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悲凉

        乐天有云：感人心者，莫先乎情。

        民国初年一位老母亲，写下祭文祭奠两个亡儿，白发人送黑发人，千古悲情不及于此，读之几欲坠泪。

        祭文敬录如下：

                            （一）

        呜呼！人有儿，以奉养母；我为母，以修墓儿。我心何伤，我命何舛。

        念昔也，尔为长子，送尔读书；尔既成人，备尔完娶。为尔能孝，陆橘①是供；谓尔宜兄，伯埙②是奏。何乃随父而同登鹫岭③？何乃引弟而共上缑山④？

        尔母老年，谁侍汤药？尔女适嫁，谁主赔奁，痛祖典之犹存，而克禋⑤杳杳；伤熊丸⑥之尚在，而迪教⑦沉沉。

        呜呼哀哉！母子相期，重订来世。

        【注】①陆橘，东汉三国之陆绩怀橘孝母的故事，二十四孝之一。②伯埙xūn，即成语“伯埙仲篪chí”。《诗经·小雅·何人斯》：“伯氏吹埙，仲氏吹篪。”赞美兄弟和睦。③鹫岭，指佛国仙境。④缑gōu山，指修仙成道之处。⑤克禋yīn，能够祭祀。⑥以熊胆制成的药丸。唐代柳仲郢幼嗜学，其母曾和熊胆丸，使夜咀咽，以苦志提神（《新唐书·柳仲郢传》），后用为贤母教子的典故。⑦迪教，启迪教诲。

                              （二）

        嗟乎！汝父操恒（人名）故矣。汝兄秉乾（人名）殁矣。汝为次子，犹期汝也。夕晨朔望，奉香楮①以供堂上大小神祇；禴祠烝尝②，陈牢醴以祭灵前高曾祖考。内而宗族，赖汝往来；外而亲朋，资汝酬酢③。

        胡为乎！弃母弃女，置门庭以荒凉；从父从兄，就窀穸④以永诀。汝之赋命何薄也！天之夺汝何速也！

        吾无望矣。倚汝墓，伏汝碑，空空垂泪以终老。

        【注】①香楮，祭神鬼用的香和纸钱。②禴yuè祠烝zhēng尝，一年四季在宗庙里举行的祭祀的名称，春曰祠，夏曰禴，秋曰尝，冬曰烝。③酬酢，泛指交际应酬。④窀穸zhūn xī，指墓穴。

        谈到祭文，我们自然而然想到了那些感人至深的名篇，尤其是韩愈的《祭十二郎文》、欧阳修的《泷冈阡表》、袁枚的《祭妹文》，更为评家所赞。诚然，穿过历史风尘，置换时代情境，这几篇祭文确实情真意切，满溢着普世的泪点。但这些祭文的背后，都挺立着一位名人，是彼时社会追慕的人物，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士大夫，其影响力非民国老母亲可以企及。这位老母亲，应该不是生在侯门权贵之家，富豪鼎世之门，或许只是寻常的书香门第罢了，所以，世海茫茫，见到这样的文字，更觉难能可贵。

        培养儿子成才不容易，扶助儿子成家立业不容易，正期待儿子侍奉晨昏，正需要儿子撑门立户，但这一切却再也盼不来了。夫已亡，大儿已亡，小儿已亡，老母亲活得无比艰难，满怀痛彻心扉的绝望、刻骨铭心的悲凉，往后的日子，恐怕就像是曹植所言，“天长地久，人生几时？先后无觉，从尔有期”了吧！

        失去了所有的依靠，头顶上只觉漫无边际的阴霾，见不着一缕明光，日子一碎百裂，生活千疮百孔，但这位老母亲不能倒下，因为家族仍需靠她操持，孙辈仍需靠她养大，正因这肩上负担沉沉，所以思之尤觉悲苦痛杀。

        这种普通人的不幸，其实一直在发生，或者说总会发生，但在这位老母亲那里，却不断加倍，雪上加霜，霜上落雪，反复折磨，让她肝肠寸断。

        于是，日子难以为继却又必须迈开步子向前去的凄哀，如此真切地表达了出来，字里行间，寥寥数语，情思朴素而平凡，一日共烟火，一日弃至亲，一日伴膝前，一日赴鬼门，让人不觉而恸，不由然地产生共情，刀割之苦，如加己身，其文虽短，却击碎了我们伪装的坚强，让我们的脆弱显而易见。

        王羲之说：“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天地窅渺，浮世倏忽，造化弄人，一瞬往生。人这一辈子，生老病死，总是太快太快，往往在我们还没有准备好悲伤的时候，悲伤已经在路上，打击突如其来，仿佛天崩地裂。

        陶渊明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者长已矣，除了至亲时有祭奠，旁人很快就会淡忘。那就珍惜活着的每一天，让活着的每一天都产生意义，不虚度，不敷衍，便是对造物主最大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