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我和暴食症共度的三年。
1.
“起来了,” 齐国按掉了手机闹钟,摇了摇枕边的女孩子。
女孩勉强地睁开眼睛,揉着太阳穴:“不想起,头晕。” 腮帮子有些浮肿。
齐国叹了气:“昨天又吐过了吧?”
女孩睡意全无,往被窝里躲。齐国透过被窝的起伏看到,她的手在向下伸--他知道,女孩又要去揉自己的小肚子了。
他伸手入去,把女孩的手从她略有凸出的小腹上拿开,俯身轻吻下她略干的嘴唇。“别想了。”
他洗漱完出来,见到女孩在客厅里抽烟。“下周中秋假期了,不回家么?” 他边问着,边丢些奇亚子、蓝莓、芹菜什么的入榨汁机里。女孩早上喝排毒汁,看久了他也会做。
“嗯,不回。”暗红色的长指甲一抖,烟灰便落在烟灰缸里。烟灰缸的造型,是盘卧的猞狸。
这是他与廖羽认识的第三年。
2.
生活对于他这个电影学院的心理系副教授,平静得过了头。直到他看到她的那一眼,颠倒了岁月。
那是刚开学。他经过校门口,见到个那姑娘在抽烟。轮廓对于那个年龄层的女孩儿,显得太锋利,尤其是眼尾天然的上挑。烟雾从擦了梅子色口红的嘴唇里飘出来,整个人像一只安静的大型猫科动物,倨傲地、踌躇满志地等待猎物。
结果,下午,他给大一新生上选修课,那女孩就坐在了他的教室里。
齐国并不爱心理学,只不过父亲是心理学教授,听从父愿,水到渠成。来到电影学院谋个闲职,也算补偿自己搁置一边的对电影的爱。太较真的学生,他是嫌弃的。但廖羽偏是聪明外露的类型。
他讲弗洛伊德,讲弗式的治疗方法就是挖掘深埋在病人潜意识的童年创伤,让他见光。廖羽托着腮,长指甲敲着桌面:“齐老师,假如说病人的心理问题是果,童年创伤是因,告诉病人说哇你看是这样咧,就可以切断这因果关系了?”
漂亮的女孩,背后少不了人议论。齐国也听了不少。
“还没进大学就成了公厕。”
“听说她老早就死了妈,爸还喝醉不归,就把她扔家里……怪不得,野得很。”
“导演系那个?说她的作业,主题都可变态了,什么恋童癖啊性瘾啊窥私癖啊……愣充先锋吧,呵呵。”
谣言是掉入山洞的石子,他侧耳听着回响,越听便越想往深里去。他曾站在青少的岔路口,选了左边一条路:笔直,平坦,光不会太刺眼,中间的补给站,妻静坐着等她。右边的路,通向亚热带丛林,那里有蟒蛇和蟾蜍,有交配的公母鹿,有猎人在追杀公主。廖羽是栖居在丛林里的妖精。
有堂课上,廖羽穿了牛仔短裙。齐国见到桌子下她的两条白腿并得紧紧的,手按着略凸起的小肚子。那里一定孕育着丛林的生命之源。他想着,脑子便空白一秒。
那堂课后,他低声对她说:“听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作品的评价。可以给老师看看?”
姑娘抬眼看她,眼角的灵光像猞狸耳朵斜飞出去的那撮毛。
中秋节,她没回家,他请她出来吃日料,说是谈谈她发给他的几条短片。自她那一眼起,他便决定破罐破摔了。
女孩吃饭很快,饿着了似的,烧酒也是一杯杯地灌。“他们说我的那些,老师都听过吧?” 她醉了,白腕子晃悠悠地握着筷子,戳碟子里的芥末。
“过了下耳朵而已。”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就是那坨被戳散的芥末。
她笑,鼻子里‘哼’地一声:“要是我说,那些都是真的呢?”
他眼光在逃,瞥见她的杯子空了,就再灌上烧酒。“也……没什么不好。”
磕巴了一会儿,他怎么也找不出话题了。她要去下厕所,久得奇怪。回来的时候,红着眼睛,哑着声音:“抱歉久等了,老师。”
然后,结账出了店没多久,她哭了。蹲在城市霓虹的暗角里,双手交叠在腹前,肩膀一抽一抽。
他还能怎么办呢。叫了辆车,送她回了她的出租屋。姑娘跌坐在沙发上,揪着他手腕,哑着嗓子叫了两声“老师”,他就硬了。
他吻了她,她嘴里有胃酸的味儿。
3.
“你是喜欢食物的香味,还是饱足感呢?” 有一日洗着碗,他问,装作不经意地。
“有时候是太饿了,好想吃碳水化合物。有时候是紧张,有时候是空虚,吃到走不动路,到要炸开了,供血全部到肠胃里,脑子就麻木了,就胡思乱想不了。有时候又只是惦记那个味道,但吃了一两口,脑子里那根弦就‘崩’断了,只有‘破罐破摔’这个念头。什么伤牙齿,伤食道,我都知道。但‘崩’那一瞬就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就让我跌入这万丈深渊吧,别拉我。”
她早就静悄悄地走到他身后,扽住了他略长的头发:“那就这样,靠意志力和自己搏斗。不要吃不要吃不要吃,好像有只手扯着头发,让你不要去便利店、自动贩卖机、沙县小吃黄焖鸡。扯得太痛了,痛到你脑子里除了吃什么都没有,然后就‘崩’地一声。” 他感到头皮针扎地疼,女孩才松了手,两只小手搭在他肩膀上:“头发长了哦,该剪了,老师。”
齐国曾劝廖羽去看心理医生,她不愿去,也不愿吃药,说怕有镇定作用的药会让她瞌睡,做不了事情。她相信靠意志力撑着,就不会有下次“崩”的一下了。
但他也看见楼道的垃圾桶里的零食袋子,也留意到有时廖羽沙哑的声音,还有手背上的伤痕--应该是催吐留下的牙印子吧?他知道女孩在他回来前擦干净了马桶,刷了牙。
他也做不了什么。过分的介入反而是伤害。心理治疗师,只可以是完全的陌生人。但他对于廖羽,不是简单的“爱”或“喜欢”。他成长成了没有色彩的人,多数像廖羽这样色彩浓烈的年轻人,都会成长为没有色彩的人,他们多了很多责任,却少了很多接纳。他只想廖羽多保留些她的色彩--不,甚至想把自己藏起来的色彩全吸出来注入这女孩的血液里。但五彩缤纷的颜料混合起来便会成了黑色。齐国想承受住这女孩的黑暗。
他会督促女孩按时吃饭。若不在进食上太亏待自己,暴饮暴食的念头就不会过分强烈。他又知道女孩怕吃食堂油腻的饭菜,会给她做好一星期清淡的盒饭。她大一的第一个学期,看到她上课前盖上饭盒盖子,伸舌头舔去嘴边的米饭粒,他会庆幸自己为人父还学了点厨艺。
即使他知道女孩总有一日会飞离这里。
4.
这日回来,便又看到女孩窝坐在沙发里,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捂小肚子。他凑上去。
女孩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封邮件。去UCLA的修学项目申请通过。
啊,她已经大三了啊。她大一后没有上他的课了,两人见面,拥抱,亲吻,做爱,都在这小屋里。这小屋里的时间好像不会流逝一样。
他看得出女孩这两年间腮帮子的浮肿消退了。她终要飞走的,这一日终于来了。
“多好。这算是可以去了?”
“嗯。就差交定金,交了就算确认了。”
“那不是很好吗?UCLA的电影很不错,” 他打开冰箱,想找鸡胸肉,却发现冻柜里的冰激淋不见了。打开冷藏库,一起不见的还有隔夜的饭菜,和留着早上喝的牛奶。他心头一疼,试探地问:“晚上吃什么?”
“不吃了,不想吃,” 她顿了一会儿,“不想去。”
“不好吗?你很出色,那里才配得上你。”
“你怎么懂我出不出色,你又不搞电影。才华装装就行了……我不行,那里的心理咨询师,谁知道怎么样……”
她蜷缩在沙发里,环抱着膝盖:“我不去。老师。我怕。”
他叹息着,绕到沙发前想去抱着她,却看到她满脸的眼泪,晕开了睫毛膏。像他们的第一夜一样。
“齐老师,你想我走吗?是我又胖了,让你讨厌吗?” 说着,手便下意识地滑向小腹。齐国拦下了她的手,紧紧攥在手里,什么也没说。低头绵绵地吻着她,舌尖没有了薄荷凉,全都是刺鼻的胃酸味儿。
还有血腥味儿。
他没看见,廖羽今日冲走的呕吐物里,混着一条血丝。
5.
后来的日子,泥沙俱下。廖羽经常发现自己抱着膝盖在沙发上,心脏像被硫酸灼烧般痛。她会看到自己陷进了流沙里,越来越难呼吸,喉咙还有胃里返上来的酸味。睁开眼睛,自己还在出租屋的沙发上,一个人。
那日后没多久,她联系不上齐国了。那个学期齐国本身也没课,因而学校里似乎没人觉出异样。她跑去心理系问朋友,说是齐老师因为家里的状况,休假了。
然后她便收到UCLA项目的确认邮件。她的定金,有人付过了。紧接着便是心理系的齐副教授调职的消息。
她接连好几日翘了课。几次苏醒在一床的零食和外卖袋子里,头痛欲裂。到最后她连吃饭都不敢了。太疼了,实在太疼了。
但凄惶的日子也总有个头。齐国就像一个梦一样,从美梦变成了噩梦,最终要醒。
寄居蟹是只可以活在别人的壳里的。但有些人却要终身学着面对不安。
这日她收到了快递。她哑着嗓子问电话里的快递小哥:“谁寄来的啊?”
“寄件人叫老师。”
她愣了。签收,拆开,是三盒药。每一盒上都贴着字条:“一次一粒,一日一次。”
那是他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