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早晚,温度依然升不上去,可茶期却早早地到了,山一条条地绿了起来,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清淡的茶香。
这是当地居民一年中最繁忙的季节,除了自家农活、家务事以及其他各类闲杂琐事,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那就是采茶。
沿着那条新修的路往高处去,上面就是茶山,我不曾去过,但想象中,那里应该是非常热闹的景象。自第一茬新茶长出嫩芽,到最后一波老叶,这其中来来往往做工的人数不胜数,男女都有,中年人和老年人占比最大。
疫情还没开始的那几年,每到三四月份,就会有大批大批的外乡人涌进来,早晨坐着大卡车叽叽喳喳地来,傍晚坐着大卡车叽叽喳喳地走。
我见过许多次,他们戴着草帽,背着特制的用来采茶的竹箩,一脸疲惫地说说笑笑。
我自己是个用身体感受管理精神感受的人,也就是说,当我的身体感到非常疲惫时,我的精神并不能为某样事物而振奋,金钱也不例外。如果未来的某一天,有什么东西能让我在极度疲惫时仍然为之振奋,那应该值得我写到墓碑上去了。
可他们,没这么严苛,只要是简单的快乐,就足以让他们出现这样的情况:身体要累垮了,但精神还足够在竞赛中拿个奖牌。
那时候的黄昏,马路上的空气是由汗水、汽车尾气、炸耳的交谈声组成的。
偶尔,还有剩饭剩菜的气味。
不过那是我的,他们从来没有,他们的饭菜都由保温饭盒装着,清晨跟着瞌睡一起带到茶山上去,到了中午,再好的保温饭盒也撑不住了,于是他们又把冰冷的饭菜从饭盒中转移到肚子里去。
除此之外,还有解渴解乏的茶水,用巨大的塑料壶装着,挂在身上或拎在手上。
要是没喝完,大概就和天边的云一个颜色吧。
那时候,我总爱这么想,把身边的事物和遥远的事物联想在一起,是一件很有乐趣的事。
可他们从来没给我联想的机会,因为每次卡车经过,那些水壶都空荡荡的,连一滴水也不剩。
我做过一件很傻的事,为了感同身受,我也找来了那么大的一个水壶——那还是前几年家里人上山做清明祭祖用的,我将它清洗干净,然后郑重地放了几片茶叶,我不爱喝茶,但实验总要尊重实验前提,于是我取其轻,只放了自己能接受的量。
茶叶在壶中慢慢展开,然后旋转着沉到了底。
等到水变成了茶色,温度也适合的时候,我就开喝了。不过我到最后也没成功把那一壶水全部喝光,真的太多了。
这次无聊的实验之后,我又开始了其他的一些模仿实验,可一个也没成功。
到了今年,路上再没有一辆卡车经过了,只剩下三两成群的本地居民,同样是戴着草帽,背着或拿着竹箩,谈笑声有些炸耳。
可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们不那么集中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的时候,好像劳作的辛苦也随之淡了许多一样。
我从小体质很差,身体一直忽好忽坏,成年之后,非但没有好起来,反而发作得更加频繁,更倒霉的是,一连着两个春天,我都生了一场大病,在医院里躺了许多天才得以好转。
再回家时,心境就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以前行事冲动,性格外放,说什么做什么就如一阵风一样,那时我对一切都没什么印象,更多的是沉沦在手机的娱乐软件里,而对身边的人或事置之不理。
或许正是因为太过贪玩,所以在突然静下来后,才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差,性格也跟着变了很多。我把这一切归结于——人经历过几次身体上的巨大伤痛就会变得柔软得多。
也是在开始留心身边事物的时候,我的共情能力越来越强,甚至到了泛滥成灾的地步。
严重的时候,我听不得一点儿苦难,否则以后总是会想起,然后一个人失落地想着。坐在桌前,想象世界是一张空白的纸,周围全是黑色,接着,我在空白的纸上想象出他们的样子,他们生活的轨迹,还有他们以后的人生。
很奇怪吧,我居然会去想象别人的人生,还想得十分入迷,就好像事物会真的朝着我所想象的样子发展一样。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所以我经常把自己想得很难受。
除了想象他们,我偶尔也会想自己,想家人,久而久之,我的白纸上就有了许许多多的痕迹,他们缓慢而坚定地行走在自己的路上,经过高山,经过大桥,最后走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去,坐在那里,等着日落。
春天的日落消失得很快,日落之后,那里便什么也不剩了。
想到这儿,去年的三月,我在公交车上碰见过一个男人,他苍老、憔悴,但似乎年岁也不算很大,只是日子有些困苦,所以生活都显现在他的外表上了。
姑且称他为中年男人。
当时公交车上的人不多,有很多空座位,中年男人上车的时候,先是试探性地搭上了一只脚,那只满是黄土的鞋子有些局促地踩实了,才将另一只脚叫了上来。
司机关上门,噗呲一声发动了车。
中年男人摇晃着折腾了好一阵,才将自己随身拖着的大包小包都拢在了一块,确保它们不会四处乱滚之后,他扶上了座位的靠背,问了一句话:师傅,去某某地要多少钱?
司机没有回答他,空气静悄悄的。
于是他放大了声音,再次问了一遍:“师傅,去某某地要多少钱?”
司机回没回答或者回答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因为局面并没有好转,所以很显然他还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可公交车内的气氛又让他无法再开第三次口了。
车轮压过不平的路面,整个车厢都摇晃起来,他这才沉默地坐到了东西旁边。
那一刻,我的鼻子酸极了。
这一路上,我无数次回想他问那句话时的语气和身影,却没有勇气告诉他计费的规则。
之后,他凑巧跟我在同一站下车,我起身时,本来想走过去帮他提点东西,可看他像攥着身家性命般攥着那些,我又胆小地将念头扼杀了。
但一直到现在,我还是很后悔没有上前去帮助他,而他佝偻着背艰难走在暮色中的身影也注定挥之不去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站台在三岔路口的坡底,从坡底到坡顶,再有两条不同方向的小路往前延伸,路两旁,开放着大片大片的油菜花。
应该是早春时节。
于是我又想,他会不会也是采茶人的一员呢?
希望他采茶顺利。
我本以为那个岔路口的故事会停在这里,可在前不久,也就是今年的三月,那个困扰了我很久的三岔路又再次出现了。
事情的起因要追溯到那天的清晨,操劳完家事的年轻女人骑着车,急慌慌地赶去茶山,路过岔路时,与一辆大型卡车迎面相撞,当场死亡。
为什么要急呢?
因为采茶是按劳分配,你采了几斤的茶就算几斤的费用,去晚了,钱就少一些,当然不会少很多,十几?几十?我不知道。和一条生命相比,那些太微不足道了。
从那个岔路口回来的人说,整条路上,她准备带去当做午餐的白粥洒了一地。
这场意外很快就传开了,人群聚在一起,说着她的情况,在家务农,有一个小孩,丈夫在外地务工。
今天与她同行的还有别人,但很不幸的是,灾难在那个路口徘徊,最后降临到了她头上。
“可惜啊,还年轻着呢。”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接着大家都唏嘘不已。
我站在人群外围,空气中飘来浓郁的酸苦气味,是茶叶,是低廉的劳动力,也是白粥。
当晚,我看到这样一句话:厄难专挑苦命人,麻绳总挑细处断。
真是太准确不过了。
可有谁愿意站在麻绳的细处,和时间抢生活呢?
时间来到四月,茶山的茶已经换了一轮,采茶队伍更加壮大了,为了不耽误采茶三四点起床做事的人也不在少数。
门口的路越来越热闹,黄昏又变得格外长。
身体好了一些之后,我如愿以偿能每天到户外晒晒太阳。
春天的阳光总是冷热适宜,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最让人舒服。可就有一点不好,会让人想起很久以前的人和事,而那通常都是已经消失了的。
可转念一想,茶采完了会有新的叶子长出来,那座绿意葱茏的山头在很久以前还是一片黄土,而在更久以前,又有着更深的绿意。
世间万物都在变化,可又似乎变化不到哪儿去,失去的说不定会回来,一直拥有的或许哪天会突然消失。
看着断断续续的下工长龙,我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我能在白纸上想象别人的人生。
那是因为,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都有影子,经过阳光和记忆的投射,呈现在某时刻的某个事物上。
画家有被装裱起来的价值连城的作品,也有被拿去换两个馒头的作品。它们有的被挂在墙上,接受昂贵的目光,有的被小商贩带回家做了繁忙生活里的一只白船。
诗人的诗篇,有的广流于世,也有的刻在某片泥土上随大雨消散得无影无踪。
农民有竹箩、塑料水壶、一路的欢声笑语。青砖青瓦,房顶的烟囱里飘出一阵炊烟,这些全是他们的影子。
而那洒了一路的白粥,又何尝不是一个人的人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