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 录 |植树,我是湘琴啊
上一章 |(六)我会下地狱的
文 |23号班
当我醒来时,田一峰正趴在床边看着我,浓重的黑眼圈让我想起五年前我们第一次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时他看我的眼神,一时之间,分不清我是在五年前,还是在五年后。田一峰微微长出的整齐胡茬提醒我,五年前的他还没有这么棱角分明的下巴。
身体里肮脏的感觉,提醒我已经完成了由女孩变成女人的仪式,我轻叹一口气,看着天花板,说:“你想怎样?是我走,还是你走?”
田一峰眼睛里闪烁着亮光,抓住我的手说:“我们一起走。”
“然后呢?”
“然后在一起啊。”田一峰用近乎幼稚地语气说出他的打算。
我笑了笑,一击打碎他的幼稚:“还是我走吧,毕竟我比较习惯在外边。”他眼里的亮光慢慢熄灭,恢复正常的他有些冷淡,我当着他的面把衣服穿上,对他说,“我等下要上班,你该去哪里就去哪里吧。但我希望你能不能别像五年前一样迫不及待地告诉父母,让他们做主?我们是成年人,我们可以自己做主。如果你觉得你非告诉他们不可,那能不能劳烦你提前告知一下我这个当事人?”
田一峰愣了一愣,霍然转身边走了,我在寂静里枯坐了很久之后,拿出手机给亨利打电话问他在哪里,我要去找他。半个小时之内我将行李收拾完毕,出门招了一台出租车去机场,突然发现自己慌乱地连机票都没有订,捂着脸哭起来,让司机很是着急,红着脸说,他不收我钱好了。我没有精力去管他收不收钱,哭得很认真。
在机场坐了大半日,才坐上飞去拉萨的航班,向空乘要了两次点心后,我昏睡过去,一直睡到目的地。
辗转了三天三夜之后,我终于风尘仆仆满脸疲惫地见到了亨利,他骑着人力三轮车来接我,麻布做的黑色帽子将他的一头金发遮住,脸上被阳光晒得乌黑发亮,深红色的大袍破破烂烂连棉絮都露出来了。我瘫坐在地上笑得前俯后仰,指着这么快就入乡随俗的亨利说不出话来。
我让亨利把我送到附近的一个招待所里,我实在经不起折腾坐着三轮车去经受强烈的紫外线曝晒两小时才到的地方,无法想象那究竟是一个什么地方,让白白净净风流倜傥的亨利变成了现在的这幅模样,尽管亨利将那里形容得和天堂一样,拼尽全力说服我一定要去看一看,但是我认为此时此刻什么都没有我好好休息来得重要。
在来之前,我感觉仿佛一切都崩塌了,极力维持的平静生活再一次被田一峰打乱,我不得不再一次面临流浪,再一次无枝可依,孤独将再一次无孔不入将我土崩瓦解,但是,经历这么三天三夜鞍马劳顿的艰苦旅程,我终究发现,我是一个凡夫俗子,吃不了苦,放不下虚荣,舍不得被金钱粉刷的生活,我没有那种洒脱的兴致,做不到放弃一切与世隔绝的境界,就算要逃,我也不应该逃到这种显然与我格格不入的地方。
游说没有成功的亨利说他要带一个人来见我,一个宛如天使的姑娘。我问亨利:“你爱上她了?”
“大概是吧。”亨利上扬的语调在空气中打了一个漂亮的回旋,让空气愉快地颤动起来。
我盯着他下巴上肆意的一圈胡茬笑了笑,眼睛中蓦然感叹出一阵涟漪。这么说,我连亨利也要失去了吗?
“哦,别,别那样看着我。”亨利伸手捂着我隐有泪光的眼睛,焦急地问道,“你该不会很伤心吧?你该不会爱上我了吧?”
我拍开亨利的手,笑着说:“我是伤心,但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是因为啊……”我顿了顿,遂而认真地问一脸迷茫的亨利,“如果说,到最后,我们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人,你会娶我吗?”
亨利眨了眨他那漂亮的长睫毛,浅蓝色的眸色水润得像一汪圆月般清亮的湖泊:“如果你愿意,我会娶你。”
我假装惊讶,矫情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要死了,遗愿当然要尽力完成,我会娶你的,让你不是一个人地死去。”亨利显然把“最后”理解成了“生命的尽头”。我满意地笑了笑,至少,我可以确定的是,亨利愿意陪我走过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突然在想,如果亨利问我,我会不会在他快要结束生命走向天堂的时候陪着他,我是不是可以斩钉截铁地回答,当然会?
我想了又想,在亨利哼着当地小曲儿转身离开的瞬间,我想到了答案,当然不会。亨利的背影在刺眼的眼光里更加明亮,他歪头看向远方的动作,充满了希望。那一刻,我知道,我失去了亨利,他的未来里不再有我。这样也好,我们可以删除一个备选选项,我们可以义无反顾。
我在西藏这个有些破旧的招待所里吃吃睡睡,养精蓄锐,在第八天的早晨,一觉睡到自然醒,我起床,“哗啦”一下拉开窗帘,前所未有的幸福感随着阳光照在身上,我似乎感觉到,在我内心一个冰凉的深处开始长出一颗绿芽。
又是新的一天!
我收拾好行李,在出发回上海之前,打开一个星期都没有开机的手机,接收短信接到手机差点死机,大多都是来电提醒,一个陌生号码居然给我打了几十通电话,我本想回拨,但是看到中间夹杂的一个短信,我突然知道这是谁的电话了,这一刻,内心刚刚的绿芽开始瑟瑟发抖。
“白芷,我知道你不想接我的电话,但是,你必须知道,你妈得病了,快死了。”我镇定地想,田一峰肯定是开了个恶劣的玩笑,他怎么那么恶毒,诅咒他的继母快些死。
我撑起身子,拉着行李箱向门口走去,还没走到门口,我抓起手机给田一峰打电话:“田一峰,帮我订最快一班从拉萨出发的飞机,我要回家!”
“上海?”田一峰沉在地底下的声音不动声色地露出一丝嘲讽。
我咆哮道:“你不是说我妈快死了吗!我要回北京!”
“你还知道回来?你妈已经死了!”田一峰继续不留余地地讽刺,“她到死都在念叨你的名字,你却连她最后一面都不见!”
满身的力气一散而光,我木然地扶着墙壁坐在地上,不知为何,我竟然流不出眼泪,眼睛干涸得像两口枯井。我讷讷地说:“我连妈都没有了。”田一峰没有挂断电话,我听见小川断断续续的哭声,突然像疯了一般嚎叫,“田一峰,我见不了我妈最后一面,都是因为你!”电话里,小川的哭声更加伤心,我感觉到我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涌出眼眶,和小川的哭声此起彼伏。
绿芽被突如其来的洪水呼啦啦地冲刷,狂风暴雨后,它强壮地昂首挺胸,浑身长满的尖刺上血淋淋的,它不是我的,它是奸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