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红注视着这个布满蛛丝网的家,感觉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别人家的除夕夜都是红红火火,鸡鸭鱼肉堆满灶台,只有她的家,冷冷冰冰,毫无过年的气象。
此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按连江的风俗,十二点一过,就会有人放鞭炮,讨一个辞旧迎新的好兆头。放过炮,便是新的一年。李晓红想到一个很重要的事情,明天一早那些未出五服的亲戚都会来给伯父李解放拜新年,而按照习俗,他们一家应该自己做饭款待,作为对亲戚们在去年丧事举办期间辛劳的答谢。可家里竟然一点准备也没有,明天大年初一,上哪去弄这些东西呢?
李晓红问道:"明天中午拜新年的亲戚要来吃饭,吃什么?"李跃进叹了一口气。他埋怨地看着他女儿,这几天他为李晓红迟迟未归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根本没有心思去准备过年的物资。可这是十多年里,这是自己头一次为女儿着急,而自己十多年的烂醉,可是害苦了李晓红,他又怎有脸去怪她呢?
他心里虽然是这样想的,可嘴里却仍旧赌气地说:"你还可以再晚一些回来,家里过不过年、拜不拜新年又有什么关系呢!"
面对父亲的责难,李晓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心烦意乱,一边承认自己草率的失去音信的行为确实不负责任,一边又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她不读书了更没法和父亲生活在一起。她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长久以来,她和父亲已经无话可说。但这已经是一个多年的死结,并不能在这个晚上解开,她现在首要做的就是为她伯父明天的拜新年仪式做好准备。
她背上背篓,走到三奶奶家。三奶奶立刻明白了她的来意,她扶着李晓红坐下,说道:"不忙。明天的事情我都想好了。你和你爸两个人在家,弄个年夜饭也没意思,不如和你爸一块到我这里来,和你堂叔他们一块过年。"
李晓红刚想要推辞,三奶奶拉住李晓红的手制止了她。李晓红的手冰凉,三奶奶吃了一惊:"我的崽,手都冻得冰冷了,快到灶上烤火。"
三奶奶接着说道:"给解放拜新年的事,你爸这几天着急你没回来,一点都没有准备。我让你承平叔叔都已经准备差不多了。三牲祭品是现成的,鞭炮、纸钱、香家里都有。解放是个好人,活着的时候吃尽了苦头,如今走了我们更不能怠慢了他。"
三奶奶虽然已经年过七十,但安排起这些事情来井井有条,纹丝不乱。听了三奶奶一席话和她周密的安排,李晓红内心热血激荡,感动不已。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中午吃饭怎么办?
三奶奶看出了她的心思,说道:"明天中午你和你爸就别操心了,过年了大家都忙,各回各家吃吧。"
然而,三奶奶的这个提议李晓红却无法接受。别人怎么说她和李跃进她都无所谓,可是要让别人笑话李解放家没有人顶事她却无法接受。她看着三奶奶慈祥的脸,说出了她极为认真地请求:"三奶奶,中午饭还是招待大家的。我还有一点钱,买上二十斤猪肉,再配上一点别的什么菜,总得感谢大家啊。"
李晓红的这个请求完全出乎三奶奶的意料。三奶奶不禁为李晓红小小年纪的担当和果断感到震撼。三奶奶抚摸着她的头,感叹这个多灾多难的小姑娘终于长大了,懂事了。
她思索了一阵后说道:"乖孩子,你有这份心,解放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承平家刚杀了猪,肉有的是,你……"她原本想说"你去拿就行了",可想到儿媳妇和儿子肯定不会同意,无奈改口说道:"你按秤给他钱吧。"
三奶奶要领着李晓红去儿子家拿肉,李晓红没让。在李晓红背着背篓即将出门的时候,三奶奶喊道:"对了,晓红,有一个连江中学的男学生来找过你,他让你去连中去找他。"
李晓红害羞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哦",却不敢回头,随即快步出门。马上就要十二点了,她无暇顾及王志远,李晓红跑到李承平家,她说明来意后,估摸着要了猪肉、大肠、排骨等食材,她坚定地掏出钱来给李承平的时候,李承平忍不住打量了她一眼,和他母亲一样感叹李跃进的闺女终于长大了。
这年的年夜饭,是李晓红很久以来吃过最热闹的年夜饭。虽然她和她父亲一样都很少说话,但她内心却深深地被这种热切的气氛感染着,这就是她这么多年所缺乏而又最向往的——年味。
李跃进自从临近年关但李晓红仍旧迟迟未归,心底开始有了悔意,虽然他从未向他人表露,却暗暗发誓从此不再醉酒。但在两个堂兄弟热烈的劝酒攻势之下,好酒贪杯的劣习又显露出来,一杯又一杯地喝着,脸色逐渐变得面红耳赤起来。不仅此,他每喝完一杯,都要把被子磕在桌子上,发出咣咣的响声。
见此情景,李晓红怒不可遏地要制止她父亲。三奶奶拉住她的衣袖,轻轻地在她耳边说道:"今天过年,大家高兴,喝点酒没有关系的。"李晓红这才作罢。
吃完饭,此时天刚蒙蒙亮。李晓红立刻紧张地准备起李解放的拜新年仪式起来——实际上除夕夜里她根本没有睡,一直在为初一早晨的拜新年忙碌着,打扫屋子,准备桌椅,直到三奶奶敲门叫他们父女俩去吃年夜饭。李跃进此时醉意甚浓,吃罢饭边便躺床上睡觉去了。
李晓红一个人把四方桌摆到堂屋中间,小心翼翼地把李解放的遗像抱过来,拭去镜框上遍布的灰尘,端端正正地立在桌子中间。摆好桌子,李晓红恭敬地摆好由鸡、鱼、肉组成的祭品,备好香炉,响上一挂震天动地的鞭炮宣告拜新年仪式的开始,李晓红终于做好了拜新年的准备工作。
李晓红是根据她参加过的少有的几次拜新年来做的准备。实际上,场面比李晓红预想的要冷清一些,来的人并不多,除了三奶奶一家全部到齐以外,甚至几家没出五服的也没有来。对他们来说,李解放走了,李跃进的这个家他们并没有兴趣迈进来。
即使如此,李晓红仍旧忙得满头大汗,忙得她根本没有时间在这样一个传统的仪式里去表达对伯父的哀思和纪念。她无心计较他人如何,只管尽到自己的责任。客人总共只坐了两桌,李晓红原本以为她自己有能力能准备招徕客人的饭菜,实际上这远远超出了一个十七岁的姑娘的能力范围。
最后,还是三奶奶把她的两个儿媳妇叫来主持,这才把客人们招待了下来。吃罢饭,客人们逐渐散去,李晓红忙着收拾和打扫。
当她满脸疲惫地去把李解放的遗像摆回去的时候,她猛地又看到了李解放炯炯有神的目光。李晓红最不敢看见的就是这目光,因为这充满力量的目光总让她觉得伯父不应该死,是她的过错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
看到这目光,她昨晚因半路在电光火石间的惊天一瞥的情感激荡顿时冷却了下来,尽管三奶奶跟她说王志远在找她,她也决定不去见他。
办完李解放的拜新年仪式,李晓红终于闲了下来。由于是在三奶奶家吃的年夜饭,已经算拜过年了,其他的亲戚他们家历来很少走动。不用走亲戚的春节,仿佛只开了个头便结束了。
她和李跃进仍然相互熬着鹰。她越不搭理她父亲,她心里就越痛苦,可越痛苦,她就越不想搭理他。
大年初三的时候,李晓红心里觉得没意思,便跟李解放打了一声招呼,拿上老周借给她的手电筒,辞别了三奶奶,回了曾美菁的理发店。
这一次,她想到去年未跟家里道明去向而引发的担忧,她谎称她在广东已经进了厂,家里人不必为她担心。想到自己七月以后肯定会南下,她说谎的时候并没有什么负罪感。
她说那个地方不是深圳。
是东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