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许言之悠悠转醒时,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很久,好像睡到了天荒地老。梦里有云,有阳光,还有浅澈的溪流,他躺在河岸边,脚放进水里,游鱼似有若无一下又一下碰着他的脚丫,弄得他痒痒。
耳边突然传来冬青声音,说了什么没听清楚,接着有人一巴掌呼到自己头上,许言之“啊”一声,翻身坐起来,盖在身上的被子滑了下去。
他愣了片刻,呆呆坐着。
这应该还是上次醒过来的地儿,四周一片静彻,冬青也不在。
嗓子还是哑着,咳了咳,还是有血气。头倒是不怎么晕了。
许言之含着一口黏糊糊的血痰,想了一会,推开被子,下床。
脚刚一碰到地面,许言之全身一颤,口里那一口东西差点没吐出来。这地板也太冷了点了吧……
蹲在地上摸了一圈,说歹好歹找到双鞋子,正要穿上,冬青端着碗走过来,一掌拍在许言之肩头:“干什么呢?上去上去。”
许言之丢下鞋子,坐回床沿,痛苦地指指自己嘴巴。
“嗓子疼?”
许言之摇摇头,张开嘴巴让冬青看了一眼。
后者给了他一个白眼,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大口的黑罐子。
许言之捧着罐子,又咳又吐,好半天才抬起头来,道:“我要解手。”
“先把药喝了。”冬青把药递过来,许言之往后一缩,连连摇头:“不了不了。”
“就问一句,”冬青歪头看着他,一脸不喝就弄死他的表情,语气平平淡淡:“喝不喝?”
那嘴角微微上扬,又像是嘲讽又像是威胁,再含三分戏谑的神情,许言之明明觉得几天前还见过,冬青却已不是记忆中的丫头了。
“发什么呆?喝不喝?”
“不喝!”许言之倒回床上,扯过被子捂住半边脸,“死都不喝……”突然又一把掀了被子,坐起身来。
冬青一惊,碗里的药差点洒出来,没好气道:“干甚?吓我一跳。”
“镜子,”许言之用眼光四处搜寻着,“我要镜子。”
“你先把药喝了就给你。”
“不喝,”许言之定定看着冬青,“我要看自己的模样,才能相信,如今真的过了十年。”
冬青一怔,凝眉望着许言之,把碗搁下,轻声道:“确实太难了。”
沉默了片刻,从怀中摸出一面只巴掌一半大小的铜镜,递过之前又道:“你更不会相信的了罢。”
“更不会相信什么?”许言之拿过铜镜,深深闭上眼睛,再睁开。
铜镜里面的人像并不甚清晰,模模糊糊的,不是自己假想的什么略带沧桑、或者是老气横秋的样子。
镜子里面的那张脸,眉目清朗,薄唇微张,右脸一道齐整疤痕从眼角切到嘴角。
不管怎么说,十一年,人的样貌或多或少都会有些许改变,但是这张脸,除去那疤痕,除了看上去比平日消瘦几分,赫然就是印象里的自己,“十一年前”的自己,完完全全没有半分不同,就算是一丝岁月的痕迹都好?纵使许言之将脸上每一个地方仔仔细细看了几遍,仍然没有。
许言之死死盯着镜子,半晌,将镜子抛到一边,望着冬青,神色中不觉带上了几分冷冽:“十一年?为何我仍是这模样?”
冬青不置可否般摇摇头,神色复杂,道:“我也不清楚,为何过了十一年,你还是当年那般模样,不过可能是——”
话未说完,许言之神色一凛,道:“衣服。”
冬青摇了摇头:“你想怎的?”
“我要出去。”许言之站起身。
“去哪里?”
“不知道,”许言之拧着眉,抿了抿唇,道:“这里是哪里?”
“桓远。”
“桓远?”
冬青迟疑了片刻,道:“在寒陵山脚。”安予国最北边山脉。
许言之倒吸一口凉气,道:“算了,这些先不管。有没有衣服给我穿?”
冬青又摇一摇头,一脸不容商量:“你现在不能走。要走等把身体养好再走。”
许言之无言,和冬青对视了半晌,语气不觉温和了几分:“我不走远,只去热闹些地方。”
冬青深深看了他一眼:“过几日不行?”
许言之咬了一下下唇,沉默了片刻,似是思索着什么,才道:“你知道如何分清梦境与现实吗?”
冬青想了片刻,道:“梦里感觉不到痛。”
“在醒来之前……醒来在这里之前,我做了一个梦,姑且算是梦吧……”许言之看着冬青,神色迷离,道:“我被水淹的时候,也很痛。”
冬青怔怔地看着他,许言之又道:“那种感觉……”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我是否可以再次从这个梦境醒来。”
冬青眼中满满的哀伤,道:“不,不是这样的。对你而言,也许真的只是一瞬,我却真真切切活了十年。我一直就在这里,在寒陵山……”
“听我说,”许言之右手轻抚上冬青的脸,轻轻摩挲着,道:“我就出去一下。”末了又补充道:“丫头,听我的话。”
冬青眼眸中泛起一层淡淡水雾,泫然欲泣,道:“好。”又走到柜前,取出一套叠得方方正正的衣物:“给。”
许言之只看清是一套黑色斜襟缎袍,也未追究其他细节,匆匆穿上后又道:“这里离镇上多远?”
“要骑马,约莫半时辰。”
“有马吗?借我。”
“行,”冬青点点头,道:“在后面吃草,我领你去。”说完又道:“你还没有吃过东西……”
“不必了,不饿。”许言之淡淡应着,像是想起了什么,道:“我的出云在哪?”
“现在不在这里,”许言之注意到冬青目光有些躲闪,“过几日便给你。”
“算了,不管了,”许言之又道:“随便给我一条带子扎头发。”
“你等一下,我去找找,你在这等着。”冬青说着向外边走,许言之也跟着上去,道:“我也去。”
“你给我等着。”冬青回头瞪了他一眼,许言之无奈道:“行的吧,你快点啊。”
“是,是。”冬青头也不回。
过不多时,冬青又闪进门来,手里拿着一条天蓝缎带,递给许言之。
许言之拿过的那一瞬,突然有种熟悉感,仔细看了一下,有些惊讶道:“这不是我经常用的那条缎带吗?”
冬青“嗯”了一句,“慕……我一直给你收着呢。”
许言之笑道:“谢了,丫头。”
冬青现出一丝苦笑:“如今再被你叫丫头,反倒觉得有些奇怪。”顿了一顿又道:“往后叫我冬青吧。”
许言之移开目光,道:“先不说这个,带我去找马吧。”
冬青缓缓开口道:“你当真要一个人出去?”
“别说了,”许言之身体微微一晃,重又坐回床边上,“我只是……”
“当真,我真想一掌劈晕你,让你继续安安分分睡上个几天几夜。”冬青叹口气,道:“罢了,就随你去吧。不过别晕倒在路边了,到时还要我扛你回来。”
许言之忍着眩晕,道:“才不会晕呢,”又挑一挑眉,道:“马!”
“行行行,”冬青看着他慢慢站起身,才转身向外走去,“别走一半晕了啊。”
冬青走得很慢,心里默默数着数,走到门外长廊上,刚好十个数,回头一看,许言之晕倒是没晕,只是靠在门框上,偏着头,微微喘着气。
冬青心里暗暗叹气,回头道:“跟上啊。”
许言之含糊不清地“唔”一声,扶着门框站直身子,重又跟上,走了没几步,一阵冷风吹来,许言之一颤,喉咙又开始如百足虫抓挠一般又痛又痒,忍了忍终究是忍不住,一通咳嗽,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撑着地,又咳出几口血来。
冬青看着许言之,忍着不去扶他,口中恨恨道:“许言之啊许言之,十一年了,我还是拿你没有办法。”
“那当然了,”许言之擦擦嘴,吃力地站起身,“怎么说我也是你老哥是吧。”
冬青无奈道:“行行,哥,咱走吧。”
这小院是个四方结构,中间庭院摆着一堆花花草草,还有个秋千儿。许言之心中一喜,这院子倒是跟自己想的差不多。
好不容易走到了院子外边,有两只马正低头吃着院前一大片草,一只通体黑色,鬃毛上一抹白。另一只深棕色,颈细细长长,稍稍仰起。
“你还有两只?”许言之头晕着,仍不忘一指那只棕马,道:“我要骑这只。”
“随你随你。”冬青随口一应,许言之脚步有些不稳地走上前,轻轻顺了顺鬃毛,那马抬起头,出了口气,看了一眼许言之,不吃草了。
“这马叫沉云,那黑马叫慕思。”冬青在一旁道。
“行,”许言之抓住缰绳,一蹬马镫,翻身上马。
“沿着田垄往那边一直走,就到镇上。”
“记着了。”许言之抓起缰绳,突然回身道,“给我点银子。”
“你还真是……”冬青往院里走:“等我回屋里拿啊。”
不一会儿便又走出来,将手里搭着的一件外衫连同一个钱袋丢到许言之怀里,道:“给。天凉了记得穿上。”
许言之点一点头,道:“知道。”接着提起缰绳,慢悠悠地走了。
冬青这院子地儿选得实在是刁钻,走了半时辰,路上一个人影没有,只有几个农夫在地里埋头干着活儿。也许是自己走太慢了。这速度也就比步行快那么一点。
颠着马儿,看着这四处风景,倒也清秀怡人。只是一阵阵犯晕,好不容易抓紧了缰绳,才没从马上摔下来。还好这马儿乖巧规矩,这要是换了云川养的那几匹好马,一路上非得撒泼滚打,把人给颠下来不可。
一路上晕晕沉沉的,也不知走了多久,太阳已懒懒靠在西山头,眼看着天也要开始暗下来了,前面终于远远看见了一点市镇的影子。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来这儿干嘛,漫无目的的,但他没有办法,他只想到人多一些的地方来待着,就算和买菜的老大爷闲着唠嗑都成。他想知道这世界是不是真过去了十一年。
这换了谁都接受不来,一觉醒来,像是被人盖了一巴掌,被扇得昏天黑地,分不清东南西北。然后自己看着长大的丫头如今二十有九,而自己还是当年那般模样,除了多了条莫名其妙的伤疤。不过自己心大,伤疤什么的,日后再谈,当务之急,是证明现在当真是过去了十一年?
接受不了。他知道冬青确确实实是自己看着长大,跟自己斗过无数次嘴的那个丫头,可是就是心里憋得难受,就是很难受。他现在也不想知道自己丢失的记忆是什么,不过照冬青的说法,大概是替谁谁挡了褚韶一剑。褚韶虽然横了点,看自己不爽了点,但也不至于对自己这么狠。看冬青那欲言又止,简直永远不想说的样子,估计没发生过什么好事。自己究竟是做了多少坏事,才会遭到这样的报应?
真的,如果自己模样变得沧桑一点,倒也不至于这样难过。这样的自己,简直就像是被世界抛弃了。自己停留在原地,而这世界不停歇地过了十一年。算上记忆缺失那一段,也许更久。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情?简直没有半分道理可言。
许言之停在一家小客栈,把马栓好,走进客栈,只要了一壶清茶和一碗白粥。
他很饿很饿,但不是很想吃东西。
找了个人少的靠窗角落坐下,小二把粥端上来,许言之看着那热气腾腾的白粥,却只觉得反胃。
旁边几个人交谈着,一个道:“你们有没有听说,熙禾四十三年康宁公主要远嫁齐思国联姻!”
另一人道:“是么?那可不就是明年?”
先前那人又道:“希望这次有好日子过。”接着便是一声长叹。
许言之的胃部开始隐隐作痛,粥也没吃,喝了一杯清茶,走到门外,听着大街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声,在石阶上坐下了。困意渐渐袭来之时,一个奶声奶气的女孩儿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来。
“慕哥哥!慕哥哥!”
许言之勉强抬起头来,看见一个扎着两小辫子的小姑娘满脸欣喜,在看见自己的模样之后瞬间失望的神色变化。
许言之:“……小妹妹你有什么事么?”
那小姑娘愣愣地看着许言之,满脸写着委屈:“呜呜呜……不是慕哥哥!”
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男孩冒出来,有些得意地道:“我就说吧,只是穿的衣服像而已嘛。”
小姑娘哭得一抽一搭:“坏人!你为什么要学慕哥哥穿衣服!”
许言之无语道:“什么慕哥哥,不认识。”
男孩奇怪道:“不认识你还学他穿衣服?”
许言之在心里翻个白眼,道:“都说了我不认识!”
小女孩抽泣着道:“慕哥哥是全安予国最厉害的大侠!”
许言之头开始犯疼,不耐道:“不认识。”
那小男孩看出许言之心情不好,将那小女孩揽着,安慰道:“好了好了,走吧。”
“哇”的一声,那小女孩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道:“我已经十天没有见到慕哥哥了!呜哇!”
“别在我这里哭!”许言之往后一靠,倚在墙上,咳了几句,道:“烦。”
“你这么凶,我要让慕哥哥收拾你!”哭得更凶了。
许言之一偏头,把嘴里血痰往地上一吐,沉沉道:“这么能耐?”
那小男孩看见许言之白得像白纸的脸色,靠在那里一直轻喘着气,像是下一刻就会断气了似的,又瞅见地上的血,悄声对女孩儿道:“这人好奇怪呀,”面上说着现出害怕的神色,“他该不会快要死了吧。”
许言之淡淡道:“差不多吧。”突然一股血气直涌上来,猛地一侧身,一手支着地,大口大口吐着血。
待到这股劲下去了些,许言之抬手正要擦嘴,一只手横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许言之下意识地一翻手想甩开,但这人用劲甚大,竟没能挣开。
旁边那小女孩惊喊道:“慕哥哥!”
慕哥哥?许言之抬眼,随即撞上一双如深潭冷冽的眸子。
正是三月满那人。
“你,”许言之一阵气短,“放手。”
他面无表情望着许言之,松了手,道:“回去。”声音低低沉沉,带着三分冷。
“回去哪?”许言之重又靠回去,冲单膝跪着的慕千河微一颔首,哑着声道:“你就是那俩小屁孩说的什么慕哥哥?”
慕千河没有作声,只看着许言之。
“死人!你说谁是小屁孩!”那女孩子气冲冲地喊了一句,许言之看见慕千河脸色一沉,瞬间冷得可怕。这要是身上有剑,许言之估计已经下意识抽出来自卫了。如果说刚才只是冷,现在就是想夺人性命的冽。
那小女孩就这么被吓哭了,但又不敢哭出声来,脸憋得通红。小男孩神色惊恐地看着慕千河,后者神色一敛,随即变成方才波澜不惊的模样,淡淡道:“去别处。”
像是得了赦免令,那小男孩抓起小女孩的手,一下子钻进了一条小巷,不见了踪影。
许言之看着他们的仓皇离去的小小身影,嘲笑道:“慕哥哥?慕大侠?”
他没有出声,许言之又道:“前几回和冬青一起的也是你?”
慕千河微微点一点头,许言之移开目光,其实慕千河生得极好看,面容无可挑剔,只是又带着七分寒意,让人看了觉得莫名发冷。但许言之总觉得看着他心里就愈发地烦躁起来。
“谢了。”许言之用手擦了下嘴角,擦过那伤痕的时候,余光看见他眉尖一抽。
许言之看着慕千河好一会,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一阵眩晕上来,许言之靠着墙,闭着眼睛,低低道:“不是下山之后,在山上好像见过你……”
接着又缓缓失了意识。
2018-6-1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