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想到,时隔多年,酸甜苦辣百味杂陈竟逃不出那一口玫瑰酒的滋味。我对她的回忆也好,情谊也罢,都在于一品一咂之间。我与她的相逢和相识,回想来,那段经历正是品尝她亲手酿制的玫瑰酒的过程,初始酒的辛辣让人感到不适,慢慢地,等酒劲消了,余下的是玫瑰的清雅馥郁,让人口齿生香。在餐桌上,在大家小酌微醺、相对无言的时候,她会起身,端满满一杯玫瑰酒,说道:“来来来,喝酒!一切尽在不言中,要说的话都在酒里了。”然后一饮而尽。她常说,人的相逢是种缘分,是三生修来的,缘起则聚,缘灭则分。这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三生修来的缘分,不知何时起……鼻尖已缭绕着一股玫瑰的芬芳。
她是我的初中班主任兼数学老师,人称“老张”。我却恭恭敬敬叫了她三年的“张老师”,直到毕业之后,在其他同学的潜移默化之下,才改口叫“老张”。与老张的第一次见面是我终身难忘的。她一身黑色的职业套装,白色衬衣衣领的尖角外露,一双艳丽的红色尖头皮鞋足以亮瞎人眼。这样的着装很有一种气场,让人不敢亲近。暗想这套着装的主人必定很有威严和震慑力,又想到往后三年就在她手底下,不禁心头一紧。后来老张提到很多人对她的第一印象都是“拽”(方言里意为傲骄,不合群),我很能理解。正因了这种“拽”的感觉,怯懦的我甚至没敢把视线上移去看她的脸、她的神情。我承认,我怕她,隐隐约约的。
我的踏实勤奋和一丁点的聪明很快引起了她的注意,期中考试年级第一的优异成绩更是出乎意料,我逐渐移动到她的镜头中心,成为需要反复聚焦的位置。然而,关注带来的不是疼爱,而是更为严格的要求。我记得初中三次当众流泪都与她有关,这三件事刻骨铭心。
第一次是在军训期间。白天的烈火骄阳、繁重严苛的训练、简陋的饮食已经让人很吃不消,奈何夜晚还有特殊训练。幸好军训虽严虽苦,还有人性和关照,夜晚的训练是自愿参加的,参加者有表演擒敌拳的机会。一提到训练,我便能感觉到走得发肿的双脚、板直的腰背、酸痛的肩膀、僵硬的胳膊,高温昏了头脑,扬沙迷了双眼,大风裂了嘴唇,烈日干了口舌。我身体几乎每一个部位都在挣扎与反抗,那种情绪来得汹涌,势不可挡,千军万马踩踏而过,把我残存的意志和毅力碾碎成泥。再一想我本来就是抱着一种得过且过的态度参加军训的,本来就是一肚子怨气和委屈,已经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累,况且我向来体弱多病,没有必要硬扛着,该休息的时候还是要休息,伤了身子可不好。于是,我打好了小算盘,欣然以病为名逃脱了晚上的训练,改为与“病号们”一起唱军歌看电影。那一晚我反复想象着同学们训练的艰苦,与我当下的舒适默默对比,深深地为自己的精明而沾沾自喜。本来以为风调雨顺,万事大吉,谁知世事难料,半路杀出个陈咬金。老张没有在夜晚训练场上见到我,心里早已猜到几分,事后返回宿舍楼,一推门见到我正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火气又上来几分。我自觉情况不妙,真想掘地三尺,以布蒙面。我与她目光相遇的瞬间,我都能感到半空中擦出的火花。我又是尴尬又是愧疚,乖乖地静候她的训诫。她的原话我已记得不大真切,大意就是世事无小事,在军训上也要像在学习上一样严于律己,要做到尽量完善,不要给别人留下话柄指摘。我默默地受着,眼泪不知不觉就滚了下来,在汗津津乌糟糟的脸上印出了两道车辙。在接下来的军训中,我痛改前非,做得比任何人都要好都要认真,最终居然得到了“优秀学员”称号。我既讶异又欢喜,背后的故事只有我和她知道。严于律己,我铭记在心。
第二次的起因是我迟交试卷。其实平时测验迟交试卷对于我而言可谓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但都是发生在其他科目上,在老张的数学一科上,我万万不敢大意。有一次,我没有拿捏好分寸,居然胆敢在老张冲到我座位旁边强抢试卷的情况下,依然故我,大有誓死捍卫、同归于尽的架势,坚决不交出试卷。老张很生气,转身就走。果不其然,当天下午我就接到旨意,被召唤到办公室见老张。一想到她“杀人不眨眼”的表情和“催人泪下”的话语,我就一个劲地直哆嗦,可谓未赴沙场心已死。拖着也不是个办法,我一鼓作气走到办公室门口,深呼吸几下,垂着头硬着头皮径直地走向老张,颇有一种视死如归的风度。这次她心平气和地给予我谆谆教导。“这就是规则,规则是每个人都必须遵守的,无论资质好坏能力高下,任何人都不得例外。这样才公平。赢要赢得理直气壮,输要输得心服口服。法外开恩算是那般?”我甚是羞赧,据她回忆脸涨得比猴子屁股还红,还在“淌猫尿”(方言里意为哭泣)。遵守规则,我铭记在心。
第三次是她对我的开导。对于我而言,初中第一次期中考试拔得头筹既是一种奖励也是一种惩罚。“年级第一”成了一个专属于我的封号,一个非我莫属的符号,一个不得染指的宝座,似乎我人生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捍卫它。这是我唯一的身份认同,是我最珍贵的外人不得踏入的圣地。我像一个身披黄金甲的战士,提携玉龙,圆睁怒目,效忠于我的荣誉我的生命。这黄金甲同时也是一副黄金枷锁,这枷锁太沉太沉,内化为一种强有力的约制与压迫,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老张看在眼里,愁在心里。她终于忍不住试探性地问我:“第一对你到底意味着什么?它果真就那么重要吗?就像武侠小说里的武林高手一生就为了争天下第一,争得了又如何?守住了又如何?高处不胜寒。他们失去的太多太多。你也一样。你要学着更随心更随性一点,活得洒脱一点。我们尝试着不要年级第一,好吗?或者退一步,你可以尽力争取,但不要太看重结果,对结果更洒脱一点。”我抿着嘴唇皱紧了眉头,一言不发。我不知道没有了第一的我会是什么样?会走上什么样的道路?那时的我还是我吗?我不能压制住内心熊熊燃烧的欲火欺骗她以求她心安。我很勉强地笑着,嗯了一下,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也许我真应该改一改,潇洒走一回?活得洒脱,我铭记在心。
在我的印象里,老张一直是一位严师,她严师的形象是如此鲜明突出以至于掩盖了其他丰富的面相。在与其他同学的交谈中,我重温往事,重拾那些被我忽略掉的东西,老张的形象变得更加丰满、更加生活化、更可亲可敬。他们会说,她性情豪爽、爱憎分明、真诚无欺。他们会说,老张称呼我们这班学生“小娃”是多么亲切温暖。他们会说,老张不仅传授知识,更会分享故事,教会我们生活与做人。他们会对老张的经典语录津津乐道,“有效无效,责任尽到”,“细节决定成败”……老张牵绊了他们太多的回忆,太多的情感,太多的感动。
初中毕业时,我即兴写了一篇题为《离别,在七月》的小文。但我们之间,我和老张之间,远不是离别,而是再次相逢。此后,我每年都会去她家小坐,她每次都会取出精心酿制的玫瑰酒款待我。据说,这酒是我们初中几个女生的专利,别人想吃老张也舍不得给。我们谈天说地,聊青春聊人生聊爱情。她老爱提起军训时同学们整装待发而我还抱着枕头贪睡的事,提起我隔三差五请假睡觉的事,提起我的作文她每篇必读的事,提起我的曲高和寡,我的克己复礼,我的天真烂漫……我们经常畅饮一番,饮到兴致勃发,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且再抿一口玫瑰酒,任那辛辣的酒劲刺激舌根,只待那满口馥郁的芬芳。
三生三事一壶玫瑰,缘起缘灭只由心,花开花落总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