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外科村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被推进十七号病房的次日凌晨,余墨被一阵声势浩大的咳嗽声震醒。声响来自左边床上的病人,那咳嗽声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一口气没倒完下边又滚滚上涌,稀里呼啦拖泥带水,直到晨光熹微的病房里都充满一个病人气管不畅带来的窒息感。余墨脑袋能动,她循了声音侧头去看,一米之隔的病床上,一个侧躺着的人腿脚向前,蜷成一只佝偻的虾,两肩如被夹板压过。一只侧躺着的虾,这就是17床病人给余墨的第一印象。此刻他手里胡乱团了一窝纸接在嘴上,一口痰吐出,嘴里拖丝拉线擦不完,仿佛气力已经用尽,再不能将脏纸塞进床扶手挂着的塑料袋里,那纸便落在了地上。

余墨伤的是右边,她左手还能动,于是轻轻扯一下帘子。屋顶一道胶囊状的细轨,悬垂下天蓝色的一道布帘,这样就可以将十七床隔离出视线。但一道布帘能隔住什么呢?病房最多二十平米,三张病床,加上陪护的人一共六个,吃饭喝水睡觉都挤在这里,同一个小洗手间,同一个坐式马桶,同一个洗手盆。屋里弥漫着脚丫子的气味,以及闻不到气味而遍布空气的痰液中的细菌。

陪护的人渐渐起来,去洗漱,再折叠了地铺塞进各自的橱门。护士推车进来,看过余墨床头的显示器上的曲线和数字,又给她量过血压。六点钟左右送餐车进了走廊,秋明去领了下半夜由护士帮助补订的早餐。因为疫情,一律不准家里送饭或自行出去买饭,都由市人民医院食堂统一预定后送到病房门口。余墨动弹不得,秋明先将左手垫进她后背下,再慢慢探进整条胳膊,直到圈住她肩背,小心而缓慢地将她扶坐起来,完成这个过程是艰难的,余墨几度因骨折处的锐痛而叫出声来,但好歹坐了起来,开始吃粥,吃完粥,余墨又努力吃下一个白水煮蛋。

饭后秋明去丢垃圾,余墨想起杂志上看过的一段话,讲人的孤独,一个人去逛超市,然后一个人去吃火锅,一个人KTV,再是一个人搬家,最后是一个人去住院做手术……孤独的等级逐渐达到顶点,那么,假如现在自己是一个人,还要不要活下去?十七床年龄比余墨大,但自己坐起来的,正含着塑料管喝一次性塑料碗里的小米粥。塑料管底下发出啾啾声,喝完了,他放下那只碗,跟余墨一样呆坐在床边。

十八床是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吃过了饭,已埋头在提至病床中间的活动饭桌上做起试卷。病房里安静下来。因为安静,一个嗑瓜子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嘎巴、噗,嘎巴、噗。”声音来自十七床的陪护,正坐在床尾凳子上,背对着余墨的方向,不知是病人的兄弟还是儿子,能看到的是一个圆头圆脑的下边一个方宽的背,坐姿很安稳。“那嘴巴真像一具精巧的机器,不绝地塞进瓜子去,不绝的格,呸。”余墨想起丰子恺讲中国人嗑瓜子,说中国人嗑瓜子是最有效的消闲法,因为一、吃不厌,二、吃不饱,三、要剥壳。那人旁边是镶嵌在壁橱孔洞中的电视机,以前病房配电视,标志着规格档次,现在人都看手机了,电视有若没有,但这个人手机也不看,就那么呆坐着,不惊不动地嗑着瓜子。

余墨看一眼床边地下,那团脏纸还停留在一只看不出颜色的拖鞋旁边。塑料袋里是满的,看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没换了。不知为什么一直挂在那里不去扔掉。

早饭过后开始吸雾。吸雾就像吸烟,护士说。余墨不会吸烟,但她按照护士告诉的要领,嘴唇含住扁的白管,将吸入的空气憋住,再从鼻孔里慢慢呼出。一股咸咸的味道停留在嘴里。没几下,气管里就觉得呛,往上排山倒海,窒息一般。余墨也开始像十七床一样吐东西,折叠成四方形的抽纸上现出好些血丝。管床医生来查房,将听诊器扣在余墨后背上,说,呼吸,大口呼吸。又说,咳,大声咳。余墨试着咳一下,还没怎么,肋骨断处的一阵锐痛闪电般袭过全身,疼痛阻挡了世界,秋明和医生都在这个疼痛的外面。余墨听到医生的声音,咳,大声咳,把痰咳上来,比打好几瓶消炎针都管用。余墨两肩不觉抬高,脖子向前探着,感觉自己样子很像《汤姆and杰里》中的汤姆,只是,一口气没喘到半截就咳不动了,好像肺部变浅,里面挡上了一面硬墙。平时简单轻松的一声响咳变得这样艰难。

一个护士来挂瓶。到邻床的病人旁,例行问道,十七床,叫什么名字?与刚才吸雾时唏哩呼噜的巨响相反,回应护士提问的只有一片寂静。护士又问,章酬勤,打左手还是右手?余墨的吊瓶已经挂好,她不由侧过头去看十七床的病人,他右侧躺,脸朝着余墨这边,此时太阳已经升高,余墨清晰看到一张苍灰色的脸上,一双浑浊而怪异的眼睛正惊奇而不解地看着护士。那敞开的领口露出瘦骨嶙峋的胸骨。

嗑瓜子的人终于停止了嗑瓜子,从床脚凳子上站起,走过来两步,脸上带着旁观者的好笑,嘴里也发出同性质的笑声,聋了呵呵,聋得成了个钉子,啥也听不见了呵呵呵。十七床的病人肯定意识到护士在问自己话,他挥动起两只手臂,嘴里乌拉了几声,接着又一阵猛咳,桌子上的那只空塑料碗还没收拾,他顺手摸过那只碗,将碗边往嘴上刀切样抹过,一口浓痰就摊在了碗底,他将碗放在了床头橱,并伸出右手臂给护士。那个陪床的人又笑,聋是聋的,怎么一长病,连话都不会说了呢,光会打个手势呵呵呵,变成个哑巴似的了,呵呵呵。余墨才发现这原来是个女人,尽管她声音暗哑,头发理得很短,差不多算寸头,穿一件看不出性别的一直包住屁股的黑色大背心,但余墨从侧视角看出,她胸前有个隆起的曲线,有这么一只丰满乳房的当然是个女人。五六十岁?不好说。

余墨觉得奇怪的是,还不是她的性别,而是她向外人解释说明的声气神态,里面全是一个旁观者的事不关己一般。

早上的护士是忙碌的,问询也是例行公事,她抬头看一眼屋顶细轨中间垂下的铁钩上的药瓶贴的标签,说,章酬勤对吧?不再等病人和陪护的回答,就将塑料管训练有素的地捆扎在十七床病人左手小臂上,先握着那只瘦骨嶙峋的手猛拍几下手背,又熟练地将针扎进血管。

一直忍耐到午后,医护都不再进门,陪床的人也都打了地铺躺倒,余墨悄悄招呼秋明,可有一个不用的方便袋?秋明问做什么?余墨示意他再靠近一点。秋明问你是要吐?去厕所?那是干嘛?每天都要午睡的秋明已经发困,加之昨夜至今一直忙碌而不曾休息,所以颇不耐烦。余墨指指邻床的中间,压低嗓子,将他那个扔掉好吗?用个空的给换下来。秋明有点犯难地看了看。余墨哀求般的解释加劝说,痰液散发在空气中,我们吃住都在这里,怎么受得了?秋明想了一下,随后悄悄走过去,垫了纸巾将已满的塑料袋换下,又拴上一个空的,然后提着摘下的出了病房,去走廊尽头的大卫生间了,那里有大的垃圾桶。

按照医生的要求,余墨白天不能尽躺,得起来锻炼。锻炼的内容主要有两项,一是大声咳嗽,或者吹气球,二是挪步活动。前者恢复肺功能,以免肺壁黏连出现更多积液。CT结果显示气胸百分之三十,医生建议肺部插管引流,插管恢复得快,但余墨拒绝了,她选择自己锻炼康复。挪步活动也有助于肺康复,但主要疏散开下肢软组织和筋损伤导致的大面积皮下淤血,预防小血栓的风险。肋骨断掉四根,好在错位不严重,不用手术,但是甫一动弹就痛如骨髓。余墨试探着,从重的痛往轻的痛寻找着每一个姿势,寻找的过程骨茬处随时放射出锐痛,让余墨觉得这世界上大概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痛着的,一种是不痛的,两者之间隔着一个理论和感受之间的鸿沟。

不插管就得锻炼,管床医生的话。你右肺下两叶已经黏连,前五天是最佳锻炼时段,否则会产生更多积液,那时候非插管不行了,还容易感染。医生负责说出一个正确的答案,指出一个方向给病人,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如同先知,所以具备先知样的不容置疑。你只有按照他们说的去做,才有可能尽快穿过这时间里的沼泽,抵达你要的“从前的日常”。

于是余墨在秋明的帮助下每天坐起,两腿悬垂到床边,再由他将一个硬的套筒紧束在肩下到腰腹的位置,就像一只带壳的蛹——是制约也是保护。余墨手按着胸腹部位的套筒下地,走了几步到门口,觉得吃力,便将脑门抵在门框上停了会儿,再一步步挪进长廊。对面就是护士站,护士们都穿着浅蓝色裤褂,掐腰的对襟褂子,左肩前镶嵌一片巴掌样的绿花布,这统一的制服显出职业女性冷静而体贴的美,余墨的管床医生年纪不大,不会超过四十岁,据说是个医学博士,她跟这些护士年龄仿佛,但她穿着严肃单调的白大褂,以示分工和身份的不同。护士们则坐在台后整理录入着信息,还有几个穿梭往返在病房和配药房之间。虽称人民医院,但十多年前已由政府主导着改了制,公改私,能少用一个人绝不肯多用一个,所以不管医生还是护士,都从早到晚几乎没有歇息的时间。

余墨陆续走过并排的其他病房,里面格局相同,三张床,一个小卫生间。病人们或坐或躺,不少人的胁下跟余墨一样箍一个白色的竖筒,余墨以此猜测那些人跟自己可能是同样的病人。余墨打量着别人,别人也看一眼她。有人从对面蹒跚着走来,问询她是肺结节的手术还是车祸,余墨只点点头,却没有更多的力气去回答。她往前挪动已用尽了气力。痛也是消耗体力的,此时此刻余墨才意识到这一点。她没有更多力气和精神跟人说什么,只向前含胸佝偻着,感觉自己也像一只虾,一直站着慢慢前移的虾。

余墨默默地穿过走动着的病人们。在任何地方,人和人之间的差别都是明显的,从长相、穿着、言谈和举止,就能看出人们之间贫富、城乡、身份的各种不同,但是因为都在这心胸外科的楼层里,人和人之间又好像都已都被疾病拉平,成为一样的身份——病人。在一个病房的门口,一个小个子的男人正轻松解下胸腹间的箍带,跟另一个还扎着箍带的老太太一问一答着,他说第二天就出院了,肋骨断了七根,有两根插入肺叶,是开胸手术加插管引流,住了不到两周……

——两周,十四天,差一天半月,余墨想着,一天就是从现在到晚上,但是过起来比说起来要漫长。尤其晚上,别人都睡了,你自己如同孤岛一般,陷落在疼痛的夜色的大海里,才真正难熬。但是,只要坚持,就这么一分钟一分钟绵延下去,等距离的时间的格子,一个个走完,走到两周之后,自己就能像这个小个子男人一样腿脚自如了,而不是像现在,根本不能叫走路,而是一只脚拖着另一只,就像个站立的虾般一下一下往前挪动。从现在,到那时,痛就会像一层层的壳,逐日地褪掉了。那么两周,也就是十四天后,就走到一个时间的路碑。

车祸发生之前,时间是另一种节奏,两周一眨眼就过去了,但这场意外的车祸却让余墨的时间跟以前忽然断开。世人都在“日常”中漠漠然过着,而这病房中的人们却被“日常”给抛弃了,就像从一趟匀速行驶的大车上给推落下来,在道路上缓慢的行动着——这里一切都被迫慢了一拍。

小个子男人是外地口音,他对那个箍着套筒的六十多岁农妇说自己花掉近五万,没有医保,也报不上工伤,接下来大半年也不好再干重活了。他站在那里,脸上浮着艰涩的微笑,或者说是苦笑,但对于这厄运却不肯多抱怨。

余墨终于挪到了走廊的尽头,尽头是一面落地的玻璃长窗,从早上一直到正午都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玻璃铺在地上一方长长的白亮,似乎走廊的地面因为阳光的普照而凭空浮出,不再是原来地面上的一块了。从阳光照进来的方向余墨晓得这是东,但不知怎么的,她感觉里却是西。她用理性纠正着自己,努力按照天体的位置调整着方位感,以跟客观事实发生重合,但是直到后来出院,她感觉里病房一直都朝着北,而医护工作间都被她放置在了南边,而这是完全与事实不符的。所以她每天锻炼,都一定到长窗边站立片刻,透过窗户看外面尖顶或平顶的楼群间透过来的日光与天光,来给自己定一下方位。

不远处是医院的机房,顶上大如席的风扇翅子在或快或慢地旋转着。机房北边的黑色遮阳网下有个长长的夹道,从已经褪色的横挂标语和夹道中回环摆放的铁栅栏看,应该是疫情高发时的核酸检测点。楼群、夹道以及院墙之间有几排远近纵横的树,浓郁的绿色树冠一片片点缀在灰白色背景里,显出一点大自然对于人工世界的参与。除了这些再没有别的了,也就是说从窗口能看到的事物极其有限,仍然是单调和乏味的,但是相比于日复一日的病房和走廊,这里已经是驰目骋怀的所在。只要下得了床的病人和陪护,都会每天络绎前来,纷纷的、依次的从这个窗口望出去,让目光放会子风。

别也无处可去。除了这里就只有病房和走廊可以周游。疫情高峰已过,但医院作为特殊单位,人员密集加之病人抵抗力差,即便社会面放开了,这里仍严防死守,有人口罩刚抹到下巴底下,路过的护士就会喊一声,戴好口罩,有摄像头。每科每层的病房楼除了办理出院入院手续的,持查体单去门诊楼复检的,一律不让出入。陪护也不让。病人和家属就只能在长U型走廊上摩肩接踵地来回晃。

一个身材丰满的女陪护站在病房门口说,我真给闷死了,这跟坐牢有什么不同。一个腰上悬挂着引流盒的瘦男人走过她面前,说病房里可没有强制劳动。女陪护说依我看在这里还真不如去劳动。瘦男人说病人本来就不如犯人嘛,四肢不听使唤。女的三十上下,丰满的胳膊腿从短衣短裤镶嵌的蕾丝花边底下裸露出来,是健康壮硕的肉红色。余墨后来终于看到她的脸,发现那是一张五官十分端正,但一双黄褐色的眼睛里透出满满的不耐烦而显得浮躁浅薄的脸。

瘦男人年纪不大,腰上挂下来一个砖头大小的瓶子,无色的液体已被排出的积液染成红通通的新鲜血色,他走路的时候将那拴着塑料盒的绳子提在手里,步伐轻捷而有节奏,看上去给余墨一种错觉,这不是一个病人,而是公园里一大早提了鸟笼在闲逛的退休工人,动作和神态里都流露出运动着的爽快与惬意。余墨是在几天之后从跟他同病房的人嘴里听说,这人已肺癌晚期,他每天在病房里打的点滴,是那种专门用于化疗的液体。至于他自己对病情知晓多少,没有人晓得。

走廊中间,护士站和医生办公室之间的横道上又加了两个临时病床,有陌生的面孔已躺在那里挂上点滴。也有人渐渐办理出院。医院是个送往迎来之所,每天按照固定的程序运转着,让余墨觉得,即便没有院长,没有市长,这里的一切也将照旧运行。病人将被送上手术台,切割缝合,药物注射,经过一个过程后再回人间。医生说余墨的肋骨折断处将在五天左右开始长肉痂,四周左右疼痛会变得轻微,恢复快的三个月就基本能长好了。余墨每天抽空就咳嗽,吹气球,一天三次在走廊里挪动,挪动的时候,她有时选择顺时针,有时选择逆时针,选择的主要条件是看人的多少。她往人少的地方去,她还是行动不便的,万一被搡着,碰着,跌倒了自己都爬不起来。她将时间分成好些小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有填充之物,比如完成一次呼吸要在心里数到多少秒,她用数字管理自己的行动和健康,以向着那四周后的时间节点行进。医生说的就是金科玉律,那是由无数的对于同样病人的观察、记录和统计得出的规律。四周后成为一个光明的时间节点,就像长廊的尽头那扇落地的窗户,吸引着每一个病人毫不懈怠地熬着眼前的辰光。

是否也有一个规律能应验在邻床的病人身上?他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咳嗽起来就没个停歇,让人只是听一下都觉得自己气管里也填满了什么的不适。如果说余墨的咳嗽是一种康复的手段,是主动的行为,十七床的咳嗽则是一种被动的,另有一个东西推动着的举动。就是这种窒息般的呛喘损害了他的健康,让他几乎吃不下东西,每天只喝一塑料盒的小米粥。他每天躺在那里,病人都是无所作为,只能等着病魔在为所欲为后放过饶过的。但他在医生过来查房的时候忽然开了口,一个苍哑的声音突兀地震颤在空气里,呜噜呜噜不太清晰,但余墨还是听出来了,他问的是,怎么治来治去半点不见好,还越来越重了?

这天是周一,主任亲自领队查房。走廊上好多宣传这个科室辉煌成绩的宣传张贴画,以前地方报上也都刊登报道过,大幅的宣传照片上,几乎每一张都有这个科主任的脸庞和身影以及姓名与业绩。他和山东省立医院的大夫同台手术,他完成了一个在地方上来说简直不可能的心脏手术,报道的词语称之为“缔造了……神话”。他脸上带着一个成功者的自许和对病人倾诉病情时不以为然而深知其然的胸有成竹。他听了十七床的话后停顿了一下,然后眨眨眼睛,好像思考了片刻,最后说,那么,就再给他做个超广谱病原微生物检测吧。跟随在后的管床医生立即低头记录在本子上。主任和一行大夫们出了门,管床医生殿后,他环顾一圈病房后问,十七床的陪床哪去了?这个检查,要拿到上海才能做,光检查费要6800元。病人茫然地看着他,不知所以,更可能压根就听不见。医生再看看左右床的病人和陪护们,又问,十七号的陪床哪去了?

没有人晓得那个没事就坐在床尾咔吧咔吧嗑瓜子的女人去了哪里。余墨一直不晓得这女人是病人的妻子、姐妹还是女儿,更不晓得她是否已觉察到,床边每天装满了痰垃圾的塑料袋都会定时变成一个空袋,而不是她动手换的。那一次余墨让秋明将他桌上铺着痰液的塑料碗一起扔掉,在这里感到吃睡都颇受折磨的秋明终于不耐烦了,我伺候你已经够受了,还要去伺候不相干的人吗?于是那只紧挨着余墨床的桌子上的塑料碗,就在余墨跟这个病人床头的中间长时间放置着。余墨跟这个碗的距离,跟那个病人跟碗的距离完全一样。余墨只好再拉上蓝色的布帘,她不再从左边下床,吸氧和吸雾的时候,她也不再两腿悬垂在床左边。她依靠面朝右方,在打针、吸雾、喝水的时候跟那只碗拉远一米左右的距离。忘记了是哪一天,余墨终于鼓起勇气,将自己喝粥后的塑料碗留着,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替换了左边床头橱上的塑料碗,并将那只脏碗垫着餐巾纸捏住丢进塑料袋中,再慢慢挪动着去大卫生间,丢在了垃圾桶中。能昨晚这些事,余墨感到了体力的部分恢复和伤处的逐渐痊愈。

每次吸完了雾,三个病人都有几分钟会同频地耸起肩膀亢亢亢咳嗽起来,就在这天的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中十七床的陪护回来了。高中生的母亲说医生刚才找不到你。她说去了趟超市。秋明问能出得去?她说趁着有个人的担架床推进来,前后几个人围着,乱哄哄的那阵子我就混出去了。秋明问那你怎么进来的?高中生的妈妈是个人高马大的女人,她说刚才我去给她开的门。从里面能打开,只要避开护士们。两个女人说到这里都笑起来,就像小孩子瞒着大人做了什么违规而得意的事。

幸亏疫情不严重,否则你们这样出入,就成安全隐患了。秋明说。余墨赶紧拉拉他的衣襟,怕他又犯了教条主义的老毛病。没事平白得罪人家做什么。余墨想弥补秋明的过失,便有气无力地说,现在疫情也没大事了吧,真要还危险,医生护士的空子也没那么好钻吧。高中生的母亲说,对了你去医生那里趟,说要你们再做个检查。十七床的陪护便移动着矮胖的身体出门去了,高中生的妈妈说他那个检查,前期我姐做过,去济南化验的,花了四千八。余墨再看一眼十七床上的病人。高中生母亲又讲,这是个孤寡老人呢,只有一个兄弟已经死了,女人是那个兄弟的老婆。

没多久十七床的陪护回来了,她走到病人跟前,声音很大地说,明天一早取样,送上海检查,查出来就好对症下药了啊。要不还得老拖着。病人停止了又一轮的狂咳,这次说出的话音听着不再呜噜呜噜的了:多少钱?陪护说这个你甭管,我刚给姑娘打过电话,她出。

第八天秋明接到了交警队的通知,要求去代理处理后续事宜。秋明去护士站请假,问能不能换一个陪护过来,我处理完事故接着回来。护士说那不行,陪护证只能一个人用,要换的话你就不要再换回来了。秋明说你看我应该怎么办?交警队不去不行,病人也无法自理,不能不管。余墨在床上也听到了,心里起急。护士说,你去多久?秋明说就大半天。护士说这样吧,你太太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就按呼叫铃,我们不会坐视不管的。秋明的声音随之放缓,估计说了感谢什么的。余墨很知道他就这么一个人,容不得半点变通,也受不起一丁点好。

秋明离开后,一个护士进来,先让余墨坐起,然后去往吸雾器里注射液体。这些都是每天的例行功课,但余墨眼巴巴看着她手里拿着东西,从自己的床右边绕到床左边,又从床左边绕到床右边。人家还有好些工作要做,该如何开口求助,余墨还真是犯了难。忙碌中的护士并不晓得自己起不了身。高中生的母亲却忽然站起,径直走了过来,说我来帮你吧。余墨说真是难为你了,只是要辛苦你。女人说没事,抱着孩子烧火,都是扔下了的活儿。她学了秋明的动作,先将手掌平探进余墨身下,手臂圈起她的肩膀,平稳有力而又体贴地将余墨扶坐起来。十七床的陪护也已经蹲在余墨的床尾,先将摇把拉出来,再慢慢摇动,让余墨的床的上半截慢慢竖起。高中生的母亲拍了枕头垫在余墨的腰后。她的一系列动作连贯又流畅。

原来高中生的母亲是近郊的村民,村里的田地早被占去,这些年一直在城里给人家做保姆,前些年又考了月嫂的证书,只要活儿接的上,一个月一万多。十七床的陪护话不多,这时又笑起来,呵呵说好了啊,下个月我闺女的小老二出生,辛苦你来帮忙呵呵。大个子女人说放心就是,我已经把别的都辞了。女人们说话容易亲近,大个子女人便问你家大哥做明天的检查,要花多少钱?十七床的陪护说六千八。大个子女人说我妹妹是去济南做的,花了四千八。你们是寄去上海,也难怪那么贵。但是你晓得不,这个钱是不能报销的,都得自己出。十七床的陪护说嗯,医生都说了呵呵。

余墨说你家大哥从什么时候得了这病?余墨一直担心他是肺结核,又一直不敢问,所以这么试探下。十七床的陪护说,呵呵两个月前还很壮实,还能自己蹬三轮去赶集,自己做饭洗衣的呵呵,一直感冒都很少的呵呵呵。她转头看一眼躺在床上闭目合眼的病人。呵呵其实是孩子的大伯,一直一个人过呢呵呵,我那口子不在了,人家都劝着把他送乡敬老院呵呵,可是我打听了,他这样生活不能自理的去了很受磋磨,就一直跟着我们过了呵呵呵。大个子女人说,你姑娘家很有钱吧?十七床的陪护说还行吧,自己有个小公司。大个子女人说,到底是亲侄女。十七床的陪护忽然又呵呵地说啥呀,我是快四十岁才带着姑娘改嫁过来的呵呵,过来后就没再生养,我闺女跟他也没有啥血缘呢呵呵呵。但我刚刚电话里跟闺女说了,呵呵你当年读书,可是你爸跟你这大伯一起吃苦受累供养出来的,你不能没有良心呵呵呵。

余墨静静地看着她,有点意外和惊讶。想着若换成自己,假如秋明也有一个单身的哥哥,自己有没有她这样仁义大气。大个子女人也在边上说,得亏了是你,放一般人,这样的关系,伺候到这份上,就这么走了别人也说不出个啥来。十七床的陪护忽然生出被人表扬的自豪的拘谨,想谦虚几句却又没说出个完整的话来,还是间断的呵呵,呵呵呵就完了。余墨想起小时候的农村老家,村落里的人自行延续一种不乏表演性的,又发自内心郑重其事的道义观,那种观念平衡着街巷邻里之间的关系,尤其在族亲间既捆绑牵制又互帮互助,曾令少年的余墨相当排斥,感到被框约的桎梏和腐朽,以及虚伪。现在的年岁再看,十七床的陪护为人的道义,也许正是这种古老乡约哺育出来的一朵传统之花。

十七床的陪护看了一眼瘦得像弯曲的虾米的病人,说他有五保户的免费医保,花不了我们多少钱呵呵,先在镇上治了十多天,没啥效果,还更坏了呵呵呵,就来了这里,还是越来越沉重了呵呵,猜着不光是病,你想光是吃不进喝不进,身子骨就轻飘了呵呵呵。余墨想这么多的病人,之所以忍着强烈的病痛认真锻炼着,就是怀抱了治愈的希望,就像亲友电话中安慰她的,熬过天数就不受罪了。如果是没有希望的病,或者就像十七号病人这样眼看着一天天枯干下去,每天又这么痛苦,如果没有了“再回到过去正常生活”的希望,这种痛苦还有没有忍受下去的必要呢?

余墨不由问高个女人:你妹妹现在好了没?高个女人说我妹妹是家里养狐狸,一个大狐狸场,养着一千多只,养了十多年了,大概那狐狸棚里年载多了有了菌,忽然就咳嗽起来,当肺炎扎裹了阵子,也是没啥效果,医生叫着也检查这个菌,说是这个气管里的病菌有好几千种,只有确诊了是哪一种,使对了药好起来就快。十七床的陪护问,那你妹妹现在好起来没有啊呵呵。大个子女人说早好了,现在天天在棚里干活,啥事也没有了。

余墨替旁边这位睁着一双惊奇而又惶惑的眼睛的病人担忧着,不晓得他的样品里能否查出准确的病菌,也像大个子妹妹那样康复起来。余墨看不出他的年龄,究竟五十岁,七十岁,还是九十岁,看上去灰黄瘦削的脸色,很像清末电影里的大烟鬼,眼神灰暗而空洞地倾听着三个女人的闲谈,也不知道听得见一句不。

白天总是好过的,但晚上就有点难熬。高中生睡了,半大孩子总是睡得快,尽管睡前刚跟他母亲生了气,习题也不做了,只是玩手机,明确说出来自己要摆烂。大个子女人叹一口气,任他玩够了,睡了,自己才打了地铺躺下去,很快也睡着了。十七号的陪护也睡了。秋明在余墨的床脚边,早已传出雷鸣般的鼾声。这个不足二十名平米的空间内,醒着的也就余墨和十七号病人了。余墨是听到他的咳嗽声才晓得他也没睡着。秋明每天睡前都会先关了病房的灯。病房外的长廊和护士站的灯却亮着,透过门上窗的玻璃照进来,正落在余墨的枕头边,耀得她眼疼。左手还是能动的,余墨去枕头边摸了手机在手里,四指紧扣住机身,用大拇指从手机另一边拨动荧屏,一只手操作手机不得劲,不小心摁到手电筒,光线正落在一双大睁着的苍黄的眼珠上。他就那么一句话都不说地看着余墨。余墨有点歉然,为前些天内心对这个病人的嫌弃,那时余墨真是嫌弃他得很。

余墨白天站起来能够慢慢在走廊里挪动,能自己去厕所,但只要秋明扶着她躺下了,她要再动弹一下都困难。十七床的病人每天往那里一躺也是再不动弹了,他连去走廊挪动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衰弱的就像一具壳子,十七床在中间,每张床都配备的可以一闭成屋的蓝色布帘,十七床从来没有拉上过,不管白天黑夜,除非别人先把他隔出去。大概他是连这个气力也没有了。这个叫章酬勤的病人。

余墨摁灭了手机灯,放平手脚仰躺着,感受着埋伏在身体里面不知何处而随时出现的疼痛。黑夜里疼痛比白天更加显明,就像越接近眼睛的东西看上去越大,白天那么多流程要走,不时的疼痛相对来说会淡化掉一些,但是晚上静下来,人的意识水落石出,躺久了腰背变得僵硬。床单底下是一层浅蓝色的非塑非布的纸,不透气,躺不多久就汗透,尽管在冷天。余墨试着让左半边身体稍微脱离下床铺,但是一下子又痛起来,那个疼痛程度最小的姿势一定也潜伏在身体之中的某一个地方,需要慢慢的找。余墨咬牙继续手肘用力往上撑,终于左边的后背脱离了床单,也许只有一毫米,但这一毫米的缝隙里也瞬间渗进来一丝清凉,用限度内的痛感来交换一下这种清凉,还是值得的,否则就起痱子了,尽管是冷天。褥疮总不至于。余墨想起外祖母,那年夏天母亲给她翻身的时候,余墨看到1.2米宽的蓝色铁床上九十五岁的老妇人,后股和腰臀下有几块铜钱样的斑痂,母亲说那是褥疮,久卧病床的人要遭的罪。旁边这个人几乎一动不动,他有褥疮了吗?人这辈子,从出生到死亡,都得经过很多次的病痛伤痛吧?一米之外的这个人,连去走廊溜达一下的气力都没有了。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的吧?谁都有这么一天的。不管他(她)现在哪里,什么年龄和身体状况,是运动员还是清洁工,是高级官员、巨富还是街头的乞丐,总有一天都会走在这一道短短的桥上。从年轻到衰老,从健康到病弱,从生到死,从存在到消逝,谁能逃得过呢?那么此刻,自己,白天那满怀信心的锻炼,咳嗽、吹气球、打开肺叶,让淤血回流到血管再排出,让断裂的骨缝发生衔接……过程中付出的所有努力,是不是,就为了有一天还是要走向一米之外的这个样子?

余墨觉得自己陷落在这个寂静的夜晚里挣扎不出来。她在跟自己身上的伤痛和僵滞对峙,一米之外的这个人也醒着,在跟他阻滞重重的呼吸道对峙着,想让一丝丝的空气携带着身体代谢所必须的氧气见缝插针的通过那阻碍重重的气管进入肺叶之中,以使血液流淌,心脏跳动,四肢的神经保持感触……病人都在跟自身所滋生的附庸之物对峙着,同时又如此难于完成对峙之间的跨越。余墨忽然想这终究是有意义的吗?在这抹手电筒般的走廊灯光的耀射下,她感到一个人走向了某个终极的所在。天涯地角的所在,孤独的处所,或者一米之外的十七床,此刻也在类似的一个天涯地角处望着病房和尘世,以及尘世上的众生,以及自己的过往的生命……住院一周多了,余墨还没有跟如此之近的病人说过一句话。

白天和黑夜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值班护士又在窗外刚亮起来的光线中走进来,逐个给病人测血压,测体温,抽血样,窗外的晨曦透进的微光,将病房浸入灰色而薄明的光线的湖里。躺在地铺上的,病床上的,能动的都动起来了,沓沓的走路声,洗刷、吃饭、吸雾、吹气球、打点滴、咳嗽、走动,是余墨每天都要温习的病人的日常,进入这种日常,就又晓得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了。只要按照某种固定的节拍进行,就会回到久违而珍贵的“日常”,那淹没在无数淡漠和麻木中但在此刻显得十分珍贵的“日常”。这一天医生又教了秋明瓦着手给余墨叩背,沿着脊柱两边,由下而上,每次叩完,余墨都仿佛感觉自己的肺叶里最后没有打开的部分也在微微的翕动着了。她从网上百度了一种腹式呼吸法,是肋骨骨折病人恢复肺功能最好的一种锻炼,相对于医生喝令的咳嗽,余墨发现这种锻炼不仅跟吹气球的原理和咳嗽的效用一致,而且痛感大减。异曲而同工,让粘合的肺叶渐渐张开。余墨一样不落的坚持着,觉得不需要使用思想,而只要像个木偶一天到晚按部就班走程序,医生照常来听诊,但并没有给予余墨期待的意外之惊喜。余墨内心有一点抗议,但是她相信自己渐渐摸索出了经验,她悄悄的在走动的时候给自己数着数,让呼吸更深下去,一口气深深吸下去,肺里鼓起来,后背稍稍往上伸直。她坚信只要这样走下去,前方就有一个久违的珍贵的“日常”无比温暖明亮地恭候着自己。

那个六十来岁的农妇模样的矮小妇人,见了余墨喜欢拉呱。她的短头发已经油得打了绺儿,缝隙里露出一道一道的白头皮。余墨想自己大概也差不多吧,但头发仍无法清洗,偏又不断的出汗。她顶着自己一头也油得不行的头发意志坚定地慢慢走在U型的走廊上,她想快了,快了,再过一周,或者仅仅是五天,三天,就可以回到家,痛痛快快地洗头,洗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回到“日常”之中。她透过医生办公室的玻璃看到里面对排的桌子上放满电脑,管床医生正在电脑上不断放大一个病人的肺ct片子,站在她后边的窗户外的余墨也能看到那上面一些白色的云絮样的白点。余墨一边数着吸进一口气的秒数,要等数到三十再换一次吐纳,同时想着医生哪一天听诊后总会惊讶地夸自己,恢复得很快啊。余墨心情愉悦地渴望着这句话的到来,就像一个小孩子漂亮地回答了老师的一个提问。

一个刚住院的病人拿着自己的片子走到医生身边,医生回头看一眼他,同时余墨感到她也看到了自己。余墨听到已经转回头看着电脑的她说,我电脑上已经看到了,正看着呢。他重新滑动了鼠标轮,给站在身后的病人家属放大了看。只有3毫米,这没有什么意义,他说。意义——这两个字引起余墨的思索,病患跟医生之间是一种多么古老的关系,两者看上去互相依存,病人依靠医生而痊愈和生存,医生依靠病人而赚钱并养家。但医生跟病人之间又有多么不可理喻的相悖立场。病人怕得不得了的一个肺部结节,在大夫的眼里,这个结节因为尺寸太小而不值一提,“没有意义”,尺寸太小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作为她的研究对象,越小就越可以忽略不计,也就丧失了职业伦理上的所谓“意义”?

病人和家属每天重复走动在走廊之中,但今天跟昨天不一样,明天跟今天又不一样,健康,心情,路程,在这个封闭的空间中时间也是在往前走的。病人之间互相搭话,但也有的从来无视他人,径直走过。而病况相似的人之间往往彼此问一下究竟,怎么伤的,严重不严重,入院几天了,是自发性的气胸或肺部结节刚做了手术……就在这种互通有无中发生着彼此的体谅和同情,交流着恢复的体验,以及医生的不近情理,护士对于清洁工的欺压,也有蛮横的病人对医护态度的嚣张……一个病房也是一个短期相聚的小社会,一层楼房又是一个包含很多病房小社会的稍微大一点的科社会,就像一个集市或者村庄,一些旧病人走了,一些新病人又陆续到来。但只要进入这个区域,人们就会互相熟悉,彼此照应,秋明去交警大队处理事故的那天,十八床的陪护自动担起了照顾余墨的责任。她的照顾是及时而体贴的,吸雾的时候,她及时将纸巾塞余墨手里;而空调一开,她就从壁橱中取了薄毯盖住余墨的腿脚。吃饭的时候秋明还没有回来,她将饭从餐车取回,又将床摇起,扶余墨坐起靠好……余墨不晓得她何以这样无微不至的关心,也不晓得有无回报的机会。都是萍水相逢。

这种相助是共性的,随时随地,人们因为相处的短暂而来不及反感谁或滋生是非,所以短时期的流动性的互助成为共性的向善氛围。有个中年男人被从手术室推出来,大概受了重伤,呼叫了好半天,是秋明和附近病房的陪护帮着将他从手术床抬到观察病房的床上。躺平都找不到一个正确姿势的余墨,因为这种表面化的友好互助而忽然发生一种联想,觉得这外科大楼的二十一楼,心胸外科,就像一个独立的村庄,这几十个病人以及陪护就像因为不同或相同的原因而踏上同一条船的人,大家在船上彼此接济,以共同度过这一时段的汪洋大海。

余墨再进入最里侧的小卫生间,看到洗手池上的污迹,马桶座圈的黑垢,甚至邻床扶手拴着的装痰纸的方便袋,也渐渐觉得不再那么难以容忍。第十一天早晨查房的时候,医生听诊完,说听上去好了很多,他给秋明开了一个检查单,让次日一早去门诊大楼拍肺部CT,视恢复程度判断是否可以出院。秋明提前借来轮椅,他仍固执地将套筒紧紧束在余墨的胁下,扶她坐进轮椅。余墨抬起一只脚,放在前边的脚蹬中,又抬起另一只脚,放在另一个脚蹬上。秋明推着她到门口,在护士的帮助下打开了楼层门禁,他们经由电梯到达一楼,一楼是外科大楼的大厅,大厅中间是南门,门外是一条长长的玻璃长廊,两层楼高的长廊两边摆放着巨大的不知名植物,上午九点多钟的太阳斜斜照进来,照得走廊里一片光明闪耀,高大植株的枝叶生机勃发的样子令人看了心旷神怡。

秋明推着余墨在明亮的光线中缓缓往前走着,谈着即将出院的可能性,回到家后的日常,秋明说先炖一只乌鸡,秋明炖乌鸡最拿手,比饭店的好吃多了。他们谈起在外地读书的女儿,以及即将到来的退休生活。秋明说,好歹要出狱了。余墨说等我身体好了要去周游世界。秋明说疫情中呢,想啥呢,余墨说疫情不能一直有吧,总有过去的时候吧。两个人谈说着,余墨忽然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她说。

秋明说什么对了?余墨说待会儿检查回来的时候,你推我去一趟超市。超市在走廊的西侧,一排平房里,很多病人和陪护都会利用去门诊楼复查的机会出来放风,顺便购物。秋明说去超市做什么?有什么好买的,我们说不定下午就要出院了。余墨沉思了一会儿,她有点不好意思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但这个想法已经埋在她心里一两天了。她担心秋明的反对,其实他更担心秋明的无法尊重和理解。不仅仅因为钱的原因。但她还是决定说出来。她说我想去超市看看,里面有没有杏脯。秋明说你想吃杏脯了?他想起她上一次吃杏脯还是二十多年前,她刚怀孕的时候。余墨说不是,是十七床,他昨天说什么都不想吃,就想吃个杏,但这个季节,有苹果,有西瓜,有梨,但就是没有桃和杏。所以我想看看有没有杏脯。

她说出来后,发现这个想法告诉秋明并不似自己预想的艰难。秋明并没有反对。他推着余墨坐着的轮椅走在了拥挤的等待检查的人群中。余墨回头看一眼长廊里明晃晃的日光,觉得这一时刻的自己就像一个天使。余墨想我就是要像个天使一样的,送给这个身体也许会好,也许再也好不了的陌生的病人一包杏脯。

2022.8.19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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