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农历五月二十五，如果外婆还在，是她老人家一百岁的生日。

我曾经认为，以外婆的身体状况和乐观性格，一定会成为最长寿的老人。可惜，那都只是我一厢情愿地自以为。13年前的那个冬天，外婆猝然离世，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和遗憾。

外婆这一生，可谓是尝尽了酸甜苦辣。其中，苦贯穿了全程。少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女，都让外婆遇上了。

外婆出生于一个贫寒的小农之家，家中姊妹众多，在她的少年时代，父亲去世得早、母亲体弱多病，作为家中老大，更多的时候不得不以家长的形象承担起生活的重担。这也决定了外婆比一般的男人更有主见和责任感。

嫁给外公后，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日子举步维艰，外婆比憨厚内向的外公眼光长远，为摆脱生活困境，她果断多方筹借资金，从偏僻的小乡村举家搬迁至当时最近的中心场镇街道，买房置业、开办染坊、户口迁转。敢于远离土地、敢于举债创业，在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可以说这是极具长远的战略眼光。

然而生活的残酷也才刚刚开始，正当壮年的外公因为意外去世，外公的妈妈年事已高，外婆最小的女儿还不到一岁，但外婆在那个缺衣少吃的时代，硬是将一个大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条，赡养老人，抚养孩子，没有让任何一个人饿肚子。染坊照常营业、子女们陆续解决工作、适龄的孩子也未曾失学，一切仿佛都越来越好了。

可在外婆六十二岁的时候，我的父母相继去世，扔下的是十一岁的姐姐和六岁的我。很多人都以为外婆不会管我们姐妹，不仅仅因为只是外孙，更因为我父母单位那微薄的抚恤金是不足以养大两个幼年的孩子。事实是外婆不仅接手了我们，还用她乐观坚强的性格一直教育我们、引导我们：待人要真诚、善良、做事有始有终、要有正确的是非观念。我和姐姐一直按这样去践行、且受益匪浅。

我曾经天真的问外婆，为什么没有再找一个老伴。外婆笑眯眯地说，这么大一家人，这么重的负担，哪个见了都怕，哪会有人愿意来共同承担？当时的我不谙世事，仿佛只是得到了一个答案，解决了自己一时的好奇之心。却没有考虑到在这个回答下，外婆经历过什么样的负担和重压。她只是一个略微识字的中年妇人，却不得不直面人生的无常和残忍。而当她回忆起这些岁月，脸上却平静不起一丝波澜，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现在想起来，我真后悔，为什么没有拉住她的手，或者抱一抱她，让她体会这漫长苦涩人生中，曾有外孙女给过的一丝心疼和甜。

记得外婆去世的那个下午，我突然莫名的困倦，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心里止不住的发慌。晚饭时接到三姨打来的电话，里面传来的声音带着哭腔，似乎格外遥远，我只依稀听到在说：“你外婆走了，你在哪？”外婆走了？我在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懵得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我迟疑地反问：“你是哪个？你在说啥？”我完全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明明外婆身体还那么好，没有感冒、也没有咳嗽，更没有任何慢性疾病。她可以四处散步，可以帮四姨看店，耳聪目明、幽默风趣，关心屋后的瓜果，关心天气和收成，更一直关心我和我的小家庭，在去世的前几天还打电话悄悄问我钱够不够花。。。。。。

我多希望这只是个假消息，或者只是我做的一个恶梦。可惜，这仍然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外婆的离世，可以说一点征兆都没有。她如往常一样，和几个街坊邻居聊天，后来她告诉四姨，觉得有点不舒服想去睡会。可这一睡就再没有醒来。老辈们都说她肯定是睡下后趁四姨开门的空当中走的，就是俗话所说的影子走了。我想她的影子该会是多孤独啊，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看着自己女儿的背影，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一定舍不得离开。她担心所有的子女，担心所有的孙辈，还有几个更小的曾孙辈。她在老宅住了这么多年，尽管房屋都很陈旧了，但从来都不舍得离开半步。我曾经叫她跟我住在一起，她笑眯眯地说：你有这份心就行了，我哪都不去，就守着我的老房子。现在想来，外婆在老宅里呆了六十多年，这里见证了她的一生，见证了她所有的风风雨雨，有她和外公奋斗的开始、有她独自一人承担大家族的辛酸、还有苦尽甘来后亲人们对她的无尽的尊重和爱。她熟悉这里所有的一切，对这些都充满了深深的眷恋。

有很多的事，尽管岁月已经相当久远了，我却仍然记得。我小的时候，很贪玩，常常是天黑了才想起作业没有完成，赶作业赶得满头大汗，外婆就会端个凳子，摇着蒲扇为我驱赶蚊虫。她不识字，却很敬重文化人，总是告诉我说要好好学习，也为我每次拿到奖励而欣慰；我中专毕业的时候迟迟没有分配工作，成天呆在家里，年少的我还不明白其中的重要性，外婆一边找来算命先生为我的前途占卜，一边不停歇地关心毕业分配的动静，直到我上班了，她才真的放下心来；我结婚的时候，外婆比谁都高兴，我记得当天她在婚礼的现场迎接亲朋好友，容光焕发得好像年轻了十几岁；我女儿出生的时候，她早早地就准备好了衣服鞋袜，并且再三盯嘱我要把指甲剪短一些，以免划伤孩子；一向不能坐车的外婆不顾几个姨妈和舅舅的劝阻，第一时间赶到县医院来探望我，要亲自确认我平安无事;她害怕作为独子的我老公有重男轻女的想法，表现得很是忧心忡忡，直到她看到老公一家对我女儿视若珍宝，她才卸下了心理负担。。。。。。

可人生终究是一趟有去无回的列车。直至外婆的突然离世，才让我真真正正地一夜长大，或者说是一瞬间就长大成人。而当那一瞬间来临，伴随着巨大的虚无和彻底的震撼。很多理所当然的东西，不再理所当然。很多平时平淡无奇的细节，竟然才是最不可替代的存在。

然而外婆留下的珍贵的不可磨灭的种种教导和特质，却一直伴我终生。她开朗豁达、乐观从容，看到的总是乐观的一面，从不悲观消极；尽管八十多岁了，思维还很敏捷，待人接物也很有分寸；淳朴善良，从不因为身份地位的不同而对人划分三六九等；最常说的话是不要忘记别人对自己的恩情，要晓得知恩感恩。时至今日，我收获了很多，有真心的朋友、有顺遂的工作、有幸福的家庭，而这一切，都离不开小时候就被浸润的耳提面命。所有的一切，早就埋下了因果的种子。

外婆去世后，我做了很多梦。

有一个梦，我知道外婆去了，坐在灵堂里守着她。来了个外乡人，说是可以让外婆活过来，于是乎外婆真的醒了，两眼流着泪，却不让我们靠近，站在街沿上，孤零零地，我也哭，直到真的哭醒了。

另一个梦，外婆还很年轻，坐在椅子上，看着我，眼神里全是宠溺和喜爱。而我总是能够清楚地区分梦和现实，好像心里明白这只是个梦，害怕醒来，却还是醒了，想起她对我的迁就和包容，一下子泣不成声。

我从没想过，我和外婆，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别。没有留下一句话，睡下，就走了。而外婆这一生，从不愿麻烦别人，哪怕是子女，直到她去世......

我更没有想到的是，我对外婆的爱，直到真的失去了，我才明白。我深深地爱着她，却羞于表白。一直以来，都是她在付出，我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关心、担心，却没有回报过......

前不久，在我们的家族群里，舅舅发出了外婆六十岁去北京的照片，她包着白色的头巾，站在颐和园的画舫前，双眼目视前方、眼神清澈坚定，一如她不服输的性格和人生。那是外婆放心不下远嫁河北的二姨，辗转几天，专程去看望二姨时留下的珍贵照片。

亲人们追忆外婆的过往种种，时隔多年，已不复悲伤。中途不知是谁突然提起：你们觉得妈妈（外婆）和哪个长得最像？舅妈说：像海英。众人也仿佛恍然大悟，纷纷附和。我心里，顿时说不出的骄傲。就在不久前，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姐，若有所思地问我：你有没有觉得你像哪位演员？我猜不出，大姐告知我：像87版西游记里的观音。我很惶恐，大姐告诉我：你的脸型、你的性格。只有我明白，所有的外界认知，均来自外婆对我耳濡目染的教导。有她的一言一行，才有我一步一个脚印的自己的人生。我的血液里流着外婆的血，我遗传着她的基因，我女儿的身体里也留下了她的记忆，生命就是一场又一场的轮回，她在这轮回里和我们永生！

——谨以此文怀念我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