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纪夕微睁开眼睛的时候,目触所及的是陌生的房间和床边散落一地的衣物,身侧还有浅浅的下陷痕迹,上面却已经再无半分温热。
那个人离开很久了吧。
翻了个身难堪地把脸埋在枕头里,直达胸腔的呼吸牵动的疼痛让她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还不穿衣服,等着我帮你?”林深身上的衣物没有丝毫褶皱,从浴室里嗡嗡作响的洗衣机可以判断,他早就醒了。纪夕微看着他把手中端着的水和掐着的药片放在床头柜上,看着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衣服扔在她身上,看着他一如既往平静的脸色,纪夕微突然红了眼睛。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么?就这么把我睡了,然后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林深的一切动作随着纪夕微的声音僵硬,霎时房间里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林深转过头看着纪夕微,看了半晌又把头撇开,“你想让我说什么?对不起?别开玩笑了,道歉有用么?”似是有些厌烦纪夕微的态度,林深说话的态度也差了些,“赶紧把衣服穿上,马上上班了我没时间跟你废话。”紧随其后的是门被用力关上的声音。
似是被那门响声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纪夕微愣怔了半晌,抿着唇拿起林深放下的药直接放进嘴里嚼碎咽下。真苦啊,苦的她想立刻俯下身干呕,她站起身来机械地套着褶皱的衣服,再打开门时,林深正坐在餐桌上用餐,他的对面摆着和他相应的早餐。纪夕微径直走向门口。
“药吃了么。”
纪夕微扶着门框的手蓦地攥紧,她回过头看着林深,他还是平时的那个样子,不见丝毫的狼狈,不像她,处处谨慎却还是败下阵来。
“林深,你真是个人渣。”
“过奖。”
二
如果不是年终医院聚餐上林深被人灌多了酒,纪夕微永远都只是那个总是跟在师父屁股后面有色心没色胆的小徒弟。
林深不止一次问过纪夕微,“夕微啊,你喜欢我什么啊?”
林深问了无数次,纪夕微没有一次答得上来。
或许喜欢一个人就是毫无道理可言吧,毫无道理毫无缘由毫无理智,那些曾经引以为傲的资本,在那个人面前都会变成自卑的理由。
整个科室大概都知道纪夕微喜欢林深,也大概都知道林深单身了将近十年,林深从开始工作到现在已经十年了,第六年的时候收了纪夕微这么个徒弟,说句难听话,如果林深真的对纪夕微有意思,何必耗那四年的时间。
面前突然被扔了一本厚厚的病历,睡眼惺忪的纪夕微揉了揉眼睛,看见的是一个逆光站着的身影,“怎么……”纪夕微伸了个懒腰,林深随手将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昨晚那个急诊的病历怎么没写,我不看着你,学会偷懒了?”纪夕微突然清醒过来,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还碰洒了桌上杯子里晾的白开水。
桌上的病历被林深重新掐在手里,空着的另一只手一把拽过纪夕微的胳膊拉近办公室,翻出抽屉里的药膏示意纪夕微将背在身后的那只烫伤的手拿出来。纪夕微拿过林深手中的药膏抹在烫伤的位置,林深也不自讨没趣,拿起桌上刚泡好不久的茶水抿了一口,“你最近好像一直在躲着我。”纪夕微放下手中的药膏,直视着林深的眼睛,“发生了那种事之后难不成你还打算让我像以前一样对待你?您心大我心眼可小着呢。”说罢,纪夕微刚欲转身,耳膜灌进林深的声音,硬生生遏制住了她的步伐,
“夕微,你早出现个十几年,说不定我真的会喜欢上你。”
纪夕微定定地立在那里,林深对于她的毫无回应也不恼,自顾自的点起新的一支烟,自顾自的继续说着。
“夕微,我不喜欢当医生,如果我知道结果是这样,我死都不会当医生。”
“夕微,你说我是个人渣,没错啊,一个人最好的一面,只会留给他最爱的人,可是我没有最好的一面了。”
“夕微,那天的事,我现在跟你道歉,对不起。”
“夕微,算我求你,别喜欢我了。”
三
那天以后再也没有人提起那一晚发生的事,纪夕微不说,林深就当做忘了。
其实那晚纪夕微送林深回家就让整个科室传遍了风言风语,可两个当事人都没什么过激反应,甲乙丙丁们也就不再拿这个话题当作茶余饭后的消遣。
桌上的电话被纪夕微一次又一次的挂断,刚欲挂断再次响起的铃声,手机就被林深劈手夺走,“你干什么!”纪夕微欲反手夺回手机,可身高差距让纪夕微根本摸不到被林深高高举起的手机。“你妈给你打了这么多次电话,怎么一个都不接?”纪夕微从林深手中把手机抢回来塞进白大褂的口袋里,“催婚,烦都要烦死了。”
林深的表情并没有多意外,微微点了点头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27了吧?”
纪夕微敲了下空格转了圈椅子,“师父,你都三十了,家里不催你找个女朋友么?”
“怎么不催,但是他们就是形式上的催催,毕竟……”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以至他后来说了什么,纪夕微并没有听清。
“师父,如果你不做医生,你会想做什么?”
“记者吧,我想我爱的人能从电视上看到我。”
“记者可是文科生的工作啊,你怎么跑去学理了?”
“你想知道?”
“不想知道我问你干什么。”
“那等你不喜欢我了,我再告诉你。”
“那我可能永远都听不到了。”纪夕微笑着摊了摊手,扬了扬手中的怀表,“我去查房了。”林深看着她的背影,皱眉敛睫思索了半晌,无奈的笑了笑。
四
纪夕微抱着那个把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的蛋糕敲开林深家的门时,林深才想起来今天是她的生日。
纪夕微没有抱怨林深忘记了她的生日,她找不到任何立场。“生日快乐。”林深倚着门框看着她,他看得出来,纪夕微不开心。
一股脑的把蛋糕附赠的蜡烛和数字还有花灯倒在桌子上,纪夕微弯着腰在桌子上找着二和八,林深却早已从数字堆里找出二和八插在了蛋糕上。“以前怎么没见你像这次一样让我陪你过生日?”林深皱着眉看着纪夕微点蜡烛的动作,他清楚的看见纪夕微的手在抖。“因为,这是我能和你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了。”
林深说话的语气突然有些慌张,灯被纪夕微关掉,林深借着蜡烛的烛光看着纪夕微,那烛火摇摇曳曳的点亮了林深眼底的光辉。纪夕微一口气吹灭了所有蜡烛,房间里只余花灯的音乐声。
黑暗中他感觉到纪夕微背过身去,声音里的鼻音更为浓重,“林深,你说你怎么就不喜欢我呢。”林深按下灯的开关,“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你情我愿的事,多的是南辕北辙,少的是殊途同归。”
纪夕微拉开冰箱的门,拎出林深新买的一打啤酒,未等林深阻拦就打开了两瓶。“发生那样的事之后你还敢跟我喝酒?”纪夕微拿着啤酒跌进沙发里,搂着靠枕笑了笑,“我巴不得再发生一次那样的事,再发生一次,我肯定不吃药,”她把脸埋在靠枕里,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然后……我怀孕了,就一直缠着你,逼着你跟我结婚。”林深瞟了她一眼,“那种事情不会再发生,就算发生了,如果你那么做,我会恨你一辈子。”纪夕微喝酒的动作顿了顿,又满不在乎的笑了起来。
“林深,我以后不会再缠着你了,不会再继续喜欢你了,我最后的愿望,你能帮我实现么?”
“你说,我尽量。”
“你能跟我说说你的故事么,我想知道我爱上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灯红酒绿,车水马龙,林深看着那样的窗外,半阖着眼将额头抵在落地窗上,像是依靠一个归宿,那是纪夕微不曾见过的温柔。
五
如果林深不选择当医生,那他会是一名很出色的记者。
彼时的林深不过才十五岁,十五岁时,他交了他第一个女朋友——叶初。
夜深微雨醉初醒,这是林深向叶初表白时说的第一句话。他说,我们的名字都在同一句诗里,你不觉得很巧么?
年少时候的我们总是喜欢幻想,即使很牵强的发现彼此的名字都在同一首诗里,也欢喜的无法自拔。林深说出那句诗的时候,同班的王雨说了句“林深按你那么说咱俩还天生一对呢”
似乎一切都太过顺理成章,林深和叶初走到一起,没有人有任何异议。
初一相识,初三相恋,八月份高中新班级报道的时候,林深看见班级里叶初靠着窗子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他看着看着就笑了,揉着眼睛的手指渐渐湿润起来。
高一下半学期分文理之前,林深知道了叶初患有先天性心脏病。
分文理的前一天,林深把自己的志愿改成了理科。
书上说,十六七岁的我们,会遇上这辈子最深爱的人。林深知道学医这条路很苦,可是他想治好叶初的病,他想叶初以后都一直健健康康的,和他结婚,生子,老去,葬地为安。
在林深到医院实习的第二年,叶初死了,死因是心脏病突发,叶初死时,作为实习生的林深也在手术室里,他亲眼看着心电图上的曲折缓缓变成一条直线。
可他是个医生,他只能看着他的叶初在他眼前被盖上白布从他面前被推出手术室。叶初的葬礼上,林深死死地盯着叶初的骨灰盒,他那么大的宝贝,怎么就装进那么小的一个盒子里了。
那是林深第一次喝醉。那是林深第一次淋雨。
“如果我知道结果是这样,我死都不会当医生。”
地上的空酒瓶滚了满地,林深把瓶中剩下的最后一点酒喝完,醉眼朦胧地看向纪夕微,“夕微,我尝试过,我想走出来,可是我每次换上白大褂,叶初死在我面前的样子总是在我眼前,”他抬起手臂蒙住眼睛浑身开始轻微的颤抖,“纪夕微,我这辈子不会爱上任何人了。”
空气中只余钟表走动的声音,纪夕微手中的酒瓶滑落撞响了其他的空酒瓶,这声音让纪夕微突然回过神来,她从包里翻出一张请柬,“林深,我要结婚了。”说罢她起身直奔门口,林深却看得出来她的背影里写了多少慌乱。
“纪夕微,给我煮碗面吧,清汤的,打个蛋,别加其他的东西。”
纪夕微当作没听到一般继续穿鞋,手搭上门把手的刹那她又扭头折进厨房手脚利落地煮面,打蛋,那模样是不想继续停留在这分秒。
林深看着面前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抽出一支烟点燃,烟雾掺着面的热气,让纪夕微看不清林深的脸,可她分明看清林深那双眼睛里尽是掺着水光的暗红,其中缘由,她无从得知,也无意得知。
六
纪夕微结婚那天,林深终究还是没有去,那张请柬被他撕了扔在垃圾桶里。
那天傍晚的时候下起了瓢泼大雨,林深所住的小区因为打雷的缘故停了电。他在家里翻了半天,却只翻出了那日纪夕微过生日时留下的蜡烛。
林深打开窗户将手伸出去,那雨滴砸在手上的感觉,像极了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