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赤着脚,抬着虾网、背着竹篓来到山头尖小溪边。太阳刚从东边的山尖升起,淡白的月亮还挂在天边不肯离去,天气开始有点热了。在鸟儿欢迎式的啼叫声中,我们睡眼惺忪,张大口呼吸着林下溪边带着松香的新鲜空气,那轻松的感觉让人无法忘记。
这个季节,小溪的水势有点大了,多远都能听到咕嘟咕嘟的流水声。小溪边深绿的茅草长到半米多高,挨挨挤挤、密密匝匝的站立在两岸的石缝中,几乎把大石头都包住了,像是在守护着小溪和繁衍生息在其怀里的大白米。
我们高高挽起袖口、裤管,准备下水。其实没用,每次捕完虾,都会全身湿透,如同水猴子,就是我会例外。
一般是金宝、二饼、彪子三人推网,刚子和我,一是作为替补,二是把网里的虾捡出来。
推网捕虾是一件令人兴奋、振奋的运动。金宝在手心吐了口唾沫,双手快速地搓了搓便握住圆木杆。极像刚上场做准备动作的举重运动员,就差没左右晃动、扭脖子了。
彪子有时就穿个藏青的老旧裤衩,说是他妈用他爸的旧裤衩改做的,确实左宽右窄不合身。他赤裸着上身,学着电视上健美先生的标准姿势,秀一下略微有点雏形的肌肉,贱笑着跟金宝手搭起了手。
二饼一般都会摇头晃脑、豪言壮语一番:今天,我们加油干,每人背个十斤八斤大白米回家,浪里个浪,多快活。说完,他深吸一下鼻子,像是不舍得那两条细黄龙离窝,大饼脸上的肉轻颤着,眼光在我们几人身上游动。
刚子听着,凝视着小溪泛着泡泡和滚着略显浑浊浪花的水面,若有所思,他仿佛透视到泥土色的水流下蕴藏着的丰饶和激动,手抚着腋下的鱼篓,坚毅的眼神中映射着大大的期待。
虾网下水,随着金宝、彪子使力逆流而上,二饼扶着网头的木杆,不停引导方向,让网尽量贴着水底推进。小溪中间的水没过了他的膝盖,淌着水前行,激起的水花很快浸湿了揙起的裤管。
三人合作,最佳拍档。我们在岸边专注的看着,一边思考这一网能有多少大白米上岸。他们把网从溪水中间径直推到岸边被水淹没的茅草中,正常那里就是虾窝。
这一网快起了,因为二饼在剧烈的前后抖动网头,推圆木杆两个大力士也紧密地配合着他。网终于离开水面,二饼赶紧看收成,表情丰富多变,引得金宝和彪子急着发问。
“嘿…嚎”一声,三人像拉大船的纤夫,并齐发力,网口嗖地朝下向我和刚子扑来,初夏的阳光透过细细的网眼射下来,令人炫目、激动。
水草、茅草根、松针、石子泥沙俱下,还有不少螺狮。我俩赶紧瞪大牛眼,动作迅速又小心地把大白米捏出来,放进竹篓里。
此时,我的心中充盈着幸福和满足,这种感觉在后面的人生中偶尔有,但是稍纵即逝,远没有当下捕虾来得踏实、可靠、持久。
刚子每次其实都想下水,他想着成为推网三人组常务成员,就是要固定下来。所以,有时候他会抛开我,下水跟在后面搭手,只要看到其中一位略显疲态就主动要求换人。
这样,只有我在岸上拾掇,等到回家时也是唯一一个衣服比较干的人。有时他们觉得不公平,会故意湿漉漉地抱我,或者直接在溪中向我泼水。
我们顺着小溪一直往上,水流也会越来越湍急。这里的虾数量会少一些,但个头都大,精品大白米。但这种情况下,推网捕虾效果一般。
最好的办法用网拦一夜,第二天起早去收,一般都会有满意的结果。不过,我们哪有网,只能发挥劳动人民的聪明才智,捡破竹篮、坏的伞自己做“网”。
破竹篮的大洞,用细柳条重新的编一下就能用。请妈妈们用布缝补一下坏伞的孔洞,再在伞面上扎出密密麻麻的孔。自做的网被固定在小溪上游那些由石头分割而成的流水口,下面就是回家等待了。
就像在童话世界里种马上就能长大成熟的菜,我们最多时会把二十多个网“栽”在小溪里。第二天,几个人会起得特别的早。当然,我有时是被他们硬从床上拖下来的。五人怀着紧张又激动的心情去揭开一个又一个“宝盒”,心都快蹦出嗓子眼了。
其实,真的要感恩小溪的滋养,几乎每次我们每人都会背着满满一篓的大白米把家还,看着篓里活蹦乱跳的虾,布满汗珠的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
竹篓往家门口一摆,很有底气的喊一声“妈”。我妈和颜悦色地迎出来,弯腰用手推着篓子口晃几下,伸着头边看边说:“不错,今天的虾很多很大嘛。”要么就说:“不错,今天的虾也很多很大嘛”。
我妈这种激励儿童的方法,现在我也熟练地应用在我家孩子身上了。
老家做法中大白米是配着地里新摘的薄皮青椒大火爆炒的,出锅时,腾腾热气中,粉红配青绿特有食欲。忍不住时,我也会用手偷吃。虾的壳又薄又软,入嘴可以不去壳,据说还补钙补磷。我爸说要多吃,男子汉能吃才有好身体。
弹性十足的虾,整条都吸收了辣椒特有的清香气,辣椒又经过虾的鲜汁无死角式浸染,二者相互衬托、共同升华。所以,我都是一个虾裹着一条辣椒入口的,味极鲜啊。
大白米这么吃法,确实吃不完。要么就用自家做的老黄豆酱,做成虾酱,可以吃很久。我爸有时中午不回来吃饭,早上出门就会带一瓶虾酱。看他把仔细包好的瓶子放进军绿色帆布包,再手扶龙头、脚抬起大永久的停车支架出发时,我的心里顿感自豪。
要么吃不完的虾就送邻居、亲戚。其实我妈在慷慨之时,我心中还是不太愿意的,毕竟那是我们在水里奋斗的结果。
可是,他们眉开眼笑地说:“小木都长成大小伙子了,这么能干,”再接着脸色一变,开始严肃地批评自家孩子懒。我又会觉得送送也行,真是虚伪累死牛啊。
大白米还有一种重要、精彩的处理办法,就是卖钱。
当然,这还是咱们的金宝哥最开始提议的。至于他的灵感来自哪里、何人,我记不得了。但是他的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镇上的人有钱,但嘴也刁,要把大虾挑出来才好卖。
于是,我们就开始了现在流行的产品分级,卖力地做起售前准备工作。当然最好是小溪上游用守株待兔方式捕的大白米,省得挑。大家分头行动,有人去池塘采了很不少片荷叶,有人去人家草垛顺手抽了一捆稻草。就是没带秤,因为我们都不会用,搞不懂秤杆上面好多铜点构成的图案。
大家背了三大篓的虾,少说也有三十斤。五个赤脚男孩,踩着石子路步行,大一点、尖一点的石子还是会让脚底板硌得生疼的,哪怕有老茧的保护。可想到花花绿绿的票子很快要到手,我们都是云飞扬、心激荡。
那时候路上车极少,准确地说车是特指拖拉机。当时,金宝四叔是我们村第一个买拖拉机的,直接越级跨过手扶的,买了有方向盘的那种。他们家还办了一场喜酒庆贺,好不热闹。
他用来讨着老婆的木工手艺放弃了,开始搞运输。有次我们几个还搭他的车去镇上卖虾。反差很大的是 ,他之前耳朵上夹着木工划线笔,活活一个文质彬彬的手艺人,可开起拖拉机来就像个莽张飞。
我们几个开始是站在拖拉机车斗里,很快就发现怎么也站不住,东倒西歪好似喝醉酒了,最后只能屁股坐到滚烫的铁板上,双手紧紧抱着护栏,一会功夫下来,感觉肺都要被震出来了。更别说那些到处散落的虾,我们也顾不上了。
为此,金宝说他大辫子四婶不止一次揍他四叔,晚上也不让他进房间。他也不以为意,腆着脸向老婆下保证、求饶。这些都被隔壁邻居听了去,于是“怕老婆”这个新鲜词在厚西开始传播,一直传到厚东。
如今,他早就当爷爷了,有一个孙子一个孙女,他的头发还是乌黑乌黑的。有次回家,遇着他正在池塘里淘米,开心地交谈了一会,看着他依然清澈的眼神,我觉得自然老去的帅哥依然是帅哥。
五人并排而行,有说有笑、神采飞扬,引得路边人家纷纷侧目:这是哪个村的孩子,标致、刮气嘛。老家话“刮气”就是“帅气、好”的意思。
此时,二饼一般会转头,大气地回应:“我们是厚家村五兄弟”。那气势,感觉我们如同刘备手下的五虎上将,在那横刀立马一般。
快速前进半个小时,身边人越来越多,到镇上了。那时整个镇只有一个寒碜的“商业中心”,就是那条石板街,大致呈南北走向,街头在北,街尾在南。
多少年来,无数青麻石板被古往今来之人的鞋底磨得光亮亮的,两边青砖原木混建的黛瓦白墙的老房子连在一处,都在彰显着悠久的历史。据说,这条街发源于明清时期。
可惜的是,随着地理变迁,基建扩大,石板街这里成了镇上地势最低洼的地方。每年洪水季节,这里都会被淹,有时房子都淹没在水下。
于是,这条古街在九十年代末彻底作了古。金宝说那些青砖瓦、木头等都被外地商人买走了,连地上的石板都被翘走了,一块也不剩,多少个火车皮呢。
比起安静的村庄,我们此时真是身处繁华中。蔬菜的摊主跟顾客卖力的讨价还价,杀猪的屠夫在案板上麻利的切肉垛骨。
卖糖葫芦的贩子一边悠扬地吆喝、一边穿梭在人群中,明明小小的个子,却感觉他的背影是那么高大、那么耀眼,就像黑暗中的一盏灯或者萤火虫啥的。
包子、油条、锅贴、发糕、馄饨……各种现做美食的香味弥漫在街上,不可阻挡地钻入鼻中,更渗进人们心中。
还有那些服装店、鞋店、玩具店里的满目琳琅,都在吸引着钱包慢慢有点鼓起来的人们。最显眼的是:攀着街头那十一级陡峭台阶上来,一座青色外立面、民国样式的建筑耸立着,坐北朝南,有三层很气派。
二楼三楼连接段竖着一块长方形的招牌,遒劲有力的四个毛体大字:新华书店。一楼是另外一个重要的公家机构——镇供销社,里面有各种满满的紧缺物资。
只要手中有钱,这些吃的、用的都唾手可得、尽情享用。
外界的强烈诱惑刺激着我们要卖虾挣钱。几人组建的草台班子,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位。抽出几片荷叶,从竹篓倒出大白米,每片荷叶上堆出差不多半斤的量,够一顿炒的了。
我们给那一堆虾定了一口价:五角钱,不接受还价。镇上白米虾当时好像是一块五一斤,但是我们的品质绝对上成,价格十分公道、童叟无欺。
二饼扯着嗓门,在一边吆喝着:刚捉的虾、活鲜鲜的大白米。奇怪,每次卖虾时,他的两条鼻涕就神奇地没了,上翘的嘴唇挂着迷人的曲线,为他的大扁脸找回了场子。
彪子顶着一片大荷叶,蹲在三片虾的荷叶后面,不时把蹦跳出来的虾抓回虾堆里,不甘做商品的大白米让彪子稍稍有些烦躁,他也会跟凑过来的顾客讲讲我们虾的优点。
金宝在给买虾的大妈大婶们认真仔细地找零,于己于人,都怕搞错。而我在刚子的大力协助下,手忙脚乱地给顾客用荷叶和稻草给虾打包。
当二饼的公鸡嗓子将要又还没变成公鸭嗓子的时候,我们满满的三篓虾即宣告售罄。卖了几次之后,镇上的顾客给了我们很不错的评价,很多人问我们什么时候再来摆摊。
金宝沉稳地公布销售收入,整整三十多元的巨款。下来就是“分赃”,“一人六块”金宝把旧旧的红绿纸钞叠整齐,分发给我们四人。轮到给刚子时,多出三十的那几元和硬币全给了他。
我们都毫无异议,一致觉得应该这么做,这也是之前刚子不在时,我们四人提前约定的。没有太多的想法,大家就是觉得刚子过得不容易,别的不说,就凭着他那打了一层又一层补丁的书包里连一支像样的铅笔都没有。
刚子并没有扭捏,坦然接受我们的心意。只是有次,还是看到他拿到钱时,注视钞票的眼中不小心闪出的泪花,我心中亦是怅然。
现在已是大学教授的刚子,曾在微信圈中留言:在那遥远山村的小溪中,有我童年深深的记忆和倔强的梦想。
卖完虾,我们就是“有钱人”了。买点吃的,喝的,当时小玻璃瓶装的汽水已经上市了,橙的、红的、紫的,总要尝尝鲜。
老肖包子、熊氏发糕、茅林馄饨……大家各取所需,最好还能找到那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把五脏庙好好修修。当然,五人偶尔也会按照老师的指令去新华书店逛逛,让书香气熏陶一下。
从书店这里往街尾走,是往下的缓坡。出了大概八百米的街,穿过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会看到有几棵大柳树屹立在村口,虬枝盘曲、风姿绰约。
只是,柳树前那一口不大不小池塘里的水很浑浊。绕过杂树丛生的池塘,视野豁然开阔,一条接近两人高、长长的土埂横在我们眼前,上面就是望不到边的铁轨了。
我们偶来镇上,但每次来必看火车。几人遥望冒白烟的火车头由小变大、慢慢开过来。差不多到面前时,我们开始数车厢的节数,最后相互验证结果。远看火车跑得慢,到了眼前却是呼啸而过,持续的轰鸣声排山倒海一般灌进耳膜。
大部分都是拉煤的货运火车,车厢黑黑的,基本都是自西往东开。后来我才知道,谢谢这些煤是从淮南、淮北拉往江南的。客运的绿皮火车很少看到。
偶尔看到客车经过,我们心中感觉挺异样的。里面坐着的大人穿着跟我们爸妈完全不同又挺刮好看的衣服,面前的小桌上还放着橘子、苹果这些我们眼中的高档食物。
大家都在想:啥时候,我也能这样让火车载着自己到处跑啊。
几人边默数边大声交谈,而我倒是经常沉浸在火车钢轮锤打铁轨有规律的哐咚哐哒声中,边听边低头遐想。所以常常会数错车厢节数,木头木脑的傻样被彪子、二饼笑话了几次。
我当时脑子里其实在胡乱想着:火车是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它来之前,我期待;它开到时,我蒙圈;它离开后,我感慨。当时我确实有种隐隐的感觉,就像火车一样,将来哪一天我也可能会离开生我养我的这块土地。
一般我们的平均消费,顶破天不会超过一块钱,余下的就藏起来了。当时我们藏钱的方式有点特别又有点搞笑。
在房间天然的黄土地坪上挖出一个长方形的坑,刚好容纳放钱的废旧铝饭盒,饭盒上盖一张木板,再用土覆盖好。也就是每次存取钱都要动土,所以我们算是“土财主”了。
铝饭盒里一分、二分的纸币、硬币都有,有时拿起来摇一摇听听音,暗暗给自己设了一个小目标:自己挣钱买一辆自行车。可是,好不容易攒的两张大团结给高年级的一个学生借了就再也没还我,我也知道他家跟我家是亲戚关系。
他捅了娄子,在学校后坡上斗鸡时用力过猛,一个同学被他撞倒受了伤,大腿被尖利的木桩扎了个深口子,血流如注。事情惊动了校长,校长很生气,让他自己带受伤同学去医院。可他衣服口袋倒是多,却掏不出一分钱。
跟我求助,好巧不巧的,那天我里兜里揣了二十元,不记得是为啥要带那么多钱去学校,没啥重要事的话应该就是为了装门面、充大款。
看着地上呻吟的同学,又看看他急得满头是汗、脸色煞白的样子,我大方地借出了所有。他背着同学奔向镇的方向,头也没回,一位老师也跟在了后边。这事,我被我妈唠叨了很多年:假大方,那二十块放到现在要值多少钱啊。
所以,我和金宝他们捕虾的动力愈发强了。那段时间几人每天都是踌躇满志又吆五喝六地上山涉水,贪婪地攫取小溪的馈赠。
等到天气热起来,当几场大暴雨把温顺的它变得无比暴躁时,才放过它,请它慢慢平复安定下来后休养生息,再继续为我们孕育那些可爱的大白米。
读大学开始离家,吃到新鲜大白米炒辣椒的机会越来越少。工作后,偶尔携妻女返乡还会尝到,或许虾是从镇上买的吧,个头不大,入嘴细品总感到缺点什么。不过家里一屋子人团聚,在嘘寒问暖的氛围中,也就没啥遗憾了。
我们即将要转移战场,该与河沟中、池塘里、稻田间的活物们亲密互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