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飘窗上的花端到了阳台上,铺一张绒毯,放一张小几,两块方垫。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冬天阳光普照,夏天凉风习习,一眼望去,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匆匆忙忙的行人都尽收眼底。我呢,或拿一本书悠闲地品读。或端一杯茶,静静地看着外面的世界。或听一首乐曲,望着高远的夜空,慢慢地发呆。
我最喜欢的,是月圆的晚上。家里不必开灯,陪伴我的,除了茶杯里那氤氲的香气,就是窗外那皎洁的月光。
从幼儿时到如今的半百,经历过多少月圆之夜啊。天上何年月初圆?人间何时初赏月?岁岁年年月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
大约十岁的时候,正逢改革春风吹遍祖国大地。父亲常常出门去寻机遇,想多挣点钱改善家里的生活条件,于是,家里就总是母亲和我们姐弟三人。家里五口人的地全靠母亲一人操持,常常早出晚归不说,每次浇地的时候,更是没有钟点。
夏天的夜晚总是很短,我们姐弟三人边聊天,边等母亲回来。姐姐的故事从天上的神仙讲到地府的小鬼。要是半夜了还不见母亲回来的话,姐姐守着只有五岁的弟弟在家,我一个人去地里寻母亲,看看是否需要帮忙。
这样的事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每每等到半夜还不见母亲回家,我就代表姐弟三人去地里探望,总是要得到母亲浇地的确切消息才能踏实睡觉。
有一次,天特别亮,空中的月光照着路上的我,柔和似水。李白说那是“白玉盆”“瑶台镜”,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李白曾写过这样的诗句,只知道鲁迅笔下的润土,在一个满月的晚上,手拿钢钗在碧绿的西瓜地里刺猹。
于是,我一边走,一边四处看。晚上的田野一片宁静,只有蛐蛐的叫声此起彼伏。菜地里,西红柿黄瓜都睡着了;瓜田里,西瓜甜瓜都做梦呢;还有那小树林一般的玉米地里,微风中的沙沙声大概是它们在梦中的笑声吧。
也许,每一个农村长大的孩子都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也许,那个时候的人们都想着趁改革的好风头大干快富,根本没有拐卖孩子一说。
皎洁的月光洒着满满的银光,整个田里都是我的,沿着田埂地垅走着,熟门熟路,是的,找寻母亲的路,总是带着希望与温暖的,母亲就在前面,前面只有温暖。
夜里干活总是寂寞的,因此大家相互帮忙,这已是一条不成文的风俗了。浇完一畦,先把缺口堵了,再把下一畦铲个缺口,这样一畦一垅地挨着浇下去,直到浇完。
快到地里的时候,就会大声喊“妈”。寻着母亲的应答声,便径直走了过去,详细问询情况,好回去向姐姐回话。有时候正好浇到我们家的地,便等候母亲完工了一起回去。
那时,地里的农活是累人的,可人们没有抱怨,相反总觉得好有盼头。地是自家的,晚上是安静的,人们只需要一门心思去做,生活就是那么的美好。
可是,那圆润如玉的月光呀,又怎么能知道人间的酸甜苦辣呢。
十三年前的那个冬天,我和弟弟开车从医院往家赶。弟弟手里握着的是方向盘,我手里握着的是医院的检验报告,父亲被确认为肺癌。
一路上,我和弟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这个消息能让父亲知道吗?怎么又能瞒得住呢?
路边,一家打印店还亮着灯,于是,我们停车走了进去。
向店主说明情况,我们想让他帮忙篡改检验报告。幸运的是,扫描,修改,一套程序之后,那带着彩色图片的检验报告和真的一样,上面的结果已经变成了“良性肿块”。
一次善意的篡改,让我们姐弟紧绷了一下午的神经放松了一些。既然无法改变病情,那就先不给家里制造太多的乌云吧。
出了打印店,抬头见一轮圆月高挂。它还是我曾经无数次仰望的满月吗?它可曾懂得人间的阴晴圆缺呢?
后来,父亲以乐观的态度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效果十分明显。我们一直都以为父亲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可是在一次闲聊时,父亲竟然坦然自己的病情如何如何。原来,他一直在配合着我们的谎言,他用自己的乐观让我们安心。
半年以后,一次化疗引起持续高烧,仅仅一天,病情恶化到无法控制。那个已经在对未来有了规划的父亲,在没有留下任何遗言的情况下,离开了我们。
下葬的那天下午,一场暴雨把天空清洗的透亮。晚上,我又看到了那月光。
它可是我小时候看见的月光吗?
时光匆匆,如今,当我坐在飘窗上,在这一方惬意的小空间里,让月光完全包围着我,我的内心是那般的宁静淡然。李商隐曾说“夜吟应觉月光寒”,已经到了知天命年龄的我,那一轮明月,给我的不再是少年时的轻盈,不再是壮年时的伤怀,也不是李义山的寒冷,更多的是,无喜无悲的淡定和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