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窗外黑洞洞的夜色,公孙大娘心中不由得生出些许悲哀。
昏黄的灯光,映出一张憔悴的脸,她从衣袖里再次摸出那方的粉色纸笺,眼睛盯着上面的字,一遍又一遍地读着: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 天地为之久低昂。
爧如羿射九日落, 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 罢如江海凝清光。……”
尽管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她抄录那张纸片依旧叠得方方正正。她知道,这首诗,是个叫杜甫的诗人为她写的。
她的剑舞,曾经影响了那么多人,鼓舞了那么多人。一想到这里,她感到有些欣慰。
她老了,容颜不再精致,动作不再灵活。在一次宫廷庆典中,她举剑的手突然一抖,差一点就甩向台下的观众,幸亏她反应还算机敏,就势倒地一个翻滚,滑落的剑被抬起的脚尖勾向墙角,才没有酿成大错。演出出现了骚动,让本来就对她心存不满的杨贵妃,找到了趁机排挤她的借口,贵妃上奏玄宗,说她蓄意破坏庆典气氛,将她逐出了唐宫。
皇上没有追究,没有再找碴儿治她有罪,她有些庆幸。她甚至觉得,应该感谢善妒的杨贵妃手下留情,感谢接替她给皇上舞剑的谢阿满,才让她有了逃出樊笼的机会。
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能活着从皇宫里走出来,实在是上天的恩泽。
"从前有个美人名叫公孙大娘, 跳起剑舞来轰动四方。观看的人多如群山,惊心动魄脸色大变, 天地被她的舞姿陶醉,余音缭绕起伏跌宕。剑光璀灿如后羿射落九日, 舞姿矫健似天神驾龙飞翔,起舞时雷霆万钧令人屏息, 收舞时平静安逸像江海泛起波光......"她手指轻扣节拍,小声哼唱起来。
一只蟋蟀在窗下吱吱地叫,一阵凉风从封闭不严的窗子里吹进来,在公孙大娘脸上打了个旋儿。她一激灵打了个寒战,闭了眼,眼前又一次浮现起许多年前的那场演出。
那一年,杜甫六岁,跟着爷爷寄住在姑姑家。
他们听说从西域那边过来一个戏班子,班主是一位漂亮的姑娘,名叫公孙大娘,擅长舞一种从西域传来的剑器,他便缠着爷爷去看。
场地搭在村子正中央,高高的舞台上铺着红布,观舞的人挤满了整条街。
公孙大娘穿着一身薄纱裙,手持一柄太阿剑,青光耀目,英姿飒爽,她在台上站定,玲珑的身体在纱裙中若隐若现,小杜甫一下子就看呆了,半张着嘴喊不出声来。
公孙大娘拱拱手,随着乐曲舞起剑来。只见她手起剑飞,动作迅疾,飞快地舞动着手中的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漂亮的银弧。乐起,剑尖撩动,银光熠熠;乐疾,剑影闪过,不见人影;乐缓,轻风漫卷,波澜不惊;舞至高潮,天地倾斜,雷霆万钧滚滚而来,山河为之变色;稍倾,则云卷雨息,风平雷静。台下的人只看到闪闪的剑光,看不清被罩在剑光里舞剑的人。
那个被包裹在银光中的女子,像凤凰一样在舞台上旋转,动作粗野狂放,柔美流畅,仿佛要把人带到一场紧张的战斗中。这剑舞创造出了如此神奇的世界,杜甫突然感到,她不是来自人间,而是来自天上。
直到姑娘收剑,人们还沉浸在曼妙的剑舞中,忘了鼓掌,年幼的杜甫感觉自己被带进一个神秘莫测的世界里,他的心跟着飞了起来,飞到遥远的大漠,跟着一队雄鹰在苍茫天地中翩翩起舞。
许多年后,当杜甫在白帝城再见次看到美人舞剑的时候,重新又勾起他的回忆。他知道,舞剑的人已经不是公孙大娘,听说公孙大娘被召进宫,又被贬出宫。尽管后来他百般打听她的下落,还是没有人知道公孙大娘流落到何方了。
剑舞台上,她的弟子李十二娘一袭白衣,在月色清辉中,随着韵律起舞,她时而轻移莲步,时而健走如飞,似出水芙蓉,又若飞天仙人。他认得,她手上执的正是公孙大娘的佩剑,剑的招式没变,刺、劈、砍、撩、截、搅、格、压、挂、只是那剑上的丝绦换了颜色。
尽管舞剑的人姿容娇好,他还是从她迷离眼神里,看到了深深的落寞。她在想她师傅公孙大娘么?大诗人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曼妙的身影,在嘈杂的集市,在繁华的宫殿,在漫天花雨中,舞剑唱曲,低回婉转。
繁华尽,歌舞休,她已漂泊海角,他也羁旅天涯。
模模糊糊有歌声飘来:“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这歌声,公孙大娘能听到么?杜甫打了个寒战。
洛阳城内,一个气派的酒楼内,阳光透过窗棂洒下万道金光,草圣张旭正在这里进行书法表演。
借着酒劲儿,张旭叹了口气说:“我在邺县见过公孙大娘的剑舞,那优美绝仑的舞姿,真是令人眼花缭乱,浮想联翩。如果把她舞剑的那份潇洒气势,运用到我写的字上,那该有多好!”
酒至半醺,张旭命人取来一大张宣纸铺在桌子上,他取笔饱蘸水墨,神祗般在纸上挥洒开来。刹那间,满纸氤氲如颠如狂,笔墨淋漓变幻多端。那笔画,时而低昂回翔,翻转奔逐,时而若狂风大作,万马奔腾,时而似明空皓月,时而如澄澈流水,斐然跌宕动静交错,波澜起伏又井然有序。
张旭一边写,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左手出剑应如蛟龙出水,双脚跳跃应似中锋使转,轻步挪移当如挥毫慢走。他将毛笔在墨水中迅速翻转了几下,落在纸上游走如飞。他的身体也随着动笔姿势不断晃动,口中还不时狂呼呐喊,似醒似醉,如醉如痴。
他想像着舞剑中公孙大娘的每一次姿态、步履、音容变化,一停一顿幻化为纸上的笔画。
不知不觉,天色渐暗,一弯新月在天空升起来了,张旭写罢,大汗淋漓,现场观众频频点头,喝彩声、顿足声、击节声响切云霄。大家惊叹,因为有了前方的剑舞,才有了今天的飞草。
就在同一天,千里之外,月色苍茫,步履蹒跚的公孙大娘艰难地把目光缓缓从纸笺上移开,微微闭上了眼睛,她消瘦的身躯渐渐消失在一片朦胧的月影里。
画圣吴道子来找张旭,要跟着张旭来学草书。
正赶上裴旻将军母亲新丧,张旭便邀请吴道子在洛阳的天宫寺里画几幅壁画,以超度裴母亡灵。
朋友的忙不能不帮,吴道子对自己的画作心里没底:“废画已久,若将军有意,为吾缠结,舞剑一曲,庶因猛励,获通幽灵。”既然公孙大娘已不知所踪,剑舞又是斐将军的强项,邀请裴旻舞剑,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那一日,风和日丽,裴旻将军在天宫寺场院中站定,一柄长剑,气贯长虹,动作洒脱,剑气逼人,舞到兴起,只见他掷剑入云,高数十丈,那剑像长了眼睛,闪着寒光从空中投射下来,准确地插入他右手拿着的剑鞘中。
观者数千人,无不惊栗躲闪,吴道子看毕,激动不已,他立即拿起画笔涂墨于壁,“飒然风起,有若神助。”
画圣吴道子将手中画笔,变成了公孙大娘手中的剑,借助剑舞里的气势与变化,一幅精致洒脱,豪放畅达的画作赫然出现在寺院的墙上。“得意无出于此。”后人赞叹。
“绝顶聪颖绝顶狂,天生道子世无双!”
当掌声再次响起的时侯,吴道子偶然一回头,他仿佛看到了公孙大娘瘦削的身影,从窗边帷幔处慢慢滑了下去。
公孙大娘死了,她一生辉煌,却也一生落寞,她的人生故事,正应了杜甫《南征》中的两句诗:“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她的剑舞,成就了“三圣”英名,千古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