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作为金陵十二钗里面的二线人物,不像薛林那样受瞩目,但她的粉丝并不少,林语堂就曾说过他最喜欢的红楼人物是探春。我觉得林语堂欣赏的是探春的那份现代感,探春与传统女子最大的区别是,少了份低眉顺眼,多了份开阔大气,她敢于说出自己的心声,并愿意承担后果。用时下流行的话说,她是那个敢于说“我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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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锐意进取的个性能与现代人产生更多的共鸣,但是她也有敏感和伤痛,她身上有太多普通人的影子。
探春最大的痛是她的出身,她的生母赵姨娘是她想摆脱却一直未能摆脱的原罪。探春第一次以个人身份出场是她高高兴兴地把宝玉拉过去说话,她让宝玉出去玩的时候给她带一些小泥炉子、蝈蝈笼子之类的小玩意儿,她说喜欢得什么似的。当然严格来说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出场,林黛玉进贾府那次她不是和观众见面了吗?但那次她只是配角,我只知道她是一个长得很俊俏的姑娘,这次出场才对这个姑娘有了更多的了解。
刚开始感觉她很天真可爱,可接下的谈话就有点复杂了。一说到赵姨娘,她会登时把脸一沉,又义正词严地说到,“什么偏的庶的,我一概不知,我只认老爷太太。”她又说赵姨娘不过是些阴微下贱的见识罢了,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怀疑,探春不是赵姨娘生的。后来慢慢摸请了这个大家族的规则和潜规则,才确定,探春确是赵姨娘所出,确定这一点后,我对她更多的是同情。
就像王熙凤说的,咱们这个家,个个都跟乌鸡眼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这就是这个诗书之家的真相,不过也不必震惊,别说是个小小的贾府,就是皇宫里面不也斗得你死我活,父子兄弟相残吗?所谓的诗书礼仪,不过是为了掩饰这赤裸裸、血淋淋的真相而已。
贾府中一直有两股势力,一股是以贾母、王夫人、王熙凤为代表人物的主流,他们掌握着这个家族的资源和话语权,另一股是以赵姨娘、贾赦、邢夫人为代表的非主流,他们处于被打压的位置。探春作为赵姨娘的女儿,如果想活得有尊严一点,就必须要投靠主流,事实上她正是这么做的,她一再表示,自己和赵姨娘没什么关系,就连舅舅,她也只认那个刚升了九省检点的王子腾,什么赵国基,她从来不认识,兄弟,她眼中也只有宝玉这个哥哥,环儿么,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探春这么做,也的确收到了良好的效果,她得到了贾母和王夫人的承认,至少她们认为,她和赵姨娘是不一样的。虽然贾母和王夫人能给她的爱很有限,但她至少得到了尊重,她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比较好的生存环境。如果她不这样做,又会怎么呢?请参考贾环。
有些人骂探春“卖母求荣”,我也有过这个想法,但随着我对那个生存环境越来越多的了解,以及我不再用道德去丈量人物时,我逐渐释然了,我反而看到了一个更真实的人,我看到了她灵魂的悸动。那些觉得探春“卖母求荣”的人,大约认定人应该天然地爱自己的母亲,否则就是不孝。
李安曾说作人家的丈夫并不是一劳永逸的事,你得每天去付出,去赚取太太的满意,这才是一个正确的态度。我觉得这句话也可以套用到母亲身上,并不是你生下了人家,人家就得无条件地爱你,你得付出,赚取子女的满意。
父母能养活子女,这只能算及格,父母能给子女快乐、自由、尊重,才能称之为爱,子女能天然回馈给父母的,也只能是这一类东西。如果父母子女之间没有爱的流动,那就只能由一种叫“责任”的东西来维系,用我们的传统语言来说,就是“孝”。如果能从这个角度来理解亲子关系,就不会那么难为探春了,她能做到那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且不说赵姨娘的地位,单赵姨娘的素质,就不会给探春带来正能量,如果探春和贾环一样由赵姨娘抚养长大,那她也只能长成委琐的样子,“神采飞扬,见之忘俗”的风采必然与她无缘。赵姨娘是一个典型的“爬上来”的人,她由一个丫鬟变成半个主子,可是因为见识了真正主子的生活,她越发不甘心自己的生活,于是她的心里充满了不满、妒嫉、怨恨,她会把孩子作为自己向上爬和发泄不满的工具,而不会真正爱孩子,不是不想,是真的不会。
贾环就是被她牢牢抓在手中的一枚棋子,她因为自己身份低微,动不动就骂贾环下流,他因为不满,就每每挑唆贾环闹事,在她的潜意识里,她甚至不希望子女过得幸福,因为那让她妒嫉,也许因为这样,她过几个月就要闹一番,让大家都知道探春是她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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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的是,探春从小被贾母抚养,虽然得到贾母的爱不如宝玉那样多,但至少有一个健康平稳的生存环境,她体验过被尊重的感觉,所以知道如何自重,经过多年熏陶,她已经萌生出独立意志,赵姨娘很难控制住她。所以赵姨娘虽然每每生事给探春带来烦恼,但并不足以摧毁探春的精神世界,反而因为这点烦恼,探春生出了自我保护机制。有了自我保护能力,我一点不为探春的远嫁的担心,我觉得反倒是一件好事。她可以远离伤害她的原生家庭,开启一种新的生活。
虽然这种生活的未知因素很多,但她可以应付。什么苛刻的公婆、刁钻的大姑子小姑子、歹毒的原配、心存不轨的小三、居心叵测的下人,都会被她收拾地服服帖帖的,要是万一命不好,碰上一个家暴的垃圾老公,她也会不动声色地除掉他,可能就像甄嬛那样。她才不会像迎春那样,任人宰割,一年便芳魂荡悠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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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被认为是“带刺的玫瑰”,在那样一个极力磨平人个性的环境中,能“带刺生存”实属难得。正是因为有“刺”,探春才会大胆搞改革,在大观园里搞责任承包制,抄检大观园时,连王熙凤都不敢吭气,探春却敢甩给王善保家的一个大耳光子,这一耳光打得痛快,打出了三姑娘的风采和志气。
探春是一个很难得的有独立意志的女孩子,这也是我最欣赏她的地方。探春曾说,但凡我是个男人,自会立一番事业,到时自有我的道理。正是因为有这份心思,探春对家族命运有很深忧虑,抄检大观园时,她不无痛心地说“可知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说着流下泪来。探春的这份忧虑恐怕没人能懂,于是中秋夜赏月,大家都渐渐地走了,贾母倍感凄凉,看见探春还在,便说“三丫头可怜见的”,探春之所以不走,一方面是不想让贾母难过,另一方面是因为她感觉到了家族命运的凋零,她想通过自己的坚守来维持住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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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身上有一种中性的气质,她有洞察力,有远见,有胆量,敢承担,放现在,探春一定是一位可以在事业上取得成就的女子。抄检大观园时,她心有成竹,命丫头秉烛开门而待,不仅对那些抄检的人冷言冷语,还说,“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可不能。”作为探春的丫头,一定会觉得心里踏实吧,碰到这样敢担责任的领导,下属一定是心悦诚服的。
可是对于那些心怀阴险的下属,探春也不会放过他。探春刚接手大观园时,就来了这么一桩考验她的事,赵姨娘的弟弟赵国基死了,按规矩,贾府是要赏银子的,因为赵姨娘是家养的丫头出身,她的家人去世,可以得到二十两银子,如果是外面买进来的丫头,就可以得到四十辆。那些办事的娘子心想探春一个小丫头,这么曲里拐弯的门道可能不知道,就坑她一把吧,如果她没意识到给赵姨娘赏了四十两银子,就有了她的把柄,也说明她好糊弄,以后就不用那么小心翼翼了。但她的险恶用心被探春识破了,探春声色俱厉地整治了她们,这些人终于知道了三姑娘的厉害。
探春能处理好这件事,说明她的观察力是比较强的,她作为一个大小姐平日不管家里的事,但她也会像宝钗那样处处留心,家里的人、事在她脑子里应该是有一个图谱的,她绝不会像她的宝贝哥哥一样,连自己房里的丫头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通过多年的察言观色,她深深地知道这个大家族里人心有多深,她不会很天真地以为世上都是好人,更不会通过处处忍让,获得尊重和资源,她的原则是“谁和我好,我便和谁好”,潜台词是,谁和我不好,我也不会客气的。
正是这种处事原则,让探春显得有棱有角,该温情的时候温情,该利落的时候利。作为一个在封建社会中浸淫的女子,能有这样的人生感悟,是很有现代性的。要知道那时的女性读物是《烈女传》《女诫》之类的东西,给女性的洗脑是非常严重的,其核心思想就是忍忍忍,别人对你好,你要对别人好,别人对你不好,你还要对别人好,要不你就不是一个好人。
可是在奔向“好人”的路上,多少人的灵魂被扼杀了,成了活着的死人,“二木头”迎春不就是个例子吗,“木头人”王夫人不也是前车之鉴吗,死灰槁木的李纨不是可悲地活成了一个虚名吗?偏探春不走这条路,她敢于做一个“坏人”,她敢说“我原比众人歹毒”之类的话,她不怕得罪人,王熙凤都不敢惹的王善宝家的,她偏能扇一巴掌,还骂她狗仗人势,王熙凤也只有暗爽的份儿。史湘云曾说“是真名士自风流”,我在探春身上看到了这种风流,凡事都出于真心,而不是那些枯死的教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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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是一个真性情的人。真性情的人才有创造力,因为她的内心不为信条所束缚,充满了活力和想法。大观园里起诗社就是她的主意,她给宝玉写的那幅花笺,非常高雅舒畅,结尾说“孰谓雄才莲社,独许须眉;不教雅会东山,让余脂粉耶?若蒙造雪而来,敢请扫花以俟。”意思是谁说只有你们男人能作诗,我们女人作的诗文也未必比你们差吧,咱就起个诗社看看呗。大观园里,也就只有探春能说出这样的话。虽然后面作诗的时候,夺冠的不是黛玉就是宝钗,但我觉得探春这幅花笺不在那些诗之下,有名士风范。
探春的审美风格也趋向于豪放一脉,她喜欢的书法家是颜真卿,颜真卿的字可是以雄浑有力见长的;她喜欢的家居陈设是阔朗型的,所以她的秋爽斋并未分隔,而是一个很大的空间。一个人的喜好,可以反映他的内心世界,所以探春的内心是开阔、雄浑、有力的,可以说,她心里住着一个男人。
有人说,最优秀的人才都是雌雄同体的,那么探春完全符合这个特点。论诗才,探春不是最高,论做人,她也不像百钗那么圆滑,但是她综合素质相当高,王熙凤的评价就相当中肯:李纨是个佛爷,不中用,迎春更不中用,黛玉是个美人灯,风吹吹就坏了,宝钗是拿定了主意,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就只有探春一个人,嘴里心里都来得。
总的来说,探春是一个活出自我的人,她冲破了一些束缚,与世界发生了真实的链接,从而建立起自己的世界观,她是按照自己的内心去活人,而不是按照教科书去活人,所以她有爱好,有缺点,更有真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