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看窗外飞逝的白杨,这个年轻的女人一如既往的坐在了我身上。
熟悉的发香,熟悉的柔软度,这个女人构成了我单一生活中美好事物的一部分。
在我所认识她的日子里,她总是扎个丸子头。
上身鸡心领T恤,下身水洗磨白牛仔裤,脚蹬深蓝色帆布鞋。
没什么话,像我一样瞥向窗外发呆。
她脸上有浅的雀斑,于是我叫她斑点丸。
窗外由明亮变到暮色深沉,夜市灯火逐渐闪烁明耀。
时间在缓缓行走,车里的人却是静止的,超脱地观察时间巨虫的蠕动。
我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和女人,尽管构架基本相同,但每个人身上有不同的气味,每个人脑子里的想法更无从判断。
小孩子顽皮吵闹,或哭或笑,大肆喧闹,车上的人有的欢喜有的厌烦,小孩子看到大家的表现闹得更欢了。
女人五官长得端正,眼神狐媚飘忽,烂俗的香水味满车厢窜,看到人们脸上各异的表情女人更加高冷独立。
乞丐斜挎扬声器,里面传出另一个世界乌拉的声音,搪瓷碗伸到人面前抖落同情,只乘一站就仓皇下车。
大多数的人们或低着头,或轻声谈笑,从不引起这个世界的注意。
靠近门口的把手上拉着一个中年妇女,踩着与体型和年龄不称的细高跟。盯着我身上的女人一刻不放松,偶尔担心对视才转移目光。
这个女人很奇怪,总是在每天的同一时间在车的不同位置盯着斑点丸,仿佛妻子尾随并观察小三以便执行可怕的计划。
女人四十来岁,圆脸,刘海杂乱,间杂银发,下身不变的直筒女裤,上身条纹衫和蕾丝领衬衣隔日轮换。
我叫她高跟盯。
车行颠簸,突然急刹,车厢里的人像瓶子里的水向瓶口冲去一样。
斑点丸猛向前撞到了护栏,龇牙咧嘴,骂了一句“妈妈的”。高跟盯听入了耳,正视着斑点丸,眼里泛起不一样的波澜。
接下来的几天,高跟盯站的位置离斑点丸越来越近,后来索性坐在了斑点丸旁边,但一连几天都没有说话,这是两个各回各家的陌生人。
“姑娘,你和我女儿很像噢”,有天高跟盯终于开口了。
斑点丸看了一眼这个熟悉的陌生人,说:“是吗?”
高跟盯转过身来朝向我,“是呢,她和你梳一样的头发,穿的衣服也很相似,眼睛也特别像呢!”
高跟盯神色黯然下来,又说:“她以前也喜欢坐在这路公交你坐的这个位置。”
斑点丸见状,关心起来:“她去外地读书了还是嫁人了吗?”
这回轮到高跟盯望向窗外了,经受了一会旁边斑点丸的注视,才缓缓说,“十五岁那年,她组织同学去野外玩,同学都回来了,我和他爸一直没等到她。”说着垂下了头。
斑点丸有点不安,也找不到其他言辞,只能说:“对不起”。
高跟盯摇了摇头。
我无心听他们后来的对话,窗外滋着油的烤串冒出青烟,户外棚里已经有几个人喝上了。
斑点丸坐在我身上基本不再看向窗外了。
高跟盯每天总在她旁边和她有句没句地聊着,有时候也引起这个世界的注意,后来谈话距离越来越近,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发现他们,而我甚至可以听到高跟盯粗重的呼吸了。
“我妈和我爸在我八岁那年就离婚了,我一直跟着我爸生活,”斑点丸说。
又说,“我爸酗酒”。
高跟盯关爱地点点头。
“他很不务正业,三天两头往家里带陌生的女人,没个正经工作。
“我的学费都是我自己打零工挣的,我妈在的时候家里有条有理,我妈把家里打扫的干干净净。
“我爸不是个东西,不懂得珍惜我妈。我妈走了,我没少挨打。”斑点丸话匣子被打开了。
偶尔有几句话飘到我的耳朵里,我的心思全在外面倏忽而过的白杨上。
“你知道吗?”斑点丸突然抓住高跟盯的手。
“有一回我悄悄把他枕头底下红红绿绿的小包装都扎了一个遍,大概过了两三个月,他来找我要钱,问拿去干什么也不说,而且低着头有点恼怒。妈妈的,一定是把哪个野女人的肚子搞大了,哈哈哈哈!”
斑点丸一笑,两排白牙整整齐齐。
高跟盯跟着笑起来,说:“你这丫头太坏了,我丫头小时候比你还淘,把家里搞得天翻地覆,气得他爸拿着鸡毛掸子追着她打。”
斑点丸又笑起来,“刘阿姨,要不以后叫你刘妈吧?”
高跟盯握住斑点丸的手,慌忙说:“好好好,怎么不好,你可不就是我女儿吗!”
两人有说有笑,但怎么也比不过外面的风声呼啸自然好听。
这样聒噪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一个月后斑点丸和高跟盯再也没有出现。
瘦高个男人,胖女人,哈伦裤少女,开裆小孩,蒲扇老太太在我身边流连而过,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不认识的多于认识的。
有时候独自望向那些白杨,觉得知音不再,景色空留,最重要的失去了斑点丸的体温和柔软。
(二)
三年后大洋坪村往县城终于有了一条专线。
人们到县城只要一个钟头二十分钟,我的这趟公交车经过改造被捐给这座山村。
当做这条专线唯一的一辆车,蜿蜒的盘山路让初来的我很不适应。
村民们有的挑着山货往城里卖,有的兴高采烈去城里走动亲戚,有的眉头紧锁去城里医病。
平头拖又带着两个娃子坐在我的旁边。
平头拖是大洋坪人,理个平头,总是穿一双塑料凉拖鞋,两个娃子老是头疼脑热,他就拉扯着两个娃子三天两头往县城跑。倒是从来没见过两个娃子的妈。
大洋坪没有白杨看了,路旁和山头都是低矮的灌木。
有时候觉得这就是这个地方的水土,注定没有像白杨那样的栋梁,然而究竟是没有合适的水土说明没有栋梁之才,还是没有栋梁之才说明没有合适的水土,我说不清。
来到大洋坪一年,我终于能粗通当地的方言。有时候看到夕阳残血,我也会想以前自己经历了什么,对于我来讲也许没有太大的落差感,我没有强烈的对比精神,这就注定了我的心里没有太大的波澜。
我只要透过窗子知道这个世界还活着就够了。但有时候觉得这个世界是否活着我并不关注。
就像海上的岛礁从来不会像渔夫那样关心今晚的风暴。我有时候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是什么形态。
然而-------
这个体温和柔软度!一个披散头发的女人坐在我身上!我的心就像他乡遇故知一样紧了一样。
是斑点丸!我确定是那个丸子头T恤牛仔帆布鞋斑点两排白牙的斑点丸。
我差点叫出来。
可是,身上的这个女人披散头发,身上挥发着一个成熟女人所常有的浓郁的香水味,女士汗衫背心和编织凉鞋昭示这个女人很自在,可脸上和小腿分明有隐约的疤痕,像网一样试图网住这个女人的肉身。
我无法确定她的表情,我只能确定肉身是她的,那个斑点丸的肉身。
她的腿上坐着平头拖两个娃子中的一个,平头拖坐在她的侧后方,像在看着她,又像在看着她腿上的娃子。
娃子把安全锤取下来敲得护栏叮当响。
女人夺了过来瞪了娃子一眼,娃子低头老实地玩起了开裆裤中间不会飞的小鸟。
“妈妈的”,女人骂了一句,抬头不再说话。身后的男人看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是斑点丸,我知道。
我不知道斑点丸经历了怎样的故事。
没有人关心路边的灌木究竟是连翘、冬青还是沙柳、苎麻,或者是女贞、满天星,也不知道它们经历了怎样的白昼寒夜和光照雨露。
人们只关心与自己有关的故事,心有余力三五成群围炉而坐,再听听别人悲惨的遭遇。
女人们停下来唏嘘一阵,男人们停下来吐几个眼圈。
听听就过去了,一个个起身去茅厕。
比起憋不住同情的泪,人们更憋不住久坐后的尿。毕竟后者才与自己最相关。
斑点丸被卖给了平头拖,想要逃被平头拖打了很多次,而且生下了两个娃子,我想。
斑点丸先是偶尔和平头拖坐车,后来平头拖带娃子去城里斑点丸总会和他一起。
有时候平头拖也会提着大大小小的袋子,里面分明装着女人的衣裤和鞋子。
偶尔两个人也坐在一起,两个人没有什么话。
(三)
我逐渐忘了斑点丸还有什么故事,直到那天车子一个急刹突然停了下来,一前一后两个男人气势汹汹的冲上车来。
两个男人地痞模样,前一个满脸坚硬的胡渣,眼神蛮横,捋着袖子扎着裤腿,一只腿打得特别直,抬起来就往前弹去。
这个跛子男越走越急,越急越走,仿佛是腿在催促他的行动。
后一个染着黄毛,一只臂膀露出泛蓝的刺青,眼神平静。
两个人都不是本地人。
司机刚要说话,黄毛男上去猛地给了他一脚。
他们从车头一个个人一张张脸,慢慢扫视到车尾。车上的人都张望着这两人。
斑点丸很紧张,低着头,眼珠左右快速转动起来。
腿上的娃子“哇”了一声哭起来,斑点丸赶紧死死抱住娃子。
跛子男往斑点丸看了一眼,快速地“弹走”过来。
他在斑点丸的面前停下,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她很紧张,从我认识她以来从未这么紧张。
她抓住悬崖上的荒藤不敢动弹,底下万丈深渊,垂下的头发是她与死神之脸的最后屏障。
我屏住呼吸看着斑点丸。
黄毛男突然绕开跛子男冲到女人面前。
“贱女人”,他骂了一句。
一把抓住女人头发,生生把这个女人拽起来往车身中央拖。
女人看到那个刺青是一只秃鹰。
女人叫起来,娃子掉在地上哭起来。
“放开她”,车后厢传来一个男声,是平头拖。
人们向后看时,他已经跳到黄毛男面前擒住了那只抓住头发的手。
“他妈的,老子的女人要你管!”跛子男冲上来往平头拖胸口猛地一拳,平头拖掀翻在地。
平头拖迅速爬起来,和黄毛男扭打在一起。
跛子男拖着斑点丸往车门走,娃子在后头扯着跛子男大哭。
跛子男腿脚不好,却把一个娃子掀翻在地。
哭声,打声,喊叫声,车里被这两个外地人搅开了。
“都他娘的停下来”,往城里送菜的老颧骨站了起来。
老颧骨年纪不大,生的一张苦命脸和一对高颧骨。
大洋坪的几个青壮汉子也陆续站了起来。
窗外残阳如血,汽车追着夕阳快速奔跑,很快把落日丢在后头。
斑点丸再坐在我身上时,她的半个身子都在平头拖的怀里。
她的身体在搐动。
我感觉到平头拖抱的很紧。
(四)
一连几个星期,平头拖和他的女人都没有出现。
车上的人也聊了几个星期关于他和她的事情。
平头拖是大洋坪人,六岁那年他妈跟一个下乡的教师跑了,再也没回来过。
他初中毕业那年打算参军,体检表都交了,突然申请表和材料都被打了回来。
后来学篾活,之后一直做蔑活。
两年半前碰到这个女人,当时女人身上没一根干纱,慌慌张张来到他家不说一句话。
平头拖留下了她,她也给他生下两个娃。
女人是被人拐了买到人家做媳妇,逃了出来。
本来到了大洋坪休整一段可以寻路回去,却在平头拖家常住了,把家里收拾的有条有理,还养了两个娃。
前阵子买家寻来了,平头拖硬是护住那女人,也亏了大洋坪人仗义,两个外地人也不敢怎样,好说歹说凑了三四千块打发了。现在两人似乎更加恩爱珍惜了。
平头拖和她的女人终于来坐车了。
平头拖牵着一个娃子,她的女人牵着一个娃子,平头拖牵着他的女人。
盘山路不像以前那么难走了。
斑点丸的温度和柔软度变得更加亲切起来。
斑点丸扎着丸子头,脸上的斑点越发多起来。
眼睛却更弯了,眼角挂着一两条鱼尾,仿佛下凡的仙女历尽人间的欢乐。
两个娃子开始盯着窗外一动不动,似乎要把困住他们的大山看穿,一直看到尽头的铁路和高楼。我却只看见路边的灌木和时跃时跌的麻雀。
车在县城的站点准备发车了,两个娃子不再嚷着没有买到可心的零食,而是满车厢叔姨爷奶地叫着。娃子在学校很听话。
车子准备起步,车门打开,匆匆忙忙上来一个中年妇女。
面容愁倦,头发染黄,但颜色偏暗,发稍烫卷,但波浪偏小,头顶的银发一根根钻出来,印花雪纺衫的肩膀上挂着黄皮斜挎包。
汽车起动了,她晃晃悠悠寻着一个位置站定,开始打量这一车厢的男女老少。
她把目光锁定在了斑点丸身上。
她像虎狼盯住猎物一样不放松,任车身晃动她的身体。
平头拖紧张的用手拍拍斑点丸的腰肢,眼神示意她前面这个女人。
“那个女人一直盯着你,怕不是什么好人”,平头拖在她耳边低语。
斑点丸看去,那女人正低头盯着她的圆头单鞋看。
“妈妈的”,斑点丸撇嘴骂了一句,毫不客气的直盯着这女人看,像用利剑指着仇敌,而且丝毫不畏惧,她的身后站着三个自己的男人。
那中年女人抬起头来,满脸泪容,怔怔的盯着斑点丸。
平头拖再看斑点丸时,她已经是泪眼婆娑。
妈!斑点丸大喊了一声,留着眼泪跑了几步,张着嘴巴却听不到哭声,一把扑进妈妈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