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小桥流水，青檐碧瓦。这是一座江南的城，来往的却不仅是江南的人。这里有着五湖四海的恩怨与情仇，他们执着于此，但他们的一生却只是它的匆匆过客。

应该有十五年的光景了。当十方再次走在琛城的青石道上，他才真正第一次叹惋时间的飞快，不觉间，物是人非。茶楼还在，饼铺还在，可当年的人儿早已不在。是四散人间或是归去来兮，早已成了不解之谜。积雪耀白光应和着那轮悬挂于天的太阳，愈显这冬季的冰凉。

御寒需要烈酒。一路走来，十方已经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很多是多少？只是还不够。酒不醉人人自醉，十方只想麻痹自己。他其实已经猜到了这种结局，可一个人无论如何猜测，你都不能抵消结局的失落和美好。十方虽然经历生死，也还是看不破情绪的玄机。他陷入了积压了十几年的悲伤，因为他想找的人彻彻底底失去了踪影。

没有人见过她，也没有人听说过她。南荣虽然是小姓，但若是遇上想忘也难忘。稀有的东西，往往越好打听，可打听一个人最大的无奈便是渺无音讯。茫茫人海，被抛弃的十方该何去何从？他不知道。

只能一家换一家的喝，一处换一处的醉。直到在柳岸酒家，那个灯火通明的夜晚。

柳暗有了花明。

宾客喧扰，今天是赌客王五请客的日子。原因无他，只是赢了一笔巨财。千金散尽还复来，这是一个商人的心理。赌徒便是一种商人。今夜，但凡有缘的人都能喝上一杯，不分男女，不分老少，只求今宵醉，不问千杯倒。酒楼立刻人声鼎沸，一片叫好。一个好字吸引了周围的路人及邻里，十方便是其中之一。

不多时，柳岸酒楼跟前已是水泄不通，人头攒动，人影绰绰。十方混迹在人群中，好不容易讨到一杯酒，正要灌下，东道主王五却趁机出声。

“多谢各位赏脸，我王五虽是一介赌徒，但得了好处首先不忘的便是左右的邻居街坊，虽不是好酒，但酒真情谊在。以后还望各位多多照顾！”

大厅一下炸开了锅。

“这说的啥话，你王五这个兄弟，我认了。”

“啧啧，对，以后一定赴汤蹈火。”

“我上刀山！”

“竟说些没用的，王五，以后发财了带着兄弟们。”

“哈哈哈，我...”

“我”字的音程只发出一半便被来自门外的娇吒女声给拦断了。

“赶紧让让。”

屋内连同屋外的醉客、看客一齐回头望去，只见青石街道上停着一辆马车，琉璃灯闪，华盖彩幔，艳丽逼人。马车上坐着一名赶车夫，五六十岁的老者体态。车厢旁立着一名靓丽婢女，紫凤钗，淡梳妆，十七八岁少女的模样，远看就觉得心痒痒。此刻，她怒目圆睁，似含苞怒放。

“看什么看，还不赶紧退开！不识抬举！”

饮酒乐甚，醉汉们往往不知所以，胆大的便会满脸通红的站出，想为美人做英雄。老张头踉跄而出，食指跟着语气转。

“这天不是你家的，路不是你家的，你脚下的石头更不是你家的。我们站在这儿，和你有个屁关系。”

婢女脸色醉酒般红，转瞬即青。

“你知道这马车里的人是谁吗？”

“是谁管不着，反正不是我的老母亲，更不是我的小可人。”

“哈哈哈哈！”酒客们爆发出肆虐的笑声，响彻街道。

“好了好了，大伙儿别难为人家姑娘和主子。咱们继续喝！”

王五一声吆喝，只道喝酒不问进退。他是有了私心，婢女如此，那马车里的女人必定是国色天香，饭饱思淫欲，男人好女色，都是天经地义。

可惜他忘了。

女人从来不是省油的灯。

婢女踏步前行，向着酒楼众人而去。

“别为难他们。”

马车内传来悠悠一声清脆。

鎏金刀，七寸长，通体黑色，乃玄铁所铸。为何叫鎏金？因为伤人时，夺目似金。

一阵短促呼啸声，老张头还没反应过来，长发已经断了半截，落在地上就像一地鸡毛，纷杂无章。

“你，杀人了，救命啊！”

婢女手不停歇，这次探向的是老张头左眼。

“有眼无珠！”

十方动了。如同入水的鱼。只是靠近身后的轻轻一推，角度的改变使得老张头躲过一劫。其实他并不想出头，枪打出头鸟的道理他自然是懂。但眼睁睁看到一个人死，他却是不忍。他的一生都在保护，或人或物。

细微的变化落在婢女的眼里，她了然于胸，见好就收。

因为那是高手的痕迹。

“小姑娘手下留情！”

无声的默契。婢女与众人各退一步，拥挤的街河有了一条豁口，紧张的气氛有了喘息的空隙，彼此都有了一线生机。车厢的里人仿佛也感受到周遭的变化，玉手掀帘，露出一双好似月明的双眸，如繁星点点，如星河璀璨。王五有生之年终于第一次知道什么才是仙子的眼。

这，就是仙子的眼。像从天而降的漩涡，令人无法自拔。王五知道他一生也忘不了这个夜晚的这双眼睛。

那眼神足以让他回味余生。

同样，被发梢遮住眼眉的十方也呆立在原地，如痴如醉。风继续吹，人心随着飞。他感谢老天，因为这些天的寻找总算没有白费。那双眼就是他想找的眼，十五年了，脑海中反复出现，从未改变。

“回来吧。咱们走！”

手回，帘翻下。

婢女可爱的皱了皱眉，反身折回。

“哼，你们这些人！”

不知是后半句没说，还是只有这半句。众人云里雾里间，车已渐渐远去。车的背面，琉璃灯光下，有着一团祥云的标记。

“宵遥，霓虹。那是宵遥的霓虹！”

不知谁喊了一声，将酝酿中的迷题一下道破。

恍然大悟后，柳岸酒楼再次沸腾。

因为他们真正感到不虚此行。

因为宵遥的霓虹，你一生都难得一见。

美人与美酒，人生难以两全。今夜，他们了了心愿。

“霓虹吗？”

清冷月色下，只有十方还朝着马车行去的方向痴迷遥望。前方深不见底的黑，此时成了十方余生的光。

“不管你变成谁，我都不会忘。南荣瑾，你等我，就来！”

“来来，兄弟，再喝一杯。”

闲人递来的酒，明月倒映其中。十方仰头喝下，碗空，玉盘还在头上，闪闪发亮。

“十方，你终于还是等到了。”

喃喃自语中，十方毫无顾忌的奔着夜色而去了。无论黑处有什么，他都不会去想。

因为想多了，必然庸人自扰。

因为十方就是那个为他人而活的叶无闻。

因为他的一生都在保护。

原来是把剑。

以后将是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