去寻觅一位和我属相相合的干爹,终于找到,他们老夫妻双双屈膝叩拜,求干爹“带携”,佑我一生平安。现在回想,他们是何等的愚昧无知,但这愚昧无知的背后又隐藏着何等深沉的爱啊!
就这样我一直睡在她的身边十年之久,直到她病发的那一刻。她走后,我总是会突然从梦中惊醒,整夜整夜哭泣,任凭谁也安慰不了我,我的童年快乐似乎随着奶奶的灵柩,被埋葬了一大半,心里那种无法言说的空落之感伴随了我好多年。
奶奶的一生更是善良的。只到现在,家乡村子里还流传着关于奶奶的一些佳话。吃“大锅饭”的时候,奶奶和几个女人负责给村民做饭,那时的饭是按工分定量的,村里有位身体残疾的老人挣不了工分,老吃不饱肚子,奶奶每天趁别人不注意时偷偷的为老人盛一碗饭,等到下工,再送给老人吃。后来被人告发,奶奶被批斗,被绑在村头一天一夜,但倔强的她始终面带微笑。奶奶手巧,村里人都找她缝衣服,奶奶会把剪下来的布头,一片一片接在一起,缝成小衣服,送给同村一个丧母的孩子,几年如一日。
这个世间总有一些人,不管命运于他公与不公,不管他的生命是长是短,他都精彩的活着,用尽洪荒之力,托宽自己生命的宽度,为别人送去爱,为人间送去善。
岁月悠悠,您丢在人间的那个小女孩今已而立,品过人生纷繁杂味,我竟更加怀念您,借用鲁迅的话结尾: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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