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川旧事
村里姐弟的童年
岁月流逝,划过每个人指间感触都不一样。老龄人觉得去日苦多,风刀霜剑时时逼迫。年轻人却觉得起早贪黑太漫长,总也看不到出人头地的希望。
时光从指缝滑过,犹如新冲洗的手半知半觉中一点点风干。其实用心生活,总会有些细腻的感觉,品味咀嚼滋味千差万别。城里人的时间是用5加2来计算的,周一到周五是上班时间,按部就班去单位。见面常问,今天周几?周三。哦!过了周三,就快周末了。周六周日是生活时间,休息狂欢自由支配。没有上班单位的人也是按照上班族工作规律和生活节奏来按排时间的。工作日休息,休息日工作。赚上班族的钱。
村里人的时间是按年来支配。春种夏忙秋收冬藏,他们聊时间以节气为单位,最近什么时候了?谷雨了。哦!到种地的时候了。霜降了,庄户了了没?赶紧收割吧!上冻呀!村里人纪年也不同于城里的公元纪年,而是传承几千年如今却要中请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生肖纪年,今年鸡年,明年狗年。唐人讲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其实从唐朝到今天,农民的生活一点都不曾改变,以一年为一个周期安排生活,完整的一个年对他们才有实际意义。丰年凶年,关系生计,是他们生活最性命攸关的主题。
我从小就是农人,能被带出去时,就被绑在母亲背上,一同下田锄地。但数伏天,害怕中暑,便只能呆在家里。记得4、5岁时那年夏天,天气特别热,我们家种的地多,母亲担心锄不过,只能趁着我们姐弟俩熟睡,去赶时间锄。可是,外出下地,家里没留大人,怕进贼,又怕孩子丢了。就只好从屋外锁上门再走。一个下午大约四点多,姐姐睡醒了,我也睡醒了,睁开眼发现家里没人,都有点慌乱,连忙下地找母亲。可是屋门怎么也推不开。我们姐弟俩使劲推,合力撞,木板门颤抖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巨响。可是不见一个人来。
后来,姐弟俩想出个好办法,从玻璃窗户上爬出去。我们想打破玻璃,开始谁也不敢,知道是在干错事,会受到惩罚。但就是想出去到院子里玩。心痒难耐,时间越长,越感觉家里空气变少,呼吸艰难。
后来终于没忍住。我们选好了炕前的一块玻璃,去灶台下面拿来火铲,手握铲柄,伸长胳膊试探着砸玻璃,也没有使多大劲,铲子尖刚触碰到玻璃,“啪”的一声玻璃就碎了。玻璃茬子一个冲锋就到院子中央了。可是玻璃并没有全碎也没有全部从窗框掉下去。这样爬出去会划伤人,我俩决定用火铲把剩下的顽强地钳在窗框里的块状玻璃彻底打碎。打得碎碎的,不能再碎了,直到它们全部从窗框上掉下来。姐姐用扫把细心地扫,我找铁簸箕收。有些玻璃渣扫不动,姐姐用手捡,我也想捡,她不让,怕我割破手流血,也怕没法向母亲交待。她确认彻底捡干净了,叮嘱我不要动,脸朝外先从窗口爬出去,再掉转身,双手托住窗台,撑住身体,一点一点向下挪。离地面有两块红砖高的地方有一级台阶,确定踩上去,才放手跳下去。她到达地面很顺利。我学着她的样子爬出窗户,转身也用手托住窗台想溜下去,脚却够不着台阶,最终吊在窗台上,最后姐姐使足平身气力将我抱下来。门锁没能困住我们,我们成功逃出屋子,起初也高兴,但不久后怕起来。窗户玻璃碎了,怎么向母亲交待?
来到院子里,我们把碎玻璃都扫好堆起来。不敢在院子里久呆,怕母亲回来责罚,就远远地跑上大街玩去了。天黑了,我俩躲在大街上迟迟不敢回家。母亲回来找不到我们,来不及关心窗户玻璃的事。十分担心我们走丢,着急地一路呼喊名字一路找,我和姐姐听到呼唤也不敢再躲藏,答应一声,就一同回家了。
早当家
常听城里人说农村娃早当家,小时候当面听到夸奖,特别自豪,能为家人在外面提供露脸讲演的机会感到十分骄傲。可随着年岁虚增,对这些话竟也体会出别样的味道。
农村娃早当家对农村娃来说绝不是什么值得赞扬的事。当家早意味着会干活,懂事多;当家早意味着贫穷,缺衣少食,忍饥挨饿;当家早意味着没得玩,得空玩,不尽兴还要带着扎根内心的罪恶感。
我生长在地地道道的农村,从祖父辈盘起就种地。村里一起长大的孩子上学前,无一例外地完整地服过农人预备役了。你问农村的小孩,他们家田地位于何处,种些什么,如数家珍,一清二楚。春天种地的时候就跟着大人点种子。大人使铁锹在地里挖坑,孩子往坑里丢土豆种子,或者丢玉米种子。大人再盖满土,有铁锹拍实。田垄地头长的,孩子们可以跟着走两个来回。再往后走,胳膊发酸腿发胀,绝计迈不开步。这时狡猾的大人不失时机地夸几句:你种子点得又快又准。手指田垄说,你看我们种的禾田多么笔直,再过十来天绿油油的禾苗就会破土而出了。等到秋天我们会收获一大堆粮食,吃也吃不完。听完这些,小孩憧憬着未来,来了精神还能跟着种上一垄。
夏天天气炎热,孩子下地干得农活很少,大人怕他们中署就不往地里带了。但是,放学归来,拔兔草,割猪菜还是首先必做得家庭作业。一天一蛇皮袋,从不间断,家里蓄养的兔子、生猪等着吃食,我们这些早当家的孩子自然不敢落下一顿。不过这都是小意思,最头疼的营生是一天出一次猪食。现在回忆起来,都犯愁头苦。
我们村家家都养猪,对于不愿外出打工的人家来说,一年的花销全出在腊月的猪身上。我们家尤其如此。猪的饮食无时无刻不在牵动着家人的神经,猪要是生病了,几天不吃不喝,全家人也跟着寝食难安。
因为猪很重要,所以给猪出食也很重要。出猪食这营生,我和姐姐先是在母亲身边帮忙学习,渐渐熟悉了生产流程,姐弟俩就全部接手过来。本来我俩初衷是我们多干点活,为父母亲挤出点时间休息。可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他们闲不住,总是能开辟新航路,发现新大陆。源源不断的营生被他们创造出来,不到乏累到极点,是绝计不愿休息的。我怀疑,不是怕点灯费油,他们晚上都不愿睡眠。要不然,月光明亮的夜晚,他们还去除浇地呢。
出猪食这营生不知是从那一年做起来的,大约最早是在院子里挨东墙的灶台上开工下厨。我早早预备下一大堆柴火,将灶坑里的灰掏干净,放稳炉盘,添架软柴,柴不可太满,否则点燃柴火不容易着起来,浓烟滚滚却不见火,贸然使风箱鼓风,火累积的能量会把锅掀翻。曾经我们干过这样的糗事,本想一次多塞点柴火,多快好省出快活儿,没曾想锅打水洒,头发眉毛燎了一大把。脸熏成个非洲土著人-黑个蛋。出猪食这营生也是欲速则不达。任何事物都有生长生产周期,一味求快,只能砸锅。
添好软柴就可以稳锅了。锅特别大,需要两个孩子配合才能稳上去。接下来就是去井旁换气压水,压水不费气力,但耗时间没技术含量,只有边看书边背诵边压水,才不会觉得无聊。十几分钟压够三桶半水,提到灶台倒入大锅。就该点火烧水了。烧水的柴火是胡麻秸秆和干树枝,过几分钟就得添加,鼓风用的是一台手摇风箱,履带断了用铁丝箍紧,每转一圈就会卡一下,但风力依然强劲。风豉得劲,火烧得旺,柴添得勤,大约半小时水就烧开了。半小时里我一边干活一边诵读《古文观止》里喜欢的文章,不知不觉就可以背下来。尤其文天祥的《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读罢浩然正气萌于心底,激荡胸间,犹如海浪滔天,汹涌澎湃,久久不能释怀。至今想来,气撞胸腔依然澎湃不已。
我在烧水,姐姐在空地上铺好塑料布,倒出一蛇皮袋灰菜、甜苣菜,放在案板上剁,一边剁一边唱歌,都是神话武侠电视剧里的主题曲,刀光剑影画面感极强。还没唱几曲,一大堆猪菜就剁碎了。等我这边水开了,姐弟俩撑住塑料布,兜着猪菜倒进大锅。看着猪菜在锅里堆成一座小山,姐姐掉下的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缀起来闪闪发光充满成就感。我继续添柴烧火,水第二次烧开时,姐姐就把准备好的半袋麸糠倒进锅里,随后用小铁锹上下搅拌。这时候必须万分小心,最怕粘锅出现焦糊,一旦有糊味猪就不吃了,最终功亏一篑。一大锅猪食就只能倒掉重做了。猪菜和麸糠搅拌均匀,上面再洒一把玉米面,盖上大案板。灶台里的火渐渐熄灭,锅里的余热完全可以把玉米面焖熟。一锅完美的猪食就新鲜出锅了。
这时猪圈里的猪早已嗅到空气中香喷喷的味道,哼唧哼唧直用嘴往外拱门,显然已经饿得等不及了。