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故事(终稿发于《延河》2023年第11期)

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终稿更名为《火匠》,刊发于《延河》2023年第11期。


可能在一个城市生活久了,你便会吸收这个城市的养分,再也不觉得它的街道逼仄狭小,再也不觉得它的房屋低矮简陋,甚至过去让你难以下咽的饭菜也渐渐地符合了胃口。有一天早晨,你起床推开窗户,一股轻柔的风拂面而来,让你觉得非常舒服。与此同时,你看到了那轮挂在楼角的红日,它放射着柔软的光芒,让这个夏天显得不那么燥热。你洗了脸,擦了面霜,穿配好服饰,然后你照照镜子,你被自己帅气的脸庞惊呆了——这大眼睛,这宽鼻梁,这毛茸茸的小胡子,你怎么看都看不厌。你翘着嘴角,露出八颗牙齿,陷下去的酒窝让你觉得没有什么不可能。你想着今天的顾客盈门,也想象张阿姨李姐看到你俊朗的面庞时夸张的表情,你看到了她们眼中流露出来的艳羡,这种情况下,你肯定就会矜持一些,你会端起来,板正板正地,昂着头,你说,张阿姨,你的头发烫成大卷儿最好看了,现在就流行这个。你还会说,李姐,好久不见了,你又苗条了,我要是公园的大爷指定跟着你屁股后头步都不离。你说,李姐,今天染个27#巴黎红吧!这可是今年最时兴的色。我敢保证,你染了这色,整条上马街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你靓丽的姐姐了。你把词想着,念着,琢磨着,你的心儿早已经漾开了花。你锁好门,随手戴上墨镜,迈着轻快的步子,“蹬蹬蹬”顺溜着从五楼下到一楼。你路过天津包子铺,向吆喝着的老板娘买了包菜香菇馅和梅菜扣肉馅的包子,顺手你还拿了一杯热腾腾的豆浆。你狠力地将吸管捅破豆浆杯盖,捏起塑料袋将包子塞进嘴里。你的嘴里鼓囊着,但丝毫不影响哼着小调,你用粤语哼唱着:“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别有一番风味,让你的心情舒畅到无以复加。就这么着,你信步穿过文瀛公园。你听到了清脆的鸟叫,还看到了那两只雪白的鸭子在波光粼粼的湖水中追逐嬉戏,不用说,那一刻你突然觉得湖畔每一位晨练的人们脸上都洋溢着亲善的笑容,你觉得这世界真是太美好了。没几步你就来到了店里,虽然你知道店里布满了镜子,但你还是就着门口的玻璃拨弄了一下额前的头发,你腾出两根小指将一根根头发揪直,然后轻快地吹了一声口哨,大步跨进了店里。

猛然抬起头的那一刻,然后……然后你立在了那里,嘴角挂着半口包子,一些细碎的包菜掉在了白皙的T恤上,你陷入了僵立,木头一般凝固在时空之中。你缓缓地摘掉墨镜,用以证实眼前的场景不是处于梦幻之中,没错,它不是梦幻,它就是现实——现实是你看到了店里站满了人,他们都板正地立在两旁,每个人都穿着黑色的西服,他们和你一样戴着墨镜,但是他们身材魁梧,看上去孔武有力,他们的头发竖着,表情严肃,每个人都沉默不语,那么多人站在那里,就像是你在秦始皇兵马俑看到的泥人一样让你的心儿扑通起来。几秒之后,你的思绪回归,你不知道他们来干嘛,也懒得去想,你今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接待号张阿姨和李姐,这可是你大客户,消费个万儿八千的不是什么大事。于是,你放松下来,张大的嘴巴闭合,继续咬着包子,还把豆浆吸溜得山响。你顺手把墨镜挂在前兜里,低着头向更衣间走去。大约走到三分之一处,你突然觉得肩膀被一只手用力地掰住,致使你不自主地扭转了头,之后,那张让你今生难忘的脸赫然杵在了你的眼前。对,是那张脸,它很消瘦,颧骨凸起,眉毛呈灰白色,脸色稍稍泛着青,嘴巴干涩且颜色暗淡。它离得你很近,然后它说,小哥,你是托尼老师?哦,我是。你没做啥反应便给出了回答。你的染发技术一流?一流!你现在有没有时间?有!那挺好。它说完这句话,缓慢地远离了你的脸,这下你才看到了那张脸上淡淡的笑容。突然,有几只手伸过来,它们拿走了你的包子,夺取了你的豆浆,将你的墨镜从前兜里取出来绕过你的脑袋,你就被另一双手扭转到一张镜子前。这下,你更清晰地看到了那张脸,我猜想,当时吸引你的不是那张脸,而是那张脸上面灰白干涩的发丝,这几乎是每个高级发型师(是的,你一直认为自己是高级发型师)的本能反应。无论发型还是发丝都极度贴合你对一个作品该有的基础的追求,它们越凌乱,你越兴奋;它们底子越差,你发挥的水准越高。几乎一瞬间,你就拿起了放在抽屉里的剪发工具包,包里放满了你的武器:平剪、造型梳、刮刀、围脖巾,当然还有那只托人从日本带回来的火匠牙剪,它可是你的秘密武器。这一切武器只要挎到你的腰上时,你就立马进入了状态,觉得自己成为了一名匠人,你为美献身,你即将并正在创造美。

你一直以来都秉承着师傅的宗旨,他教给你全套本领,并且还言传了你秘诀心法。他说,虽然理发匠是普通且卑微的职业,但是它既然称为匠,那就具备高超的技艺,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配得上。想要做一个好的理发匠,必须要具备心细、手快、眼活。心细,最主要的内容是遵照所有的流程——洗发时必须要给顾客遮住脖颈,必须要调试水温直至舒适,必须要涂抹丰厚的洗发精,必须要按摩头部,必须要避免湿耳,必须要彻底放松顾客的身心,好的理发匠就是从洗发开始的,顾客认不认你,就看你能不能在洗发的过程中让他沉入短暂的深度睡眠,哪怕是一分钟,足以奠定你作为一个合格匠人的基础,你看看现在那些新店都雇了些毛头娃来洗发,自己都弄不清楚,怎么能服务好顾客,敷衍潦草,把我们祖师爷的脸都丢光了;师傅说手快就是技艺的纯熟,重点在快,什么样的头型,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年龄,什么样的喜好,三五句唇舌递换,你便可以知晓剪刀行进的路径和深浅,也知道不同发丝的特殊处理方式,染还是烫,短还是长,倏忽之间早已在你的心里定位了立体形态,一颗头剪下来绝不能超过一刻钟,超了即便成绩七八十也是败笔,摇摆在十分钟左右,那自然就得到了顾客的夸赞;至于说眼活,说白了就是考验你的眼力价,你看师傅说了半天口干舌燥,最需要什么?当然是水,此刻你递上一杯水,你说师傅的心田是不是就怒放了,这就叫遇水搭桥,逢花送蜜。广东仔,你晓得不晓得?

你想着师傅的话,手里的动作行云流水,叫你小哥的那位大哥也不知姓甚名谁,你只知道这是了不得人物,是这群恶煞泥俑的头领,不然整个屋间除了他其他人连个屁都不敢放的。你为大哥洗好头,静待大哥淌过三分钟的幽梦,然后扶着他来到转椅之前,你为大哥遮了围脖巾,披挂了披肩罩衣,你眯缝着眼瞅着那灰白的发型和消瘦的脸,一时间竟难以评估出合适的形态。你犯难了。往常顾客一进店,你就盘算好了平剪和牙剪翻飞的次数和角度,你的眼神精毒一直都被同事们夸赞。所以店里但凡有难搞的、要求奇特的客户,几乎都是由你来完成操作。你想到这里,突然明白了眼下困局因何产生,你心里骂道,顶你个肺,等老子完后收拾你们小虫小鬼,原来是店里的毛头娃都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心里不畅通,脸上自然就会呈现斑点,你本能地皱眉被大哥觉察了出来,大哥说,怎么?托尼老师没底吗?

你赶忙回复,没有,不敢。

那到底是没有?还是不敢?大哥的眉也挤到了一堆。恰逢此刻,有一双手为大哥递了手机,还耳语几句,大哥接起手机说,打主意打到我伍志高身上的在太原还没有出生了,查不出来是谁干的,你自己把手剁了来找我。挂了电话,大哥骂道,啥球人了,甚也闹不成。哦,原来大哥姓伍,叫志高,伍志高!伍志高?你听清楚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蹭地窜出了火苗,伍志高在太原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是绝对的太原一哥,马虎堂的老大,横霸河东一条龙,罩着几十万人。这些你耳闻到的讯息融汇到脑海里,你的手竟然有些抖,捏在手里的平剪差些从指间溜滑,还好你反应迅速地扣了回来。伍志高自知失言,淡淡地说道,托尼老师见笑了,这些后生太不省心了,事儿办得不漂亮。

没有,没有。你拨浪着头颅,眼睛里闪回着镜面中那张苍白萧瑟的脸。终于,你鼓足勇气说,伍哥,你的发质枯槁、灰白,看上去缺乏威严,最合理的方法是染成黑色,庄重又严肃,之后再行修剪,才有大哥模样。你说完看着伍志高,伍志高想了三秒,呵呵一笑,一切悉听托尼老师安顿。

你扭转脖颈搜寻着店里其他员工,除了那些泥俑般立着的人,店里好像只有你和伍志高是活物,找不到其他人,你只好自己取了色膏和调色碗,你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做过这样琐碎的活计了。黏稠的色膏顺着碗壁缓缓流淌着,你想到了家乡里那条污浊的河以及岸边耸立的大烟筒,它们都在你眼前呈现着相同的颜色——那种黑只能用污浊来形容,你开始怀疑这样的东西是如何涂抹在人的头发上的,它会不会具备某种不可知的毒性,你也在想象,一个人竟然顶着这样的污泥人模人样地活出自己的生机。你感觉转动搅拌的手腕有些发酸,那些污泥想要调和稀释到你想要的比例也非易事,该死的小鬼们,今天都去哪里了?其实你不知道的是,伍志高在进入店里时,为你清了场,他是专等你来的。找不到他们的身影,你只好孤军奋战,可是这样的情形略微有些尴尬,空气寂静,你在听到空调机呼呼转动的声响的同时也听到了自己心脏扑通跳动的声音,当然你也听到伍志高喉咙偶尔发出的唾液滚动的声响,以及伴随着一两声的咳嗽。你想,你必须打破这样的僵局,师傅讲过的,任何时候都不要让自己陷入冰川期,你不要把自己和顾客冻在那里,不然吃亏的永远是你自己。于是,你说伍哥,您喝茶还是咖啡?

有可乐吗?百事可乐最好。

有的有的。你忙说着,放下调色碗,正要伸手去拿饮料,却被一只粗壮的泥俑瞪了两眼,他伸出自己砂石样的手掌晃了晃,你明白过来了,这是要让你洗洗手。

你洗了手,打开冰箱,拿了蓝罐递给伍志高,伍志高没接,却被另一双砂石手接走,噗呲一声启开拉环,才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伍志高的面前。趁此机会,你补了一句,可乐稍微有些冰,伍哥您稍微等等,咱现在先给头发上色。这下终于到了你熟练的流程,你翻飞的手指犹如一把画笔,在那灰白枯槁的发丝恣意涂抹,以使它可以呈现伟大艺术,无论是印象派还是抽象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终于展示了自己的绝技。如每一次,你将之归纳到匠人手艺的一部分,你的心劲也上涨不少,你觉得一切又可以掌握了,这世界重回你的手掌。你丝丝缕缕地飞舞着齿刷,发丝在魔幻中由灰白转为深邃的黑色,眼见着神作将成,你开始洋洋得意。你说,伍哥,您吃早饭了吗?你也不知道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伍志高淡淡地说,还没来得及吃,托尼老师吃过了吧?

你心想这不是废话吗?难道伍志高没看到自己进门时嘴里叼着包子,手上端着豆浆吗?他还这样问?不过你也就这样想想,哪里敢发出如此嗔怒的抱怨,所以嘴上的话变成了:刚刚吃了一些。

再吃一点吧。伍志高转头又对手下说,去清和园闹点吃的。手下说好的,转身离去,你听到了一辆汽车发动的声响,又一辆汽车发动的声响。之后,店里又陷入安静,你从伍志高的眼神里看到了疲惫,他的眼睛眯缝起来,将要沉入半寐状态,这可不是好现象。师傅说过,剪发过程一定不能让顾客睡着,他看不到你施展技艺的过程,一定会对结果质疑,剪发看似你一个人在动作,实际上是顾客和你配合的结果,切记切记,一定要想着法子让顾客时刻保持清醒,哪怕放个屁,都要让响声把他熏醒了。放屁是人之常情,头发剪出诧异那就是你理发匠的问题了,你担不起的。

为了唤醒伍志高,你想到了师傅常讲的一个故事,你说,伍哥,您知道伍子胥的故事吗?

伍志高愣怔一下,睁开眼睛,托尼老师你说啥?

我说伍子胥的故事,伍哥要不要听下,保不齐伍子胥还是您老祖先呢?

伍志高呵呵一笑,这么说,我伍志高还有个牛逼克拉斯的祖先了?说来听听。

于是你说,伍子胥过昭关时路过一处院落,院墙高深,层楼耸立,远远看去颇为壮观,恰巧伍子胥走累了也走饿了,他那样的身份,即便是落魄也清高不凡,于是他窥见院落的侧门门扉敞开,他不自主便走了进去。进去不要紧,却让他看到了在院中楼阁里游离的少女,这女子容貌俊美,身段婀娜,手里捂着扇,嘴上哼着曲,轻启的微唇,流转的眉眼,伍子胥看傻了眼,呆愣愣地杵在院里不能动弹。他忘却了疲累的身躯,忘却了过去的仇恨,甚至忘却了自己特殊的身份,他痴痴地翘望着这倾国倾城的女子,一时没忍住发出了一声悠长的赞叹,之后他看到一把扇子从窗户里扔了下来。

你说完这一段,故意按了暂停键,你想要查看听众的反应,果然你从镜中看到伍志高眼神凝聚,耳朵竖立,你略微转了下眼仁,也瞥见了那些泥俑有着同样的反应,你心想,妥了,故事从此开始。

伍志高分明是在等待你的继续讲述,见你不动,便说,然后呢?

你说,然后,然后伍子胥就被家丁逮了个正着,家丁们把伍子胥押解到老爷跟前,让他跪下,他不从,想他伍子胥此生除了楚平王子建和父亲伍奢,还未向任何人下跪过,现在让他跪倒在一个乡绅富豪脚下,他宁死不屈。他叫嚷着,杀我伍子胥可以,让我下跪休想。他气宇轩昂地说完,鄙夷地将眼睛抬到了屋脊之上。那老爷听了他的话,疑惑地问道,你刚才说你是谁?他依旧不以为然,在下坐不改姓站不改名,姓伍,名贠,字子胥,伍子胥是也,要杀要剐随你便。他说完自顾看着屋脊的雕花,从他的角度能看到雕花的精致工艺,他看到了那巧妙的榫卯结构,深红的梨木透出来含蓄、深沉的自然之美,他疑惑着在昭关这样的边境之地竟有如此精美绝伦的楚国建筑,正要发问,却看到那老爷早已奔至自己脚下,反倒跪倒在地,嘴上念叨着,果然是伍大人,老朽不识泰山,瞎了狗眼。这轮到伍子胥慌乱了。他此刻才看清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老爷,他虽眉宇消瘦,却透出百般坚韧。伍子胥把老爷托起来,还未等他开口,老爷便说,老朽早就听闻伍大爷刚正不阿,忠心佑主,今日来到府上,是老朽的无上荣光。伍大人还未用过午膳吧?问了之后也没有等伍子胥回答,便赶忙吩咐下人备餐……

你讲得热火朝天,手上动作行云流水,伍志高不大的头颅上所有的白发已经全部变黑,就着镜子的反光,你看到那深邃的黑色泛着丝滑的光泽,你对手上的作品很满意,也对你嘴上的作品很满意,你满意地怡然自得时,被门外传来的一声接一声的汽车声打断。门被推开,你看到四五个人鱼贯而入,他们手里端着托盘,托盘里依次摆着头脑(头脑为太原名小吃,是由明末清初著名文人,医学家傅山发明,相传孝子傅山母亲患病,母亲怕苦,傅山采用“黄芪、煨面、莲菜、羊肉、长山药、黄酒、酒糟、羊尾油”等八种食材配制而成,深受母亲喜欢,最终也将母亲的疾病治愈。头脑又名“八珍汤”,具有益气调元,滋补虚损,活血健胃,抚寒喘和强壮身体的作用。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每年农历白露到立春期间,太原市各大饭店、传统早点店大都有“头脑”上市)、烧麦、黄酒、清炖牛肉狮子头、糖醋羊肉丸、老太原烧四宝,菜品均为双份。同时,你看到有人将桌子搬到了你和伍志高的面前,他们将饭菜放到桌上,为你和伍志高搬了椅子,又泥俑般立在了旁边。伍志高说,托尼老师,坐下吃。你嗫喏着没发出声,你对着伍志高指着自己的头,你的意思是这还染着头发呢。伍志高说,染发就要饿肚子吗?那倒不是,你赶忙回复道。伍志高说,那不就行了,来,托尼老师,别拘谨,先填饱肚子,再进行下面的流程。伍志高说完伸着手邀请你,你略有些无奈地坐下,伍志高又示意你动筷子,你只好撕开筷套,夹了一个烧麦塞进嘴里,浓郁的肉香瞬间填充你的口腔,将你要说的话堵了回去。伍志高也夹了一个烧麦,他蘸了醋才小口地吃了起来,接着他用小勺舀了头脑吸溜着,他说,头脑烧麦配黄酒,人生不赢也精彩,来,托尼老师,干一个。说完他兀自将一盅黄酒倒进嘴里,摇着头,感叹着美食的缭绕。你也小心翼翼地将酒杯端到唇边,伸出舌头舔了舔,细微的清甜顺着舌尖流淌进你的嘴巴里,你惊叹着酒的美味,也仰脖子将整杯黄酒喝掉。没忍住,你发出了赞叹——真美啊!伍志高彻底被你逗乐了,他看着你陶醉的表情,说道,托尼老师一看就是会享受的人。你说,还是伍哥会享受,让我跟着就光享福。伍志高说,不要客气,多吃点。隔了一会,伍志高吃饱喝足,他打着饱嗝,剔着牙,簌了口,看着你也吃完,命手下撤了台面。再次坐回到剪发椅上时,他说,托尼老师的故事不赖,继续讲吧。

其实吃饭期间,伍志高不知道你一直在掐着时间,染发剂的渗透有两个规定时间,一是色素与发丝的黏合,十到十五分钟;二是色素深度浸入发丝,这个步骤需要使用蒸发器蒸汽半个钟。师傅当时教你的时候,直接让你亲身体验,他为你染了黄色的头发,让你自己掐着表看时间,再让你顶着胶着的硬发进入蒸发器,感受蒸汽的灼热和时间的流逝。师傅说,你没有切身体验,就无法晓得顾客的感受,现在你的体验就是顾客的体验,你要为顾客着想,打破他们的沉寂的时光,让他们不再觉得等待是一种煎熬。师傅说,煎熬就是对生命的伤害,作为一个匠人,对生命的伤害就是自己施行手艺最大的败笔。

刚才你边喝着腥膻的头脑,吃着喷香的烧麦和牛肉狮子头,伍志高邀请你还喝了一杯黄酒,在进行这一切的时候,你生怕时间的流逝过于快速,超过了你对匠人的要求,然而一切刚刚好。伍志高推开饭碗,坐到剪发椅前时间刚过十三分钟。于是,你说,伍哥,下一步需要对头发加热蒸汽,让黑色深入发丝,增加颜色的持久性。你说着指引伍志高坐到一旁的蒸发器前,你调试着蒸汽罩的高度和角度,以使伍志高消瘦的头颅恰好嵌入它的下面。一切妥当之后,你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伍志高的对面,此刻你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全部躯体,他的面庞在灯光的辉映下越发清瘦,脸色蜡黄,嘴唇毫无血色,你还看到他细细的胳膊从墨绿的POLO衫里露出来,那种绿很纯净,POLO衫的质地非常高端,你不认识它的logo,但是你猜想价值不菲,你还猜想伍志高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可能有很严重的血液病。你的脑海里做着各种想象,嘴里却没有停下来,你的故事还得延续。

于是你说,吃过饭以后,老爷安排伍子胥下榻休息,然后纠集了全家人商讨方案。每个人都发表着自己不同的建议,有的人说伍子胥是国家重犯,全国通缉,帮他有很大的风险;还有人说,可以将伍子胥暂藏在地窖里,等风声过去再想办法送出国……大家七嘴八舌说不出所以然,最后是千金小姐站了出来,她说我有个好法子,不知道爹爹敢不敢一试?老爷说,只要可行没有不敢的,伍大人是国家栋梁,此日遭难,我们匹夫有责助他。于是,小姐就把方案细细道来。听过之后,在场之人不无赞叹,只是老爷捻着胡须,沉思片刻说,确实是妙计,但是,苦了女儿你了。哪想小姐呵呵一笑,爹爹不要小看我,为国家出力,我心甘情愿,更何况……更何况扮作伍大人的内人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老爷说,那你一路不但要吃糠咽菜,还得照顾伍大人饮食起居,你从小养尊处优,何曾受得了这般辛苦。小姐说,不算啥不算啥,相比伍大人宏伟蓝图,小女的牺牲不足挂齿。这夜,全家人如此这般将事情确定下来,只待天亮以后各方行动,实施计划。

你停下了讲述,并不是因为你故弄玄虚,而是你看到了店门被推开,一个泥俑急匆匆走了进来,他手上拖着一个不大的匣子,匣子闪闪发光,吸引了你的目光,也吸引了伍志高的目光。来者将匣子打开,揭开里面的遮布,你看到了两根断指躺在里面,断裂处淌着淋漓的鲜血,你觉得有一股腥浪扑面而来,那味道与头脑的味道极其相似,勾引着你的胃翻涌不止,你捂着嘴强忍着呕感。伍志高看了眼断指,表情平静,他扇着手示意撤走,之后,手机递到了他的面前,话筒里传来了一个呻吟尖叫的声音,那声音哭喊着,伍哥,我错了,你饶了我吧,我欠的钱尽快还清。另一个人声音说,多久?一周。三天。哥五天可以吗?五天一定还上。三天……那个声音还在说,被伍志高打断,得饶人处且饶人,也不差这一两天,你听好了,就五天不能再拖了。临挂电话时,你看到伍志高的眉头此刻皱了一下,他又说,以后别搞得这么血腥,长点脑子好不好?现在是法治社会,我们要讲法,只要钱不要命,别你妈一天尽给我找事。然后电话就断了,嘟嘟的声音回荡在你的耳边,让你的心一阵紧似一阵,你的手心出了汗,你的额头上也冒着汗,你愣怔着,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伍志高将你推醒,托尼老师,愣着干嘛呀?继续吧,讲故事啊,我这正听得起劲呢,刚才讲到哪了?还未等你说话,就有手下人插嘴道,刚才讲到实施计划。

对,托尼老师,讲讲这个计划是怎么实施的?伍志高的脸上透出了不可捉摸的表情,嘴角也裂开了轻微的笑容。

你一时捉摸不透伍志高笑容背后的意思,你只知道之前的伍志高仅仅是畏惧的代名词,而此刻已经上升到恐惧甚至惊惧了,你突然觉得他的瘦脸充满了杀气,他黑色的坚硬的头发发散着威严,他的眼神也充满了诡异,你的心脏跳得厉害,手指不自觉地摸到了牙剪,把尾指套进了扣环里,你以一个怪异的形态立在伍志高的眼前。你在盘算着接下来的动态,你绞尽脑汁预估事态的发展,你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只有讲完故事是摆脱困境的最好方法。

于是你接着说,伍子胥有太多时日没有睡过那么长时间的安稳觉了,待他醒来时,已是第二日下午。他轻轻地推开门,走到院落里,看到了站在桂花树下的老爷和一个似曾相识的人,老爷依然穿着朴素,另一个人深深地吸引了他,伍子胥从头到脚将那人打量了一遍,心里的感觉越来越透亮,却又不敢做出判断,只好用眼睛看老爷。果然老爷也看出了他的疑惑,老爷轻轻地说,伍大人,这个人是不是很熟悉啊?他点点头说,确实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是谁。老爷说,他很像一个人。他睁大眼睛问,像谁?老爷说,像你,伍大人。我们计划用他来顶替你出关。他的眼睛睁得更大,他等着老爷的下一步安排。之后,老爷实施了整个计划:为了以假乱真,将这个叫贾果的年轻人的服饰和伍子胥进行了调换,还让伍子胥纠正了贾果的口音,教授了简单的日常用语,老爷还安排贾果跟随在伍子胥的身边,观察他的饮食起居,模仿他的喜怒哀乐。经过半月时间的学习,两人说同一句话,做同一个动作,表情和仪态的相仿度已达九成,唯独不同之处在于,伍子胥的左眉骨上有一道疤痕,而贾果的容貌相对要年轻一些(也难怪,贾果比伍子胥整整小了五岁)。老爷看着这样的情形,心里略有踌躇,最终还是狠下决心,找了人给贾果做了一模一样的伤疤,至此之后,两人的相仿度就达到了九九层。老爷把小姐叫出来辨识,小姐惊讶到不知所以了。她又惊又喜地问,哪个是伍大人,哪个是贾果?伍子胥和贾果同时举起手说,我是。小姐娇羞地挡了脸,我不是问你们,我是问爹爹。老爷耍笑了闺女,才告知两人的区别,这个区别不知内情的人根本无法分辨,所以才躲过了心细的小姐的眼力。

按照师傅教授的方案,到了此刻,你该停下故事的进度,开始与听众互动。师傅问,你猜猜他们两人还有什么样的区别?就有的人说,是不是一个人腿长一个人腿短。师傅说,屁,古人穿长袍,看不见腿的。有的人说,是不是有人口臭?师傅说,滚,你才口臭。有的人说,是不是气质,伍大人自然像大官,贾果自然像平民。师傅说,你可以出去了,话都不仔细听,刚刚讲过了两人举手投足都相似,聪明伶俐的小姐还分辨不出来哪个是大官哪个是平民?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一堆理由,都被师傅驳回。最后师傅一本正经地揭示了答案,要说区别,那就与我们的本职工作有关,对,没错,就是头发,伍大人殚精竭虑为国家操劳,发丝枯槁甚至有灰白发渐显,而贾果一介草民,几乎无忧无虑,发质自然鲜亮。就着阳光一看,区别十分明显。师傅说完,众人一片哗然,都说师傅卖了关子。

然而此刻,你在疑虑要不要和伍志高互动一场,你假意喝水,为自己的思考增加时间,你咽下一口水,两口水,第三口的时候,你拿定了主意,这是伍志高,不是师傅的学徒,更不是普通听众,搞不好是要断手断腿的。你不能,也不敢冒这样的险。于是你在伍志高期待的眼神和迷离的笑容中说出了两人的区别。刚说完,蒸发器的提示音响了起来。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站起身将头罩移开,拖着伍志高的胳膊将他移到剪发椅前,你在镜子中端详着眼前的这张脸,毫无疑问,经过你的努力,配以黑色的头发,整张脸不再那么蜡黄,甚至红润了许多。你说,伍哥,稍微短一些,还是修剪一下?伍志高说,托尼老师你来定。哦。你回复道。之后,你从腰包里扣出牙剪,一摔腕将剪子掉转过来,你又取出梳子,细细地整理着伍志高的发型。在细碎的发茬的落地声中,你讲述了故事的结局:

最后为了进一步将计划完美实施,老爷找了理发匠,为贾果处理了头发和胡须,加之眉骨的疤痕,立在阳光下的贾果便成为了伍子胥。而真正的伍子胥也在理发匠的高超技艺中,头发完全雪白,就连胡须也成了白髯,老爷又给伍子胥找来了布衣草鞋换上。这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完美,但是为了万无一失,老爷痛定思痛地按照小姐的意思实施了最后的杀手锏。

讲到这里,你本不想像往常那样停止,但是潜意识里你无法控制自己,你想说话,但是唇齿无法翼动,你的嘴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你从心里开始怨恨师傅的认真,每次讲到这里,师傅总要停下,他说,所有的节奏都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让顾客跟着你走,那你想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师傅把什么两个字咬得很重),是办卡呢,还是染烫呢,都不在话下。这种方法,你试了很多次,屡试屡爽。可是现在,你面对的是伍志高,你都心里告知自己,不能故伎重演,不能掉以轻心,可是你还是习惯性地停了下来。你停了下来,果然看到了伍志高脸上的恼怒,他没有出声,眼里的杀气在蒸腾,它冲击着你,让你的手不自主地颤抖起来,你抖得握不住牙剪和梳子,它们双双落到了地上。牙剪掉在地上的声响将你催醒。你赶忙说,伍哥对不起。捡起牙剪和梳子,再次站立在伍志高的身后。你依然看到带着恨意的眼神,你突然想到师傅说的,临危不乱、波澜不惊是做一个好匠人的基本素养。哪怕下一刻要杀头,此刻都要把事情做完。

于是你又说,最后老爷让理发匠给小姐也染了发,改了妆容,穿了布衫,老爷说,伍大人,小女与你扮成老夫老妻,你们宣称年老归乡,定会逃过官兵的巡查,出了城之后,小女会一路追随伍大人,是留下做妾,还是当做佣人,请伍大人自行做主。真假伍子胥泪水涟涟地与老爷作别,分别奔赴自己不同的前程,贾果最终被处死,而伍子胥带着小姐顺利过了昭关,开启了宏图大业。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小姐身体本来就薄弱,为了照顾伍大人舟车劳顿,睡眠不足体力透支,后来又染了重疾,成为拖累,最后不得已,伍子胥只好抛下小姐,一人奔着吴国而去。

故事的高潮来临,每次讲到最后一句,不管是张阿姨还是李姐都会不禁落泪,往常这个时候会有一段舒缓迂回的说明接踵而至,师傅晃着头、噘着嘴、闪着眼,说到,接下来是关键,衰仔你记仔细了。当时染发用的材料是炭黑素和胡粉,炭黑素是一种矿粉,英文名叫carbon black,也就是咱们现在的煤、天然气、重油、燃料油等的合成物,用油类调制而成,所以也叫“灯黑”,所谓的灯下黑说的就是这种可以随意调整形态的东西;涂在伍大人和小姐头上的主要是白色的胡粉,胡粉为化铅所作,这种东西抹得多了对皮肤和神经的损伤很大,所以小姐和伍大人都有不同程度的侵染,只是小姐命薄,魂断半路。不过伍大人也经常头疼难忍,加之与夫差不和,郁郁寡欢,被迫之下挥剑自刎,空留后人悲叹。不过(师傅强调这是重点),那是过去,现在咱们使用的染发素都是植物色素,高科技提纯,没有任何危害,纯绿色产品,染过之后,色彩自然,溜光顺滑,比原色发丝靓丽百倍。衰仔,你别笑,故事虽然是编的,但是这染发剂却是千真万确,《尚书·禹贡》里有记载,贾思勰的《齐民要术》里也说过:“此物至轻微,不宜露筛,喜失飞去,不可不慎。”说的就是这炭黑。至于说胡粉,《天工开物》里说:“凡造胡粉,每铅百斤,熔化,削成薄片,卷作筒,安木甑内。甑下、甑中各安醋一瓶,外以盐泥固济,纸糊甑缝。安火四两,养之七日。期足启开,铅片皆生霜粉,扫入水缸内。未生霜者,入甑依旧再养七日,再扫,以质尽为度,其不尽者留作黄丹料。每扫下霜一斤,入豆粉二两、蛤粉四两,缸内搅匀,澄去清水,用细灰按成沟,纸隔数层,置粉于上。将干,截成瓦定形,或如磊块,待干收货。此物古因辰、韶诸郡专造,故曰韶粉。今则各省直饶为之矣。其质入丹青,则白不减。擦妇人颊,能使本色转青。胡粉投入炭炉中,仍还熔化为铅,所谓色尽归皂者。”这段话你要可着劲背下来,它是决定你能不能将染烫卖出高价钱的重要因素,至关重要。

这段话你背了一个月,才得以从口中流畅叙述。师傅说,你可以出师了,从今往后,你就是一名理发匠了,匠者工心也,要用知识的力量武装自己,强大自己。你感谢师傅的谆谆教导,也严尊技艺流程。

然而此刻,你看着伍志高表情严峻,心有忐忑,便将此段略去。你对着伍志高说,伍哥,头发剪好了,故事也讲完了,您看是否满意?

伍志高朝手下扇了扇手,手下递过来一沓钱,伍志高接过来放在桌前,轻轻地说,托尼老师的手艺精彩,故事也精彩,这钱留下办个卡。

你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连连摆手。

突然伍志高的眉眼收紧,这个故事到此为止,再不要讲给其他人听了,我们伍家的人还不至于那么不堪。伍志高说完,站起身来,径直朝着门外走去。你本想跟随相送,却被一个黑脸泥俑伸手挡了去路。待所有人都出了店里,那泥俑揪起你的衣襟,对着你吼道,你他妈的给老子记住,如果再讲伍子胥的故事,小心你的狗命。眼看着另一手即将挥下来落在你的脸上,伍志高突然闪现在门口,他朝着他说,能不能省点心,能不能省点心,法治社会,法治社会,说了一万遍,动嘴不动手。泥俑无奈地将你放下,用手指着你说,记住。然后他调转身体快步朝着门口迈去。刚一出门,伍志高便遭遇了火辣的阳光,他伸出手挡在脸上,弓着背缓缓离去。

看着远去的背影,你摸着火辣的脸庞,哭丧着脸嘀咕道,师傅,这故事不能讲了!


2023年4月6日写于太原满洲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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