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不可言先生

壹｜承剑

　　天，仿若披了一件无边灰袍，散发着时常着灰袍而行的天狼卫身上那种寒意。

　　龙渊镇南部，一间不起眼的铸剑铺子，铸剑师正躺在门边的石板上，双目望着天穹，云不动，目不动。

　　铺子里，没有一柄像样的剑，没有一把像样的刀。墙上挂着的，地上横着的，角落里歪斜的，粗糙不堪一言难尽，像极了门边石板上那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铸剑师，若非本地人，路人或以为他是流民。

　　镇上铸剑师不计其数，能者包揽官剑铸造，最末流也能为街坊打菜刀讨个生计。而这被戏称为“剑乞”之人，心高气傲之间，从不愿打造凡物，又不曾打出什么宝剑神兵，除了每日浑浑噩噩瞎打一通，便是吃着仅剩不多的家财，活生生一个败家子。

　　“欧承剑？”

　　铸剑师依旧躺在石板上，双目无神，没有被呼唤声叫醒。来人一身灰袍，头戴刻有狼头的战盔，灰袍之下轻型铠甲若隐若现，双脚踏地若老树盘根，一身多年形成的肃杀之气虽刻意隐藏却也藏不尽，是天狼卫之人无疑。

　　“吾乃天狼卫校尉赵武，奉命来寻欧冶子一脉铸剑师，阁下可是名剑欧惊涛曾孙？”

　　石板上的铸剑师双目微动，仅刹那，便又如初，眼中唯有流云。　　

　　赵武瞧见了那一瞬的神色，自知寻对了人，便在一旁盘膝而坐，也望着苍穹，不语。

　　来往之人指指点点，混吃等死的“剑乞”门前又多了个同他一般望天的痴人，好不稀奇！

　　夜幕降临，那活死人一般的欧承剑从石板上起来，也不关铺子，径自回家，赵武便也返回落脚的客栈。　

　　翌日，赵武又来这不起眼的铸剑铺子，欧承剑在铺子里打废了一柄剑之后，又到石板上躺平，赵武便跟着盘膝而坐。　

　　如此荒废人生的日子，过了七日。第八日，欧承剑终于活了！

　　“她来了！”

　　这是满含惊喜的话语，赵武甚至在欧承剑那张死人脸上看到了舒展开的眉目，一个男人竟能笑若花开！

　　昂首看那苍穹，晴空万里，日月同辉，隐隐还能看见一颗星辰在日月之间，天象奇异？

　　赵武不明其中有何缘故，但欧承剑能像个活人一般，这是件好事。

　　“欧剑师，在下天狼卫赵武，恳请欧剑师铸剑！”

　　面对赵武的躬身一拜，欧承剑只是随意瞧了一眼，便匆忙向镇西的城门赶去，赵武只得跟上。

　　城门口，一青衣女子牵马入城，这女子头戴斗笠且面纱遮帽，浑身散发着浓重的香气，因香气太重，反而令人生厌。

　　路过之人皆是神色鄙夷，口中念叨，大都将这女子视作下流之人。

　　“初心，你回来了！”

　　欧承剑喜笑颜开，像个在除夕夜吃到了红烧肘子的孩童。

　　“陨铁已经寻回，你为先祖正名，为自己扬名的时刻，到了！”

　　青衣女子将一个厚重的包裹丢给欧承剑，话语之中难隐激动。　　

　　“如此恩情，不知当如何报答？”欧承剑手里捧着陨铁，眼中唯陨铁而无他物，口中说着恩情，却何来半分情义？

　　青衣女子望着欧承剑欣喜若狂的模样，面纱之下，僵硬的嘴角流露出笑意：“此番锻造，必出名剑，待你献宝于天子驾前，赏赐之时，为我求一物。”

　　“何物？”

　　“七彩石。”

　　“好，我定为你求得此物！”

　　“一言为定，三年后，我们在此相见！”

　　欧承剑此刻眼中只有陨铁，随意应了一声，便转身向铸剑铺子行去，并未起疑，为何以往都是一年一见，这次却是三年后相见。

　　半个月后，欧承剑打造的名剑“风鸣”横空出世，龙渊镇万剑齐鸣，狂风呼啸，天地异象连连，世人皆传欧承剑一朝开悟，名震天下！

　　赵武本就是寻剑而来，如此，便带着欧承剑进京面圣。

　　天子驾前，龙颜大悦，“风鸣”削铁如泥，吹毛短发，更是将一些所谓的好剑轻易斩断，天子当下便将宝剑赐给了即将远征的大将军，宝剑配英雄，阵前必染敌寇血！

　　到了赏赐之时，除了基本的金银田宅，天子询问欧承剑还有何要求。

　　欧承剑犹豫片刻，他提出了两物，一为青衣女子初心想要的七彩石，一为天子手里的一本《铸剑经》。

　　天子眉头微蹙，无奈道：“七彩石虽奇异，却无人堪破奥义，不知其用。但，朕的小女儿如今将它把玩手中，爱不释手。《铸剑经》赏赐给你，可谓物尽其用。二者皆是天下难得的宝物，择其一吧！不要让朕难做，将来你再立功，少不得封赏！”

　　欧承剑选择了《铸剑经》，这是欧冶子与其一脉徒孙的铸剑典籍，此时若不求来，将来落入他人之手，怕是没有机会再求！

　　回到龙渊镇，欧承剑一跃成为当地的大户人家，更是名满天下的铸剑师，来访者不计其数，但他一概不见，闭关钻研《铸剑经》。

　　三年后，青衣女子初心归来，欧承剑没有亲自去见，只派人送去口信，告知她，研读《铸剑经》到了关键时刻，不方便相见，请她再等一年，届时铸出新剑，再到圣驾前请赏，必能讨来七彩石！

　　一年后，欧承剑再次面圣，此番呈上的宝剑，却并未惊艳众人，确实比不得“风鸣”，天子也就随意赏赐了一些金银。欧承剑自知铸剑水准，不敢请赏。

　　岁月匆匆，年复一年，欧承剑许久再未见到初心，那个似乎总是很冷漠的青衣女子，不知所踪。

　　直到白发苍苍，直到黄土一捧，欧承剑除了那柄“风鸣”，再无惊世之作，后来的十余柄剑，不过与其他铸剑师所铸之剑相当罢了。

贰｜初心

　　她沉睡千年，再次醒来，只见一个孩童轻抚着一柄断剑，这便是缘分，一个孩童唤醒了一柄残剑的剑灵。

　　初心，这是欧冶子当年感受到这柄剑产生剑灵时，给她取的名字。

　　得剑灵者，可得铸剑之心。当然，一个商贾或者厨子得了铸剑之心，是无用的。

　　机缘还算巧，这个唤醒初心的孩子，是铸剑师之后，只是资质差了一些。

　　初心历经战乱，寄身之剑残缺，导致她灵气外泄，故而选择长眠。如今醒来，若无法补全残剑凝聚灵气，或是寻到新的寄宿方法，那么终有一天，她会消散于天地之间。

　　于是，初心选择在每年日月星同辉的那天，寄宿于死者躯中，和欧承剑相见，她点拨欧承剑，传授他铸剑的经验。那都是欧冶子一脉的铸剑精髓，绝不是被后人改得乱七八糟的《铸剑经》中的那些糟粕。

　　欧承剑不是一个天资聪颖的孩子，但是他在剑灵的灵气影响下，多少算是突破了原有的基础。

　　一年一见，十年，二十年。

　　欧承剑一直以为，这位女老师因为世俗的缘故，不能公开与他的师徒关系，所以也不深究，只学不问。

　　在欧承剑二十五岁那年，初心告诉欧承剑，她要西行，寻找天外陨铁，此物能让欧承剑打造出名剑，可受圣上召见！

　　欧承剑不知道，初心每年与他相见之后，就会回到残剑中沉睡，直到下一年相见的那天再醒来。

　　这次，初心外出寻找天外陨铁，附着在死者之躯上行走天下，每日都要消耗灵气，等同于一个普通人在一年里消耗掉一辈子的寿命！

　　初心别无他法，因为这是她唯一的希望，只要名剑出世，欧承剑便有机会得到天子赏赐，若能求来七彩石，以七彩石的材质和灵力，应当能修复残剑，她便可以继续活着。

　　初心从未向欧承剑说起这些，欧承剑的资质，以及当世任何一个铸剑师的资质，都不足以修复残剑，初心到时只能自己动手。　　

　　一年跋山涉水，历尽千辛，初心终于带回了陨铁，欧承剑也果然打造出了名剑“风鸣”。因为灵气不足，初心沉睡三年养气。

　　只是，初心没有料到，三年后苏醒，欧承剑从京城带回来的，是一本不正宗的《铸剑经》。

　　一个资质不佳的铸剑师，已经依仗正统的铸剑经验突破自身枷锁，铸造出了名剑，他竟然选择了一本充满门户之见又晦涩难懂的《铸剑经》！

　　他忘了初心教导他二十年的师徒恩情，他没有毅然决然地恳请那块本应该带回来的七彩石。

　　初心离开了那具让她自己都厌恶不已的死者之躯，为了能方便行走于世俗，她不得不在那死者之躯上涂抹香料，以遮掩尸臭。

　　剑灵附身人体，有无数的限制，本为天地所不容，故而她选到一具身躯，便用了二十多年，为了保护那身躯不损，消耗灵气之大，其中艰辛难以言表。

　　错过了七彩石，初心再也没有能看到希望的机会，回宿残剑之中，所剩灵气，大抵还能残度一些年头。

　　残剑一直被挂在欧承剑家中，直到他得了赏赐，换了大宅子，残剑也被移到大宅中。

　　欧承剑后半生便在《铸剑经》中迷失了自我，打造出的剑，再无“风鸣”之势，堪堪与他人相当，享受着圣上赐予的荣华富贵，一生也算逍遥。

　　只是每每望向残剑，他总觉得有些对不起消失无踪的老师，老师只是问他要一块石头，他都没有办到，老师许是生气了？为何再也不来相见？

　　初心控制不住所剩不多的灵力，时而沉睡，时而醒来，已算不清年月几何，只是每每醒来，瞧见这大宅子里的人，似乎都比上一回要更苍老一些。

　　终有一日，残剑龟裂，碎了一地，白发苍苍的欧承剑抱着孙儿，瞧见了初心最后的模样——她一身青衣，若九天仙子，这次她没有遮面，那容颜倾世。

　　“我本是剑灵，七彩石……别了，承剑。”

　　初心终究没有将七彩石的事多做解释，就带着淡淡的微笑，随风消散，这一次，她的笑容不再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